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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朵、一簇簇，嬌艷欲滴的野菊花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曳。有兩個人十指相扣、手挽著手，踩著碎石從充滿花香的小路上迎面向我走來。要不是事先聽過介紹，還真看不出這男的會是一個雙目失明的人?？此麄冋勑︼L生的神態(tài)，感覺就像是一對戀人。可是要回到1996年農(nóng)歷的臘月29日，他說：“那時感覺天塌了，地陷了！”“嗵”的一聲悶炮響過之后，李書立被氣浪和煤塵重重地推倒，在眼睛灼烈的疼痛后就失去了知覺，等他醒來時已躺在了魯山縣人民醫(yī)院的病房內(nèi)。淑彩是在書立住院三天后得到的消息，她也沒想到自己一到醫(yī)院就再也沒有與書立分開過。淑彩的家在魯山縣背孜鄉(xiāng)葛花園村，書立的家在瓦屋鄉(xiāng)紅石崖村，兩村相距有上百里。要不是老表牽線他倆說啥也不會認識的。醫(yī)生說書立的眼睛被炮炸著了，現(xiàn)在只能有一點微弱的光，將來能不能看得見，還是兩可之間。他的一只胳膊炸斷了，治療以后問題不會太大。淑彩不敢正視這慘不忍睹的現(xiàn)實，她抱著書立的頭就哭了，她說：“書立，你以后可咋辦呢？”以后咋辦，書立也不是沒想過。如果以后眼睛看不見了，生活不能自理了，自己就要了卻終生。書立感覺命運對自己太不公了。他8歲死了爹，11歲母親改嫁了，他從此跟著爺爺和一個半憨的叔父，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上學勉強上到初中，爺爺病了，家也支撐不下去了，他不得不輟學。失學后的兩三年間，爺爺和叔叔相繼去世。于是書立就懷揣著夢想離開了紅石崖，來到魯山縣梁洼鎮(zhèn)的一個小煤窯當了一名挖煤工。淑彩看書立成了這樣子，他家里又沒有一個親人能伺候他，就留在了醫(yī)院里。淑彩天天給書立喂飯，一直喂了40多天。她成了書立的拐杖，扶著他去廁所，扶著他去院里曬太陽，給他洗頭、擦身子、陪他說話。漸漸地，她倒不覺得他殘廢了，和他在一起特開心。同病房的人還以為他們早是夫妻了，當?shù)弥麄z認識才三個月時，都對淑彩嘖嘖稱贊。等書立能下地活動了，淑彩帶著他先后去了鄭州一附院和省人民醫(yī)院，他們都說書立的眼睛不可能再治好了。回來以后，書立平靜地對淑彩說：“遇見合適的人家，你再找吧！”“書立，你咋能這樣想，我不管你，你咋辦？”淑彩說。要說感情，書立出事之前他們接觸不是很多，感情也沒有到難舍難分的程度，之所以沒有離開，主要是出于一種同情心。淑彩是個認死理，那個時候她還沒有想自己跟了書立會如何吃苦受罪，只想著書立離開自己就不能活了。就是帶著這么一種樸素的感情和善良的心腸，兩顆心開始碰撞并擦出了熾熱的火花。書立出院了，淑彩牽著他的手回到自己家。淑彩的媽媽看到這一幕，心里咯噔一下，書立倆眼圈周圍都是煤星子留下的星星點點的黑色痕跡，說話時眼睛雖然還是一眨一眨的，但長久地向著一個方向，她知道這一雙眼是徹底瞎了，以后女兒跟著他可咋活呀？趁著做飯的機會，媽媽把淑彩拉到廚房里說教，讓她一定要和書立一刀兩斷。娘倆雖然盡量壓低聲音爭吵，在堂屋里的書立還是聽到了只言片語。等淑彩回到屋里，書立問她咋辦，淑彩只回答了三個字：“一起走！”吃過午飯，趁媽媽在廚房收拾的功夫，淑彩拉起書立就出了門。淑彩心里清楚，等下午爸爸一到家，他們肯定就走不了了。等他們過了村頭的蕩澤河，淑彩回頭望了一眼，見媽媽正慌慌張張又顫顫巍巍地過搭式（河水中墊起的一塊塊石頭），她真害怕媽媽一腳踩空掉進了水里。她也僅是這樣想了一下，又趕緊拉著書立向前跑了。過來一輛中巴車，淑彩一招手，攔住就上車了。媽媽過了河，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從眼前消失了，媽媽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哭開了。