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訪

文丨飛魚       版式設(shè)計丨強哥

往常這個時候，劉科長已經(jīng)背著手心情愉悅地在外面散步了。然而，今天他無論如何也悠閑不起來，連妻子做的他最愛吃的油潑面，竟然只吃了兩口便丟下了筷子。

劉科長非但心情不暢快，而且還有些憂心忡忡。他眉頭緊鎖，本來慈祥的臉龐，此時略微有些變形，看起來怪可怕的。兒子知趣地回學(xué)校上晚自習(xí)了，生怕碰炸這個“火藥桶”。只有妻子陪著他，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雙眼直勾勾地盯住腳下的地板。客廳里安靜極了，只有墻上的時鐘不知疲倦地擺來擺去，發(fā)出惱人的滴答滴答聲，仿佛在提醒主人時間轉(zhuǎn)瞬即逝，一去不返。這個西北漢子此時像頭困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覺著怎么都不得勁，胡亂地在客廳踱著步子?！澳愕故窍胂朕k法呀，別晃來晃去，讓人心煩！”妻子終于忍不住了，打破了一屋子的寂靜。

心煩！是啊，劉科長何嘗不煩呢？況且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劉科長今年已經(jīng)五十多了，他在政府部門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地干了大半輩子，年齡一年一年蹭蹭地往上漲，但十幾年前提拔的科長職務(wù)卻像拋錨的汽車一般趴了窩，停滯不前了。盡管前些年有幾次升職的希望，但由于種種原因都與之失之交臂，按照他這個歲數(shù)，如果再抓不住這次機會，就很有可能在正科的位置上退休了。這正是劉科長心煩意亂的事情！

劉科長已經(jīng)記不清他們兩口子為這個事討論多少回爭吵多少回了。一個月前，推薦副局長人選終于提上了議事日程，符合條件的幾名科級干部早已摩拳擦掌急不可耐了。劉科長卻并不著急，他心里有數(shù)：人選雖多，但論資歷能力，都不是他的對手。在他心里，能稱得上對手的只有年富力強的王科長，他是前幾年空降下來的干部，曾做過領(lǐng)導(dǎo)秘書，精明能干有魄力，點子多思路活，深受領(lǐng)導(dǎo)喜愛，仕途自然也是一帆風(fēng)順。在眾人看來，他們倆的優(yōu)勢和長處異常明顯，但也恰好形成了兩種風(fēng)格，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類型，就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熟悉劉科長的或是與他共過事的，沒有一個不說他是“老黃?！笔降母刹?，他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的確是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干出來的。數(shù)十年如一日，無論在哪個崗位上，無論領(lǐng)受了多么麻煩的任務(wù)，他總是沖在前搶在先。但他也很有個性，原則性極強，人稱“牛一筋”。而妻子卻毫不客氣地罵他是“一根筋”，只要逮住機會，就會不厭其煩地循循善誘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他這種“死干”的人如今已不吃香，必須得“轉(zhuǎn)型”才有出路。結(jié)婚近30年來，劉科長覺得妻子什么都好，聰明能干，善良賢惠，唯有這些論調(diào)是最不能讓他忍受的，也是這個脾氣直性子烈的男人難以接受的。每每妻子此言一出，就會毫無懸念地引發(fā)一場口水戰(zhàn)，往往爭吵得不可開交，最后必然以妻子的嚎啕大哭，劉科長摔門離去而收場。

今晚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氛圍，繼續(xù)他們以前無休無止毫無結(jié)果爭吵再合適不過了，簡直就是潤物無聲水到渠成。妻子又一次忍不住啟動了“吵架”模式：“咱從來沒有找過組織，就找一回還不行嗎？”妻子近乎用祈求的眼神瞅著他?！斑@，這怎么能行？我是黨員，總不能跑官要官嘛，違規(guī)違紀的事咱堅決不能干。”劉科長那堅定的神情和語氣，換來的是妻子“死腦筋”的一句咒罵?！澳阋膊豢纯?，誰現(xiàn)在還和你一樣，一批參加工作的，快的正處都好幾年了，周圍的同事那個不比你進步快。人家都靈醒活泛，不像你······”劉科長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哪受得了這樣的擠兌，臉漲得通紅，額頭上的青筋高高地鼓起，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地亂跳。“哎呀，你說的不錯?？晌揖褪菑埐婚_這個口嘛，給組織提條件添麻煩，怎么好意思，這個事咱做不來?！逼拮右娂⒎愋Я?，不失時機地又添了一把火：“道理其實很簡單，你不找領(lǐng)導(dǎo)不代表別人不找。‘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難道你就這樣甘拜下風(fēng)？”這話語猶如利刃一般戳中了劉科長的心窩，這個倔強的西北漢子還從來沒有服過軟認過輸?！鞍阉业?，豁出去啦，這口氣還真咽不下?！边@不是劉科長的初衷，但有時話趕話就趕在一起了，也許是出于本能，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正在他們兩口子商量送禮事宜的時候，劉科長的手機不知趣地響了起來，電話那頭傳來辦公室小錢的聲音。“啊，局長要來家訪······現(xiàn)在······”怕出錯，劉科長又重復(fù)了一遍。“哎呀，我這豬腦子，這么大的事怎么給忘了？”劉科長懊惱地喊了出來。他這才想起來，局長在全體干部大會上確實講過這個事。局領(lǐng)導(dǎo)家訪中層干部，科室領(lǐng)導(dǎo)家訪下屬，談心交心了解情況，幫助解決困難，這算是在全省開展大走訪背景下，局長獨樹一幟地創(chuàng)新了。在劉科長看來，這不過是領(lǐng)導(dǎo)一時心血來潮說說而已，從政幾十年，什么樣的領(lǐng)導(dǎo)沒見過，有些話不能當真，機關(guān)工作嘛，都是這樣的。再說，領(lǐng)導(dǎo)那么忙，哪來的時間家訪，總不能工作都不干了吧。劉科長還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直到辦公室小錢來電話，看來新來的局長動真格的了。

