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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大歷詩人,很多人的評價是“氣骨中衰”,經(jīng)過了安史之亂的變故后,盛唐的高蹈豪邁已經(jīng)成為過去,詩人們縱有復(fù)興之志,但也無回天之力了,因此他們大多是以詩歌委婉地表達自己悲苦的人生。 但是詩歌的長河在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相對平靜之后,注定要進入另一個激流洶涌的險灘。大歷詩人的沉郁似乎是在為另一個鋒芒畢露的高潮蓄勢,這個高潮就是韓愈孟郊和他們倡導(dǎo)的韓孟詩派。 韓愈(768-824年) 字退之,河陽人,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韓愈小時家境艱難,三歲而孤,受兄嫂撫育,早年流離困頓,有讀書經(jīng)世之志。20歲赴長安考進士,三試不第。25~35歲,他先中進士,然后三試博學(xué)鴻詞科不成,只好赴汴州董晉、徐州張建封兩節(jié)度使幕府任職。后回京任四門博士。官至太子右庶子。 在文學(xué)史上,韓愈最著名的是和柳宗元一起反對六朝駢文,倡導(dǎo)了“古文運動”。在詩歌上,他的創(chuàng)作也與散文有異曲同工之處。后人評價韓愈詩歌追求“奇崛險怪”,好涉險獵奇。有些詩歌氣勢磅礴,頗有盛唐遺風(fēng),但是有些也用語生澀,難以卒讀。 比如他的《游青龍寺贈崔大補闕》寫寺院壁畫: 光華閃壁見神鬼, 赫赫炎官張火傘。 然云燒樹火實駢, 金烏下啄赪虬卵。 魂翻眼倒忘處所, 赤氣沖融無間斷。 有如流傳上古時, 九輪照燭乾坤旱。 整首詩雖然寫得怪不可言,但是也極具氣勢,比起中唐很多詩人的沉吟婉轉(zhuǎn),也可算別開生面。韓愈詩歌另一個特點就是以文入詩,這可能與他身為最著名的散文家有關(guān): 韓愈既是文學(xué)史上最杰出的散文作家,自然不可能不把散文的寫作手法運用到詩中來,就是說,不追求詩句的緊縮,而欣賞詩句的散文美。把散文化傾向引入詩中,也就是所謂的“以文為詩”。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數(shù)間而已矣。一奴長須不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辛勤奉養(yǎng)十余人,上有慈親下妻子……(《寄盧仝》) 且不說“破屋數(shù)間而已矣”是純粹的散文句,還帶之乎者也這類虛詞,就是其他各句也都是散文化的,從語序看都符合口語的習(xí)慣。不過這種平直淺白的散文句,卻又別有一種瀟灑自在,讀起來使人感到親切。 (《唐之韻》) 而韓愈詩歌主張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大概還是那句“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送孟東野序》)這不僅是他的詩歌主張,同時也是他為人的信條。 不平則鳴 韓愈20歲考進士,但是三試不第,25歲上終于考上了,但是又沒能通過吏部的考試,所以沒法做官,只好到藩鎮(zhèn)手下作幕僚,后來才回京,任四門博士。在當時,人皆以從師學(xué)習(xí)為恥,而韓愈任博士之后,大膽招收后學(xué),提倡從師,并寫下了著名的《師說》,這篇文章直到現(xiàn)在仍然是高中語文課本里的重點篇目。文章開篇就指出“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文章中提到的“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的從師觀念,直到現(xiàn)在仍然有很強的指導(dǎo)意義。柳宗元評價說: 今之世不聞有師,獨韓愈不顧流俗,犯笑侮,收招后學(xué),作《師說》,因抗顏為師,愈以是得狂名。 而韓愈的“狂”不僅體現(xiàn)在“好為人師”上,36歲時,韓愈擔任監(jiān)察御史,一年天旱人饑,韓愈上書請求減免賦稅,得罪了當政的京兆尹李實,于是被貶為陽山令。遭遇了他仕途的第一次重大挫折。直到順宗退位,憲宗即位,韓愈才回到京城。遭遇了仕途困頓的韓愈,照理說應(yīng)該汲取教訓(xùn),不再作狂夫之言了,可是,元和十五年(820),韓愈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件事,將韓愈以斗士的形象列在了儒家先賢的行列之中,也使他以復(fù)雜的身份,被列入了中國文化史、詩歌史和佛教史中。 雖千萬人 吾往矣! 佛教傳入中國是在西漢末期,到唐代,佛教的發(fā)展達到鼎盛階段。唐代國教本為道教,武則天稱帝后,為了與李唐勢力抗衡而大力扶植佛教。允許禪宗北宗領(lǐng)袖神秀肩輿上殿,親加跪禮,供奉于長安內(nèi)道場。還下令“鑄浮屠,立廟塔,役無虛歲”,造成舉國上下崇佛的局面。 武后之后的中宗、肅宗、代宗等皇帝仍崇佛不止,佛教發(fā)展到極盛。 佛教的興盛使很多崇尚儒道的大臣感到了威脅,武德七年,大臣傅奕就上書高祖,說佛經(jīng)使中國人“不忠不孝”“游手好食”,認為佛教主張的布施和食素其實是愚民們的貪婪虛妄之想。(“布施一錢,希萬倍之報;持齋一日,冀百日之糧”)還一針見血地指出,佛教的興盛,是“竊人主之權(quán),擅造化之功”,要求禁止佛教的傳播。(《舊唐書》卷七十九本傳) 中唐之后,由于“國家歷經(jīng)內(nèi)戰(zhàn),徭役日重,人民多借寺院為逃避之所,寺院又趁均田制度之破壞,擴充莊園,驅(qū)使奴婢,并和貴族勢力相勾結(jié),避免賦稅?!