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突然被一陣急促的鈴聲驚醒，睜開惺忪的睡眼瞄一下來電：好友夏冰。電話里是她似哭似笑被扭曲的顫音：“你知道嗎，他，他還沒結(jié)婚，21年了呀……”

我打了一個激靈，睡意全無。安撫著情緒極度失控的夏冰。我知道，夏冰口中的他，是她的初戀——林涵。只是畢業(yè)21年了，夏冰的孩子已將讀初中。而他，居然還是單身。難怪夏冰被突如其來的消息擊垮，此時她的心已被痛苦絞成了碎片。她語無倫次地反復訴說著，那段刻骨銘心的初戀似乎展現(xiàn)在我眼前……

那年，她17歲，他19歲。

她，生得美艷標致，明眸皓齒間自帶天然的風流。很多男生爭獻殷勤，她卻視若無睹。而他——林涵，山溝里走出的孩子，眉宇間是莫名的憂郁及不卑不亢的冷傲。吸引夏冰的是林涵的桀驁不馴，抑或是瀟灑肆意的字體，從此她的心里有了他的位置；而他也被她溫柔的目光燃燒，受寵若驚。學校是嚴禁談戀愛的，他們彼此默默地鼓勵欣賞。他唯一能做的，是每天晚上悄悄為她打一瓶開水，放在校園那株百合樹下。

時光太匆匆，高考已結(jié)束。她考上了外省一所大學繼續(xù)深造。而他，卻因父親在建筑工地干活出了事故，癱瘓在床。又有兩個弟妹還要上學，他放棄去重點大學求學的機會，選擇離家近的鋼鐵廠當了工人，挑起家庭的重擔。

如果，像大多數(shù)戀愛的男女一樣，激情因時間推移而消減，鴻雁因距離而不再飛翔，一段轟轟轟烈烈的愛情緣止于此，無疾而終倒也不失為一種解脫。也許是前世誰欠誰太多，今生的情反復在兩人的命運里糾纏。

每逢休息時，他長途跋涉看望她，帶去她最愛吃的桂花糕。他那身寬大的深藍工作服，惹來眾人異樣的眼光。而在她的眼中，只有那純潔干凈的藍。他像一個溫暖的磁場，如冬日暖陽，帶來生命的歡暢。放暑假時，她去看他，穿一身潔白的連衣裙，站在合歡樹下等他，他心中的幸福如一泓碧波快樂地洋溢岀來?！按蜷_看看?！彼蜃煨χ?，遞給他一個精致的盒子，打開，是一套名牌西服。他背靠著樹干，良久，眼角濕潤了：“以后別為我花錢，你用錢的地方多，我以后會讓你過上好日子?！彼遣紳M老繭的手緊緊地握住她細滑柔軟的手，“等我?！彼偷偷卣f。他雖這樣說，但心里已全然沒有上學時的底氣，學歷、家境和她差距太大，未來會怎樣呢？他的眼里升起一陣愁霧，天邊隱約模糊了起來。一陣風卷著飛塵掠過，百合碩大的花瓣從枝頭飄落，在河面上打幾個旋，漸漸沉入了水底……

那年，她23歲，他25歲。

她大學畢業(yè)了，找到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在農(nóng)村，25歲的他已是大齡青年。縱是和夏冰相戀多年，沒有父母之命終是覺得不合禮制。于是，他請母親和族中的一位長輩去夏冰家提親。這位半生不曾走出大山的樸實婦女，眼前一幕令她惶恐：夏冰父親是一位副鄉(xiāng)長，談吐非凡；她的母親像極了西方古典貴婦，雍容華貴。庭院花團錦簇，客廳富麗堂皇。囗齒伶俐的族人此時也木訥起來，半天斷斷續(xù)續(xù)說明了來意。夏冰父親的臉上掛著謙恭卻又令人似懂非懂的笑意，不置一言。她的母親親熱地叫保姆倒水，保持著一貫的待人接客之道，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電視屏上調(diào)來換去的畫面。最后兩位提親的人窘迫倉惶地逃離了富貴之家，自此，再也沒踏入門檻半步。

他本就忐忑，卻還抱著一絲希望。夢想破滅了，意志完全消沉下去。他的父母請人給他介紹對象，他一一婉拒。而她，傾其容顏者，慕其才華者，為名求利者，絡繹不絕。她避而不見，終日默默流淚。那日，她偷偷見他，說：“你等著我，我會說服父母的?！彼麍远ǖ卣f：“除了你，我誰也不娶?！薄耙唬也换厝チ?，就這樣和你在一起。”她說?！拔也辉改銚@樣的名聲，我要光明正大娶你?！彼嗍钦f。

她私自見他的事終究被她父親知道，書信沒收了，電話線拆除了，給單位告了假，將她關在深宅大院。七姑八姨來做思想工作，她不為所動；父親曉以利害，她不領情。最后，她的母親以絕食相逼。萬般無奈，她不愿負了他的情，更不愿母親為她受苦，看著幾天滴水未沾的母親，她放聲痛哭，為了孝，她割舍了相愛多年的情。

