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這兩個字極美，像一個苗族女孩子的名字。這個女孩子美得很有詩意，令人著迷，可她不自知。但這就更美了，很多事物因為本身的不自知便生成了一種大美。??

      鳳凰山下的小路邊和我阿婆家的大院子里有很多荼蘼（農(nóng)村叫四扎梅）。盛開時，艷麗、壯觀，雪白、紫紅、酒黃，而且大。但我起先不認(rèn)識。十幾年來，我路過它們亦沒有多留心，因為它在鄉(xiāng)野實在是太尋常了，雖色香俱美，但鄉(xiāng)下人不曾讀過什么書，并不懂得欣賞，而是看中其花枝藤蔓綠意茂密，若以竹架引之易作籬笆，圍成大大小小的院兒好養(yǎng)些雞鴨。立春時，它脫光了葉的枯干上開始萌紅芽，清明前后紅葉轉(zhuǎn)綠，農(nóng)婦們便開始折枝在自家門前插種了，待時機(jī)成熟，大花大朵的荼蘼擠在一起，便有一片驚艷。那時，阿公阿婆總是在田地里忙活，插種荼蘼的事兒，常由我來做。插了幾年仍然不知道它叫荼蘼。????

 七歲我畫畫，就趴在荼蘼下的青石板上用鉛筆描。那些原本深紅，淺紅的花瓣干了癟了，謝夾在枯枝上，風(fēng)一吹便順勢落了下來，落滿在我未完成的《紅扎梅》上，美得驚心。齊白石先生畫作的美意影響我頗深，魚蝦蟲蟹、枯山水、舊人物……簡練生動，意境淳厚樸實。我喜歡這種風(fēng)格，還曾豪言要成為一個像渭青先生一樣的大畫家?？蓵r至今日，卻依舊碌碌無為，那是我童年的夢，一個不曾告訴過別人的夢。至少，這些荼蘼是知道的。????

二〇一六年冬天。陽光甚好，舊友來訪。我們喝茶、聊天。從朝陽聊到楚雄、周莊，然后是文學(xué)、國畫。聊到夕陽西下，她突然指我家一樓后院的一大株四扎梅問：“你也喜歡荼蘼嗎？栽了那么多，盛開時節(jié)是不是滿屋子香？‘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荼蘼夢亦香’。”????

  那一刻意滿山河，石破天驚，原來我接觸了那么多年的四扎梅就是荼蘼！我曾以為荼蘼離我很遠(yuǎn)很遠(yuǎn)，也曾想，到底是怎樣的一朵花才能配得上這兩個驚天動地的字呢？一剎那我有些不能自持——那陪我走過蒼涼歲月，卑微還帶剌的四扎梅怎么可能是荼蘼？眾里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竟在庭院籬笆處。原來荼蘼在我咫尺之遙，觸手可及的身旁，竟被我忽略了幾千個日日夜夜。????

       荼蘼，荼蘼。???

       這就是開到荼蘼花事了的荼蘼。???

       仿佛故人重逢，又驚又喜。????

       念著這兩個字，望著還未發(fā)葉、生枝、打苞的荼蘼，我簡直想去宋朝了。百花盡枯——“謝了茶蘼春事休。無多花片子，綴枝頭。庭槐影碎被風(fēng)揉。鶯雖老，聲尚帶嬌羞。獨(dú)自倚妝樓。一川煙草浪，襯云浮。不如歸去下簾鉤。心兒小，難著許多愁?！陛鞭碌淖藨B(tài)真好——沒有牡丹的雍容華貴，沒有玫瑰的浪漫多情。太招搖的花兒我是不喜歡的，猶如化著濃妝的女生，本來生的挺清純的，這妝一上就妖氣了。有些人年紀(jì)輕輕卻有人書俱老的境界，就像有些植物，一長出來便干凈、貞烈。????

很多的時候，我非常希望自己是一朵荼蘼，在百花爭春的時候沉靜無言，在鮮翠欲滴的豐澤與容顏中顯現(xiàn)風(fēng)骨，神韻的傲美。我曾和鄒曉青說，即使我將來真的成名成家了，我也仍然會要保持一種均勻的節(jié)奏，一種穩(wěn)定的美學(xué)追求，一種晶瑩透亮的文字品格，一種從容不迫的敘述態(tài)度和倜儻不羈的敘事技巧，熱情的又安然的去描繪生活中，我所看到的，經(jīng)歷的種種苦難與美好。??

與荼蘼相逢的冬天，我看遲子建的《靈魂之岸》，看她寫北極村、寫婚姻、寫童年、寫人性……那些簡單的風(fēng)物真有風(fēng)骨，即使已經(jīng)離去了，絕不是敗象，她寫出了精神與態(tài)度。我想，她也是一朵極致的荼蘼，二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她已經(jīng)著作等身，獲遍中國所有的文學(xué)大獎，更三次摘得魯迅文學(xué)獎，在中國僅此一人，可她卻低調(diào)至極，總是那么的不溫不火，不浮不躁，像潤了多年的玉，又似把玩了多年的珠，美得敦厚、樸素。??

