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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的江城子太過出名,以至于他門下秦觀的幾首江城子,往往被忽略“沒有姓名”。 秦觀現(xiàn)存于世的《江城子》共有三首,沒有優(yōu)秀到婦孺皆知的地步,也不是他本人最知名的長短句,但依舊堪稱千古名篇。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dāng)日事,人不見,水空流。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經(jīng)典意象的化用這闕《江城子》中的很多意象和表達(dá),明顯是對李后主名句的化用。但秦觀的化用,并非簡單移植,也非初級的“同義替換”。 他將李煜詞作的思維,融入了自己重組的諸多經(jīng)典離別意象中。 古人但凡寫離別、寫追憶往昔,大多愛用楊柳、登樓、舟等意象。 秦觀寫楊柳, 起首第一句是“西城楊柳弄春柔”,弄春柔三個字是把樹木當(dāng)人來寫、把草木當(dāng)造物來通感,把無情體當(dāng)有情鏡像描摹。 草長鶯飛的動態(tài)之感,一下子就被點(diǎn)染出。 然而,寫完春之柔美之欣欣向榮以后,秦觀又迅速轉(zhuǎn)向了自己的“古之傷心人”畫風(fēng),他說“動離憂、淚難收”。楊柳依依在他看來不是“絕勝煙柳滿皇都”般的青翠景致,也不是“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fēng)”般的生機(jī)勃勃的畫面,而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般的“時光穿梭機(jī)”。 下闕詞中“碧野朱橋”這樣的意象和配色,也讓詞作描述內(nèi)容在視覺上瞬間鮮活起來,昔日盛世人流紛沓而至的盛景、風(fēng)流熱鬧的模樣,都可以從“碧”和“朱”這樣鮮艷的配色中嗅出一二。 三次情緒迭代詞作開篇之后很快從現(xiàn)在穿梭到回憶中的過去,寫“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 將無知無覺無情的楊柳寫成“多情”,又加上“猶記”的時間濾鏡,再加上“歸舟”這樣的離去又歸來的意象,秦觀由此進(jìn)入了傷感敘述中,順理成章接出下一句“碧野朱橋當(dāng)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古詩詞非常重點(diǎn)的特征是寫情緒之時常常用“顧左右而言他”的寫法,未必直接寫肝腸寸斷,而寫“人不見,水空流”。 李白送孟浩然的時候?qū)憽肮路h(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你仿佛能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站在蒼茫的江邊遙遙目送,那份沒說出的傷感反而更動人。此處秦觀的寫法也同樣,還多了一層物是人非般的質(zhì)感。 此時詞作中的情緒還是含而未露的,不直接寫“我傷心”,而是反向?qū)憽八樟鳌钡慕裎粢庀髮Ρ取?/p> 接下來秦觀又寫“韶華不為少年留”,這看似是對時間客觀規(guī)律的描述,自古韶華易逝,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拋都是等閑尋常事,但他秦觀偏偏要寫“恨悠悠,幾時休”。用一個不需要答案的設(shè)問句,來進(jìn)一步強(qiáng)化感傷情緒。 最后,詞作轉(zhuǎn)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回答上文本不需回答的問句。 用綿綿無盡的淚水來比喻憂愁,這和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是一樣的寫作邏輯,本質(zhì)上是化用前人名句。 但飛絮落花時候營造出的空濛曼妙質(zhì)感,從寫境界反饋情緒到直陳情緒的寫作手法變化,都讓秦觀這出化用非常巧妙且自成一體。 秦少游這一闕《江城子》,徐培均所注版本考證為1094年所寫。 眾所周知秦觀是蘇軾門下、“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新舊黨爭之中秦觀因為被認(rèn)為是蘇軾黨羽而被排擠,出為杭州通判。 秦觀感慨的僅僅是舊時光,還是郁郁不得志的沉淪人生?我們不得而知。 不幸的人生際遇,反而被他用眼淚寫成了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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