“這可是送上門來的好機會！”妻子大腿一拍，彈簧一般從沙發(fā)上蹦了起來。湊近劉科長耳朵一陣嘰里咕嚕，就帶著錢包急匆匆沖了出去，下樓梯的時不小心歪了腳，但此時也顧不上疼痛了，她要去辦一件極重要的事情。

妻子走后不久，劉科長穿戴整齊，下樓迎接。雖說已是六月初的天氣，屋外還是很涼爽的，微風(fēng)吹過，讓人感到渾身的愜意舒適，比悶在屋子里舒服多了。在焦急的等待中，局長和小錢如約而至。“啊呀呀，我的好局長，怎么敢勞您大駕·······”劉局長竟有些激動，“這，這是啥意思嘛？”令劉科長驚訝不已的是，局長不僅帶來了“希望”，同時還帶來了“慰問品”。領(lǐng)導(dǎo)給下屬送禮，真是新鮮事！這么多年來，還真是頭一遭碰到，劉科長有點發(fā)蒙，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澳闶蔷掷锏睦贤?，我來看望一下，是應(yīng)該的。”劉科長一臉的疑惑，新局長半開玩笑地說：“這是我個人掏錢買的，可沒花公家一份錢。我們是領(lǐng)導(dǎo)干部，在這方面，尤其要帶好頭，決不能犯錯誤。”劉科長一下子愣住了，臉上肌肉有些僵硬，局長水平就是高，真是不簡單，他怎么知道我······難道······“怎么，都到樓下了，不請局長到家里坐坐？”小錢嘻嘻哈哈地打了個圓場，劉科長這才回過神來，極不自然地附和道：“對對對，趕快上屋里坐?！?/p>

劉科長住的是局里的福利房，房齡少說也有二三十年了，兩居室的，面積并不大，客廳尤其小，客人一來，愈發(fā)顯得擁擠。但是物品擺放的錯落有致、極為恰當，而且充分利用了空間。局長打量著家里陳設(shè)，彩電還是“大屁股”的，電冰箱是以前的老款，家具也是相當簡樸，一看就知道有很多年了，但經(jīng)過主人就地取材、巧妙裝飾，整個屋子倒顯得簡潔自然、溫馨雅致。劉科長又端茶又遞煙，忙得不亦樂乎。一陣閑聊之后，局長便開門見山，切入主題：“我最近抽空一家一家地跑，看大家伙有沒有什么困難，平時工作都比較忙，剛好借這個機會跟大家交交心?！本珠L的目光越過茶幾停留在劉科長的臉上?！斑@，困難嘛，也沒什么······我主要就是要干好工作······”在局長的聲勢奪人的架勢下，劉科長亂了陣腳，不知道該怎么講他的困難，情急之下又轉(zhuǎn)到工作上來。匯報工作，這可是他最擅長的。

“我們家困難大著哩?！比诉€未見，聲音倒是先進門了。妻子麻利地開門進門然后鎖門，炫耀似得把剛買回來的高檔煙酒擺在茶幾上。劉科長心里有些緊張，一個家庭婦女，不懂官場上的事，搞不好就會弄巧成拙適得其反，他朝妻子瞟了一眼，但她根本就不理睬?！熬珠L，我這人說話直，不要見外哈?！薄拔覀兗依蟿⑿列量嗫噙@么多年了······請組織上照顧一下·······老劉他臉皮薄，只知道干工作······這煙酒就是送給······”還沒等妻子說完，“是送給親家的，兒子馬上要訂婚了·····”劉科長急中生智，打斷了妻子的話。好驚險！局長前面已經(jīng)交代了，咱可得堅持原則，決不能丟面子，可他的妻子哪有這個覺悟！劉科長已經(jīng)不再使眼色了，而是直接給她翻白眼了。