在紅石崖書立的家，淑彩是拔著齊腰的草進院的。這算家嗎？三間破房子掉著瓦，屋內(nèi)布滿蜘蛛網(wǎng)，院里的草覆蓋了整個地面，淑彩重重嘆了一口氣。先在李奶奶家借宿了幾天，勤快的淑彩就開始在書立家的老宅拾掇了。拔草、抹墻、壘鍋臺，家又像模像樣了。從李奶奶家搬回來的第一天，做飯時淑彩特意抄了一盤雞蛋，她說：“書立，這就算咱新生活的開始吧！”淑彩一直后悔從家里出來時慌張，沒有把戶口本從家里偷出來，不能辦結(jié)婚證。雖然沒有領(lǐng)證，也沒有人慶賀，但淑彩打心里已經(jīng)把書立當丈夫了，從今往后就要和他一起同甘苦共患難。繁重的體力活都落在了淑彩一個人身上。大兒子是六月初生的，五月時她還在地里拔草，彎不下腰，淑彩就在地上爬著拔，膝蓋上都磨出了血。麥忙天，淑彩往往是連軸轉(zhuǎn)，趁著月光割了大半夜，白天再往外挑。秋天砍玉米桿時，別人用專用的小鏟，她力氣小掄下的鏟沒有勁兒，她就用鋤，一顆玉米桿要鋤好幾下，有次她一口氣將一畝多玉米桿快砍完時，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醒來后又堅持把玉米桿砍完。她干活的速度比人家有男勞力的還快，她說，家里還有丈夫和孩子需要照顧，她的時間金貴。要強的淑彩除種地外還喂豬喂雞。人們總見她下地扛著鋤，回來時背著捆草，驚嘆一個女人哪來那么大的力氣。淑彩的苦難不光是生活的磨難，還有對親情的“背叛”。淑彩跟著書立來到紅石崖以后和娘家斷絕往來了好幾年，她不是絕情不想父母，而是怕見過父母后就再也回不到書立身邊了，她把對父母的思念埋在心里，不知在夜深人靜時哭過多少次。淑彩來到紅石崖以后，家里人多次到山里來找她，她只能躲。有一次，淑彩還是被媽媽堵在了家里，雖然她已生下閨女了，可媽媽還是執(zhí)意要把她帶走。趁鄰居大嬸們與媽媽說話的機會，她逃出了家門，她聽見媽媽在屋里哭，她一步一回頭地在院子外面哭。因為不斷有家里人來找，加上家里的房子一下雨撲噠噠掉泥坯，書立和淑彩商量搬出去躲一躲。離家三公里外的瓦崗寨下有一個石棚，小時候放羊時書立經(jīng)常去那里躲雨，于是他帶著淑彩就到石棚里安家了。淑彩讓書立抱著孩子，她搬了一些石頭在棚內(nèi)壘成高臺，然后再鋪上木板，這就是床了。淑彩又在石棚門前支上幾塊石頭放上了鍋，這里就是家了。在石棚里生活，天氣好時不要緊，雨雪天氣可就慘了。下雨時有一股水從石棚里往外流，他們踩著石塊進進出出，淑彩還好，而書立一腳踩空就踩到水里。風雪天，北風裹著雪花直往棚下鉆，遇到這樣的天氣躺著睡覺是不可能了，他們只能依偎著被子坐在里邊打會盹。在石棚里住了一年多，還過了一個年。過年時，外面寒氣逼人，他們住的石棚內(nèi)卻暖意如春。鐵鍋里咕嘟嘟正煮的肉，彌漫的滿屋香氣，這肉是附近張占能老太太送過來的，一個叫李曉的姑娘過來幫他們包餃子。吃過了年夜飯，淑彩說：“書立，天冷了我特地織了件加厚的毛褲給你御寒，你穿上吧，算我送給你的新年禮物！”李書立眼中沁出了幸福的淚珠……我觀察到，淑彩和書立總是雙雙出門，走在平路上他們挽著手；上坡時淑彩在前，書立在后，他們牽著手；下坡時淑彩和書立一前一后，書立的右手搭在淑彩的左肩上。遇上一塊石頭或是跨個坎，不用淑彩言語，只一個手勢書立跟著就跳過了。上山、下山，他們步伐矯健，如履平地，連我這個正常人也有點跟不上。他們的默契不單單是動作上的肢體語言，而是心靈上的相通。剛回到家那會兒，書立不出門、不理發(fā)、不刮胡子，不洗臉，甚至還不吃飯，任頭發(fā)長得蓋住了臉，絕望中的書立想到了卻“殘”生。淑彩想，書立自卑，無非是想著自己成了廢人，拖累了自己，于是淑彩就開導他：“我嫁個瞎子還不怕人家議論哩，你還怕個啥？”人們經(jīng)?？匆娛绮薁恐鴷⒊霈F(xiàn)在瓦屋街上。他們在瓦屋街上行走時，多次聽到過別人的議論“這姑娘跟了個瞎子，聽說還給他生了兩個孩子，有良心的人??！”在鄉(xiāng)鄰們面前，淑彩把書立打扮得有模有樣，她自己也是干凈利索地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可有誰知道她背后將多少淚水咽到了肚子里，有哪個女人十年沒添置過一件新衣服的？。