那年，她28歲，他30歲。

最終，她和在財政局工作的一名男青年結(jié)了婚，男青年的父親是市局聲名顯赫的大人物。那天，我參加了她的婚禮，門囗鑼鼓喧天，喜氣洋洋。她一臉木然，目光呆滯，任人擺弄著婚紗，化妝，照相，最后被推搡進婚車，繼而絕塵而去。我知道，轎車載走的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驅(qū)殼。曾經(jīng)的愛情如最后的煙花，絢麗之后被碾，成埃成塵。

婚后不到幾年，她烏黑的秀發(fā)銀絲閃現(xiàn)，盡管染了時尚的桔黃或淺紅，還是掩飾不住發(fā)根一叢叢的灰白。臉上幾乎沒有什么表情，眼神直愣愣的，半天醒了似的發(fā)出一聲沉悶滯重的哀嘆。在別人眼中，她有令人艷慕的幸福生活，丈夫?qū)λ芎?，又新開了一家物流公司，生意興隆。市中心高檔小區(qū)三套商品房，豪車幾輛，雇有保姆司機。而她現(xiàn)在是全職太太，孩子上學，幾乎沒有什么讓她操勞。對于天天為生活奔波勞碌的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她的生活清閑優(yōu)雅舒適。但我明白，這些年，她一人花開，一人花落，肅立枝頭，無人問津。唯愿時光撫平她心頭的創(chuàng)傷，但光陰未將傷口結(jié)痂，反而潰爛成瘍。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泵恳淮尉谱砗笏偸呛觳磺宓剜?。在她花園式的洋房一隅，并排種著兩株百合，初春時節(jié)，花條伸展在陽臺上，綻放的花朵可是寫滿了一個人的名字，子夜飄進遙遠的夢？

有時，她也曾想，當年只是短暫的分離，只要堅持，深信有情人終成眷屬。孰料世事多變，有太多的事情不容自己抉擇。若不是生在官宦之家，若沒有門第懸殊，若沒有母親以死相逼，愛情，又怎會走上不歸路？或許，和林涵一生清貧，但這又何妨，能得一人心，至死無怨言。但命運由不得自己。也曾想悄悄見見他，但自己已婚，無法面對深愛的他，只有慢慢品嘗愛情的苦酒；也曾想別離之后，音信杳然，他會被時間消磨掉執(zhí)著的激情，有一天不再死去活來，立足現(xiàn)實，尋一個愛或不愛的姑娘，娶妻生子，自此，江湖兩相忘。

如今，她38歲，他40歲。

當她從別人口中得知，他，一直未婚，苦等二十余年。已假裝平靜的她，受不了突如其來的打擊，心智幾乎失常。哪能想曾經(jīng)風干的“我除了你，誰也不娶”竟成了用生命相守的承諾。這些年，他該如何形單影只，既心已滄海，巫山之云又在何方？

我理了理混亂思緒，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一個溫暖的句子安慰夏冰。暗思多少人年少輕狂時愛得欲死欲活，轉(zhuǎn)瞬間煙消云散；亦有相愛多年，最后卻視如陌路；亦有“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技”的游戲愛情；亦有“普遍撒網(wǎng)，重點撈魚”的實用“愛情”……在這喧囂浮躁物欲橫流的時代，還有多少人心中尚存“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信念？又有誰固守著靈魂的城門，任斗轉(zhuǎn)星移，站成一尊屹立不倒的雕像？

夏冰，這個被命運捉弄的女子，哀其幸，哀其不幸。幸，在于最好的年齡，遇到可以托付終生的人；不幸，奈何緣淺，任哭斷愁腸，終是命運太無情。余生，只剩下深深淺淺的想念。細想又有誰人，敢于剝開堅硬的外殼，在柔弱無助的內(nèi)心，可有為之哭笑的資本？

電話里只剩下她小聲的嗚咽，夏冰已哭得沒有力氣。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她，只有與她一同感知著人間的悲喜離合。我知道她非貪圖富貴之人，但現(xiàn)實令她舉步維艱，縱是心如刀割，亦不會飛蛾撲火。因為肩頭前面挑著道德、良知，后面擔著責任，義務。任由一夜白頭，紅顏漸變老，落花自飄零。

多么希望，哭累的夏冰今夜能安然入眠。夢中，該是陽光明媚的春天吧，四圍圣潔的百合花開得正盛。他，身穿她親手挑下的西裝，挽著嬌美如花的新娘，在親人的祝福聲中，緩緩走向愛情的殿堂，牧師莊重神圣的祝?；厥幵谏n穹：

“從今天開始，相互擁有，相互扶持，無論是好是壞，富?；蜇毟F，疾病還是健康，都彼此相愛，珍惜，直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