       回想童年跟荼蘼在一起的時光，我煮飯、下地、放牛、喂豬、挖野菜。在記憶深處，有一群山里娃清寂微苦的日子。壘窩窩，野花、野草做成精致的“午餐”，坐在青石條上成一排，舉起小手從太陽咉紅的指縫里看藍(lán)天遼闊，白云悠悠。螞蟻從地上順著大腿往上爬，在敞開衣襟的肚皮上，跑來跑去。那棵滄桑的老荼蘼，花開得飽滿，娃子們靈巧的小手可以取一嫩藤條兒將好看的荼蘼做成各種各樣的“首飾”“鐲子”，于是，“迎親”的隊伍，穿行在花香，草香，鳥鳴，陰涼的屋檐下，不懂事的尕娃們簇?fù)碇缂薜摹靶履铩?，“嗚嗚”的哭嫁聲，沒有眼淚，啐一口唾沫，被嫩嫩的小手搗在紅紅的眼窩里，折一朵紅艷艷的荼蘼，捧在鼻子上嗅一嗅，啊，好香！然后輕輕別在“美麗動人”的新娘頭上。吹著柳笛的阿偉，是神氣十足的嗩吶手，鼓著圓圓的肚皮，赤著腳丫，吹出的是“嗚嚕哇，嗎嚕哇”的亂腔亂調(diào)！老人們坐著大院子里的另一頭，看著我們這一幫尕娃子，笑得前俯后仰。那時的歲月滿是清淡，凄苦與寒冷，可而今回想起卻溫暖了現(xiàn)在的這個冬天。這個冬天不冷，第一場雪下得極薄，前日與夢瑩合作寫長篇?dú)v史文化散文《在薄情的宋朝里深情地活著》，“有梅花，似我愁”的蔣捷是我要寫得第一位詞人?！斑z民詞人”四個字跟響鈴一樣，作為他的標(biāo)簽，千年不衰。“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diǎn)滴到天明?！甭犛辏犛?，這哪里又是聽雨呢？人生，不過就是在時間這個舞臺上，演繹劇情。落幕了，便再沒有燈紅酒綠的逐笑，再沒風(fēng)光無限的青春，一切來去都太過匆匆，甚至匆忙得令人懷疑，這是否就是自己曾經(jīng)刻骨銘心經(jīng)歷過的歲月。寫他，我差點(diǎn)哭了，但到底忍住。他的詞極富穿透力，我讀著幾乎忘卻了贊嘆。這種情不自禁的忘卻真好，就像我忘卻曾經(jīng)與荼蘼每日的相遇、路過。????

直到夜里，修改已隔了兩個月的一篇散文，偶提一段“先生走了。七十六歲。一朵極致的荼蘼凋零了，中國醫(yī)學(xué)史上，一座豐碑立起來了?！睍r，才恍然大悟，并不是古人愚鈍，而是另有深意。荼蘼是春天之后，直到盛夏才會盛開的花，是一年百花齊放的終結(jié)，所以是暮春之期，開到荼蘼花事了。????

      蘄春的一個女孩子對我說：“我終于明白你寫《本草，開到荼蘼花事了》的本意了。很憂傷。”我說：“是。很憂傷?！逼鋵嵼鞭率菓n傷的，荼蘼花開的時節(jié)，眉間，凝落的是晚春花紅，你沿著清清幽幽的香跡，會觸摸到它在群芳散盡我獨(dú)開中的寂寞與憂傷，可這種寂寞，憂傷又是極少有人能夠體會到，但我的童年對此是無比熟悉的。時光終成了回憶，與歲月山河，風(fēng)塵世相，盛夏荼蘼的一起變得情深意長。????

《在人間煙火暖意中修行》開篇里我曾寫道：生命漫長的時光中有太多太多，或苦，或美，或反復(fù)無常，或風(fēng)平浪靜的事物，我們不能躲避，也無法逃離，我們都要自己去接受。這種接受，是一股清氣，有格局，有胸懷，有情義，有肅闊壯美、深麗灑然。人活著，接受，應(yīng)是一種修行。這種修行是一份最清高的守望，最持久，最真純，最大我的境界，像春風(fēng)吻遍大地上每一片草木花葉一樣，將萬物獨(dú)特的美與姿態(tài)，舒展到極致。???

      靜思，倘若有一種植物能象征這種境界的話，我想一定是荼蘼了。它低調(diào)，不炫耀，嫣然，開最好。中國講樸素才有大美，而大美常無言，荼蘼的美，剛好契合這一美學(xué)原理。與荼蘼相逢，我懂得了什么是無言。??

      無言亦是沉默。?

       夏梓言，原名陳志峰。90后，湖北蘄春人。??

       酷愛文學(xué)，國畫，戲曲。2013年學(xué)習(xí)創(chuàng)作至今，習(xí)小說、散文，作品見國內(nèi)外各大報刊雜志，選刊與美文集，散文入選各類年度選本及叢書，師從劉彩燕。????

       曾數(shù)十次獲國家級文藝、創(chuàng)作大獎。??

       系中國現(xiàn)代作協(xié)會員，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散文選刊》第二屆作家班學(xué)員，曾任中國青年作協(xié)主席團(tuán)成員，散文委副主任，中國校園作協(xié)第五、六屆全委，現(xiàn)任全國高校文聯(lián)創(chuàng)作中心主任，高校文聯(lián)全國十名簽約作家之一，《散文選刊》《作家選刊》《貴州文學(xué)》簽約作家。?????

       寫作之于他，是一次次點(diǎn)燃生命中每一個朝花夕拾的心靈之旅，令其此生愿與文字為伴，蟬衣素食，執(zhí)筆取暖，煮字為藥。

香落塵外管理團(tuán)隊

主編：湛藍(lán)

總監(jiān)：子寒

顧問：蔣新民

排版：強(qiáng)哥   鳳尾

審稿一組： 銅豌豆  柳外斜陽  一心

審稿二組：連云雷  風(fēng)碎倒影  無兮

終審，校對：煙花  清歡

播音：米米   從前慢

稿費(fèi)：湛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