淑彩的付出和辛勞，書立感受到得。他總想做點什么，讓淑彩能歇上一會兒，哪怕就一小會兒。書立無數(shù)的練習，終于學會了做飯、喂豬、挑水、抱孩子，學會了干一般的莊稼活。從自己家里到大門外的水井邊雖然只有二十多米遠，但要上一個坡，登幾級臺階，書立跌倒了好多次硬是自己摸索著學會了挑水。他想，自己能獨立多邁一步路，淑彩就可以少走一段路。書立做飯時眼睛雖然看不見，可鍛煉得耳朵特別靈，他用耳朵聽聲音能知道火大火小，水開不開。可剛開始做飯時他也沒少做難，生女兒時柴禾濕他用塑料食品袋纏繞在木棍上燒火，因為眼睛看不見，塑料燃化后滴的油燒得他滿手是泡。那時，他也哭過，只是不敢大聲，怕月子里的淑彩聽見。淑彩吃著書立做熟的飯菜，又感動又心疼。書立家的一面墻上貼滿了幾個孩子的獎狀，說起幾個孩子書立笑得合不攏嘴，他說：“幾個孩子都爭氣，學習都不賴?！?/section>兒女們之所以早熟、之所以懂事，完全來自于書立、淑彩夫婦的言傳身教。她是一個熱心人也是閑不住的人，一得空她就幫助別人。聽說趙青梅的丈夫住院了，她就幫助青梅家掰玉米；麥收時，淑彩見鄰居李立家只有他閨女一人在割麥，一問是他爸從三輪車上掉下來，腿摔斷了，爸媽都去看病了，她二話沒說，先撂下了自己家的活，袖子一挽就幫她割起了麥子。一個嫂子生小孩了，她去伺候了半個月。淑彩學會了理發(fā)，為的是在家里給書立理發(fā)，后來她也給村里老人和孩子們理。書立的娘在書立十來歲時就改嫁了。當淑彩聽說她得了子宮癌以后，就和書立一起把奄奄一息的婆婆接到家伺候，在他們家三個月后就去世了。當年淑彩的父母強烈反對他們的婚事，但書立并沒有記恨，淑彩自己有孩子后也理解了父母當年的一片苦心。孩子大點之后書立就給淑彩做工作去看望父母。岳父半身不遂，書立和淑彩一起把老人接到家里，精心服侍了四個月，臨去世前的三天才送了回去。書立拿出一個小本子，上面記著好多人的姓名和電話，書立說，這都是幫助過他們的好人，每一個姓名后面都有故事。2006年，時任市委副秘書長的李慶豪在包村中了解到他家的困難情況，協(xié)調(diào)縣鄉(xiāng)出資6000元幫助他家建房。建房時都是村里人義務幫的工。房子上的檁條、椽子、瓦都是村里人給的，房里子上用的荊笆，是村里幾個放羊人拉好曬干背到他家的。因為書立的眼睛看不見，淑彩也不能外出打工，只能在附近幫人家種香菇掙點小錢補貼家用。他們家基本上沒有什么經(jīng)濟來源，靠兩個人的低保維持生活，孩子們的學費和穿的衣服也多是別人接濟的。一個個好心人的幫助也讓書立和淑彩充滿了對生活的信心。他們這個家溫馨而充實，誰見了都會感慨，誰見了都會贊嘆，這個多災多難的家不僅沒有悲切的氣氛而且比有些四肢健全的家甚至還要“健康”。大女兒說：“俺家里很和睦，生活在這樣的家里很幸福！”文章快要寫完時，我還沒有想好題目，這時候我又想到了我在紅石崖看到的山菊花。野菊花是山里最平常的花，它熱烈、親切，紛揚著樸實盎然的情緒，傳達出率真的執(zhí)著。在細想想我文中的楊淑彩，山菊花的這些品性在她身上都得到了體現(xiàn)，她那么陽光，那么樸實，那么善良，那么執(zhí)著，她不就是一朵山菊花嗎？想到這里，我心頭一亮，題目從心里躍然紙上——紅石崖畔山菊花。十九年是一段漫長的日子，是一段漫長的路，雖然艱難，雖然崎嶇，但他們就像風霜中的山菊花挺了過來，今后的日子還很長，路還很遙遠，他們還要靠自己滿懷信心走下去……張振營，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心泉》、《時光里的印痕》散文隨筆《幸福讀本》等著作，現(xiàn)供職于平頂山市政協(xié)。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河南日報》、《散文》、《散文選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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