诮?jīng)濟上和國家的利益矛盾日深?!保ㄖ袊鸾虆f(xié)會編《中國佛教》) 與此同時,統(tǒng)治階級利用佛教中飽私囊者也比比皆是。王維的弟弟,德宗時的宰相王縉就利用職權(quán),唆使五臺山幾十個和尚“分行郡縣,聚眾講說,以求貨利”。(屈小強著《白馬東來》) 面對佛教的興盛,以儒家衛(wèi)道士自居的韓愈深感憂慮。元和十四年(819年),憲宗聽說鳳翔法門寺有護國真身塔,塔內(nèi)有佛祖釋迦牟尼指骨舍利一節(jié),每三十年和尚就將舍利請出供養(yǎng),并說能致“歲豐人泰”。這年正月,憲宗派太監(jiān)杜英奇等三十人到法門寺,將佛骨迎到宮內(nèi)供養(yǎng)。在崇佛風(fēng)氣的影響下,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庶人小民,紛紛施舍財物,以表虔誠,沒有財物的,甚至自殘身體以示禮敬?!巴豕棵裾胺钌崾┛指ゼ?,有竭產(chǎn)充施者,有燃香臂頂供養(yǎng)者”(《唐語林》) 在這舉國一片念佛聲中,韓愈站出來了,在皇帝崇佛,舉國癡醉的氣氛中,韓愈應(yīng)該不會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后果,但是,他還是站在儒家的立場上,尖刻地說:“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诓坏老韧踔ㄑ?,身不服先王之法行,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甚至說佛骨是“枯朽之骨,兇穢之余”,應(yīng)該“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后代之惑”。 這些話在崇信佛教的皇帝看來,何止是大逆不道!而韓愈更讓皇帝惱怒的是,他奏章里居然說從東漢明帝以來,好佛的皇帝大多是短命的,好容易有一個在位比較長的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可是死得也太難看――被叛將候景餓死在臺城。于是得出結(jié)論:“佛不足信,亦可知矣?!保ā杜f唐書》卷一百六十《韓愈傳》) 憲宗看到奏疏之后大怒,把韓愈的奏疏拿給大臣們看,并要治韓愈死罪。宰相裴度、崔群說情,憲宗說:“韓愈說我崇佛太過,我還可以容忍,但是他說東漢之后信佛的皇帝大多短命,怎能如此狂妄?”堅持要處死韓愈,最后,還是在朝廷大臣們的勸諫下,免除了死罪,將韓愈貶到潮州當刺史。 云橫秦嶺家何在 險遭殺身之禍的韓愈神色黯然地離開了京城,前往八千里路之外的潮州。走到離京師不遠的藍田縣時,他的侄孫韓湘,趕來送行,于是,就有了這首被后人詠嘆不絕的詩歌。 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圣朝除弊事, 肯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 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邊。 在當權(quán)者的尊嚴受到挑戰(zhàn)的時候,專制政府的效率就一定能達到最高的程度。詩人首句中說早上上奏章,晚上就被貶,其實就是這個道理。到此時,韓愈也沒有低首哀鳴,俯首乞憐,而是敢作敢當,直言是自己“一封朝奏”而引來“夕貶潮州”,錚錚男兒氣仍敲擊出金石之聲。罪是皇帝定的,詩人遵命到貶所,并不意味著就承認自己有罪,即使是差點掉了腦袋,韓愈還是執(zhí)拗地堅持崇佛是“弊政”,不必說自己為此得罪,即使是丟了性命,也是老而彌堅,無怨無悔??墒?,在專制社會,說真話的現(xiàn)實成本太高了。 云橫秦嶺,家園何在?這句詩似乎是一句讖語。韓愈離京的時候十分倉促,坐著驛車就匆匆出發(fā)了。他離開之后,家人也被譴逐,他的小女兒在路上病死了,但是無法安葬,只好草草葬在驛站旁的山下。藍關(guān)的積雪擋住了前路,馬似乎也知道詩人的悲愴,舉步不前。詩的結(jié)尾沉痛,但是又略微有一些苦澀的幽默:知道你來是為了什么事,一定是前來準備為我收尸的吧? 佛教自唐代之后,逐漸走上與儒、道合流的道路,成為支撐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的三只鼎足之一。因此韓愈排佛,后來很多人是不以為然的。柳宗元說韓愈排佛是惑于名而未見實,不知佛教其實是金玉其中的。 宋代王安石說,韓愈排佛斥老,與莊子所謂的夏蟲無異。蘇東坡則說:‘韓愈所論不精于理,支離破碎,又往往自叛其說。’其實,韓愈崇佛還是毀佛,對千年以后的我們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魯迅說:“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zhàn)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痹诨噬嫌肋h圣明的專制社會,更多的是萬姓臚歡的歌頌,或者是遇斥遭貶之后的痛哭流涕叩頭悔過。 而在這場聲勢浩大的宗教表演中,竟然還有一個清醒而固執(zhí)的讀書人,能夠在繚繞的香煙中傲然站立,在癡醉的佛號聲中,用盡丹田之氣,發(fā)出一生吶喊,雖然,這喊聲也許很快會被鐘磬聲壓倒,被木魚聲掩蓋,但是,這聲呼號卻與兩千年前孟子的呼號遙相呼應(yīng):“雖千萬人,吾往矣!” 千年之后,不知道,這樣的呼應(yīng),是否還能出現(xià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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