局長似乎看出點什么，便搶先一步，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不是送給我的就好。現(xiàn)在反腐敗斗爭抓得越來越緊，在這件事情上你可不能犯糊涂呦，作為黨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一定要汲取教訓(xùn)吶?！眲⒖崎L為挽回局面，以談工作為由，索性支開了妻子?！袄蟿⒛阈睦镎ο氲?，我都明白，只是有些事情不好辦，要照顧到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等你將來到了我的位置上，肯定會理解的，我也是沒有辦法呀······”聽鑼聽聲，聽話聽音，劉科長不呆不傻，他能聽不出局長的弦外之音？王科長是上面派下來的，走的是上層路線，說不定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看來局長的天平要向他傾斜了。事已至此，順其自然吧，劉科長這樣想著，緊繃的神經(jīng)反而放松了?！昂昧?，時間不早了。老劉，這個事我知道了?！彼粲兴嫉卣０椭浑p焦慮而泛紅的眼睛，也品咂著局長意味深長的話語。送走局長后，他沒有著急上樓，來到了小區(qū)僻靜處的石凳旁，點燃了一支煙。他需要冷靜的思維，也需要清新的空氣。頭頂?shù)囊箍杖耘f是漆黑一片，像是一道巨大的鐵幕望不到盡頭，唯有劉科長手指縫中的香煙，一閃一閃，忽明忽亮，像黑夜的眼睛，似乎帶來了一絲光明和生機。

劉科長肯定知道，按照以往的慣例，妻子大吵大鬧戰(zhàn)爭升級是不可避免的，他一個人躲在外面倒落得個清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一包煙全變成了煙屁股，家里燈光也熄了之后，他這才打起精神，輕手輕腳地上樓回家。就著微弱的光，他看到妻子半躺在沙發(fā)上，滿臉倦容，兩眼無神，心里倒是緊抽了一下，眼眶里面一陣發(fā)熱。妻子也是為了這個家呀！“實在不行就算了吧，你們局長剛上任，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都要照顧，也挺不容易。人家有情有義，看望下屬，還帶東西，這樣的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不多見?！逼拮拥恼Z氣如同拉家常一般平靜，這件事從前到后好像與她全不相干，把所有的問題一股腦丟給了劉科長?！皩Π。以L，領(lǐng)導(dǎo)訪下屬，下屬就不能訪領(lǐng)導(dǎo)嗎？”或許是受了啟發(fā)，亦或是某種刺激，他下定決心，為了這個家，最后再搏一把。

第二天晚飯后，劉科長確定局長在家后，便帶著妻子準備好禮品，趁著昏暗的夜色出發(fā)了，頗有些“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味道。咦，這不是王科長的車嗎？劉科長一眼就認出來停在局長家樓下的那輛白色轎車，他不禁苦笑，看來“家訪”領(lǐng)導(dǎo)的人還不少哩。表面看似輕松，但他心里已早是五味雜陳了，喜的是，看來送禮有戲，局長也是人嘛；悲的是，王科長先人一步，搶到他的前面了。要是早聽妻子的勸就好了，后悔、痛恨一齊鉆進了劉科長的心里，弄得他進退兩難、不知所措了。死活就這一回，豁出去了！好奇心促使他來到局長家門口，他想看看王科長是怎樣送禮，而局長是怎樣收禮的，他從來沒干過這事，就當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吧。劉科長側(cè)站在那里，身體前傾，左耳貼門，兩只手拎著禮品，由于重力作用，致使他的身體向下傾斜不少，慢慢地腰也彎了下去，活脫脫像個被審判的“犯人”。只見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一會兒額頭上便滲出一排排細密的汗珠。他至今也弄不清楚：局長是批評訓(xùn)斥屋內(nèi)的王科長，還是門外的自己，亦或一種現(xiàn)象，一種風(fēng)氣······

在局長下了逐客令不久，劉科長逃也似飛奔下樓，窘迫模樣不亞于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回家的路上，劉科長反復(fù)品咂著局長最后一番話“你這是作踐你自己，是給組織臉上抹黑。我們是共產(chǎn)黨人，要相信組織，相信領(lǐng)導(dǎo)，相信同志······趕快把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帶走！”

街道兩旁，一排排路燈在橘紅色光的照耀下，相互映襯，彼此依賴，其身姿顯得格外挺拔高大，在這鋪滿光亮的路途上，劉科長步伐更加堅定地邁向了遠方······

劉科長的“家訪”宣告失敗，但并不因此而懊悔，因為他收獲了信任與底氣。

飛魚：一言一行一乾坤，一書一筆一世界。感知滄海桑田，傾聽生命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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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湛藍

總監(jiān)：子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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