近現(xiàn)代不少名家都有學習《芥子園畫譜》(下稱:“芥子園”)的經(jīng)歷,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本便于入門上手,能迅速掌握各種水墨畫法的“工具書”。然而,從上世紀中期,徐悲鴻對“芥子園”提出質(zhì)疑,認為其導致畫壇“依樣畫葫蘆,誰也不要再用自己的觀察能力”,此后質(zhì)疑聲不絕于耳。近日,故宮博物院摹畫組組長常保立在接受收藏周刊專訪時,則貫以整個傳統(tǒng)水墨丹青史深入分析了其中的癥結(jié),他認為,“‘芥子園’出現(xiàn)后,中國水墨丹青史上再無大師。黃賓虹只是解決了筆的問題,沒解決墨的問題?！?/p>

收藏周刊記者梁志欽

收藏周刊:黃賓虹也學“芥子園”的?

常保立:黃賓虹只是解決了筆的問題,沒解決墨的問題。筆是技術(shù)層面的能力,力度可視,墨則是文學層面的能量,渲染可感。筆墨在作者與讀者雙向參差高低層錯交織中達到共通,惟文如其人,以文學特有的質(zhì)文表述,越個性主觀越易引帶,越容易使人忘我如真。經(jīng)典之所以叫經(jīng)典,就具備這樣的能量,從種種人中來經(jīng)作者集約后,再以典型給種種人,終使大家盡然所釋。而黃賓虹還停留在物理上的墨如何瀋滲的功夫上,其固化在專業(yè)技術(shù)里,未能像經(jīng)典傳世名畫那樣喚起各方不同而不約而同,故不被廣泛認同。

收藏周刊:但很多人把黃賓虹的地位推到比較高的位置。

常保立:大多數(shù)是跟風。在時下平面?zhèn)饕颇》碌目觳臀拿髑闆r下,不可能以立體判別考量事物,人云亦云,只能說是跟風。

收藏周刊:如果把他跟八大山人比,還差在什么地方?

常保立:經(jīng)典,讀書思維,我們讀《道德經(jīng)》《論語》,不管水平高低,誰讀,每個人都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想要的,盡精微,致廣大,在繪畫藝術(shù)里面,誰能做到?八大山人就能做到?？此淖髌?不管觀者藝術(shù)水平是高是低,都不會不認為好。黃賓虹的畫,不具備一定功力的專業(yè)上,一般看不懂。其積墨中雖有功夫,但太過程序化,而八大山人就比他高多了,通透的入筆引帶著賞者的真力,隨之洞入畫中一查究竟,墨里神采在筆的力量中溢發(fā)光耀,如果黃賓虹使的是功夫的力量,八大山人則早就踏上了墨法青云,細觀八大變中鋒銼筆為劍走偏鋒,側(cè)筆拔飛之筆墨遊奕,正是董其昌所謂的下筆便要提得筆起,在八大山人這種筆沉下去又拔上來再復落紙,使人在揪心后又放心地跟著他的長毫游走,忘了自己。石濤則更勝一籌,筆墨中,氣沖藩籬,借力打力,又以智慧,嘗以顧左右而其實言非左右,篆引筆墨之外勝人,引文以最大化,在真賞者心緒中廣為弛張著。

二十世紀中國畫壇筆墨真境界數(shù)齊白石

收藏周刊:那二十世紀的中國畫壇,您感覺誰的筆墨比較好?

常保立:我認為藝術(shù)首要是真,如果從最真的境界里找,當然還是數(shù)齊白石,他的畫很真實,他就畫自己所見所想所熟識的,山泉田野小蝌蚪、小螞蚱。其筆下的牛,一看就知道是勞作之余飽飼之后正在得意倒嚼的牛,從牛屁股后面看,橫繃著向上托起的肚皮,這使得養(yǎng)過牛的村人一眼就能識得,農(nóng)耕文化后裔第傳的我們一看就不由喜歡而認可,因引人而特別生動,盡管只是淡墨牛腚上懸一筆重墨牛尾,但足夠了,以后背之傳神,神矣。

收藏周刊:那齊白石的筆墨跟八大山人的比,如何?

常保立:沒得比。八大的筆墨空間營造非常大,早已超出了“一枝一葉”的范圍了,若以鄭板橋說的“總關(guān)情”時,八大山人的每枝每葉都傾注了自己對家國族群的心血情懷,齊白石的作品也能傳遞出力量,但都是在“看出來”的層面,看到和感覺到是兩個層面。

收藏周刊:如果說吳昌碩、傅抱石、李可染這些夠不上大師的稱呼,那原因在哪里呢?

常保立:以當代人定義“中國畫”三字上看,以上三人都是大師,他們也有自己獨特的一面,比如吳昌碩把篆書融入到繪畫里,似有創(chuàng)造性。但在趙之謙之前的一千多年里,篆法真?zhèn)饕娜氘嬙缇烷_始了,從索靖到鐘繇,到羲之智永,魯公懷素,陽冰直到蘇黃米蔡的重新認識,再到趙孟頫元四家。歷史地看,目前還沒有人能達到八大山人的高度,在圖像紀綱左圖右史以后的發(fā)展中,早已衍變?yōu)橐怨P墨化度人倫了,筆墨已成為中國水墨丹青最基本的表述方式了,石濤、八大山人都認識到了,走出了自己的路。但八大山人也有局限的地方,他的章法有點固以模式化。這方面石濤則比他要高,石濤的作品在保持屬于他個人面貌的同時,并沒有被拴住,隨時隨遇隨機隨即地闡釋每一天,幾乎每一張畫都有不同,但精神風貌一統(tǒng)。非像八大山人的畫,看了一張就知道下一張,在感覺新奇中,一看就是石濤自己的,同樣的家國情懷寄情筆墨中合而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