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芝山鄱水”

——湖城碎語之五

文：汪填金 | 版式設(shè)計：無兮 | 圖源：網(wǎng)絡(luò)

我之所以要談?wù)劇爸ド桔端?，主要是因為“芝山”和“鄱水”兩個名詞的連用值得推薦，它應(yīng)該成為鄱陽文化中的一個熱詞。

去年下半年，王松年有一篇梳理鄱陽地域文化的散文《野性與靈韻——鄱江芝山的碰撞》，作者將芝山和鄱江這兩個不同的元素，作為鄱陽文化的代表相提并論，是很有見地的。只是沒直接用“芝山鄱水”一詞。

在我國文化中，山水并稱由來已久。就拿成語來說，我們可以舉出一長串的例子，諸如：青山綠水、仁山智水、神山圣水、千山萬水、重山復(fù)水、尺山寸水等。富得流油的叫金山銀水，窮得丁當(dāng)響的叫窮山惡水，外族入侵、偏安一隅的叫殘山剩水。我們將旅行叫做游山玩水、登山臨水，形容走遠(yuǎn)路的艱苦叫跋山涉水；曾讀過一篇談旅游散文創(chuàng)作的文論，題目是《走山讀水與模山范水》。此外，成語“～山～水”格式也可換成“山～水～”，如：山長水闊、山高水深、山清水秀、山光水色、山情水意、山環(huán)水抱、山窮水盡、山險水惡等。

以“～山～水”來概指某一地區(qū)也所在多有，如比較著名的“白山黑水”、“巴山蜀水”、“吳山楚水”等，也有稍有影響的，如“稽山鑒水”、“稽山鏡水”等，甚至還有不大為人所知的，如“吳山越水”、“齊山魯水”、“燕山趙水”、“秦山晉水”、“剡山嵊水”、“黔山錦水”等。

我發(fā)現(xiàn)，這一類聞名或知名的成語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它們經(jīng)常被用作對聯(lián)的構(gòu)件?！鞍咨胶谒奔撮L白山和黑龍江，泛指我國東北地區(qū)。一說東北，人們就可能會說到“九·一八”，有聯(lián)云：白山黑水顏無色，家仇國恨勿曾忘?！鞍蜕绞袼保喊?、蜀一帶的山水，指四川、云南、貴州、重慶一帶。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巴山蜀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碑?dāng)代有一首舊體詩，其中有一聯(lián)對仗較工：“塞北江南頗眷戀，巴山蜀水最相思。”另有一副對聯(lián)也有印象：“攬巴山蜀水靈氣，抒野鶴閑云性情。”“稽山鏡水”或“稽山鑒水”是紹興山水、紹興文化的代名詞，它的使用頻率之高甚至超過了“吳山楚水”，在網(wǎng)上能搜到描繪稽山鏡水的詩詞選本《稽山鏡水詩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盎借b水”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鑒湖女俠”， 對聯(lián)“稽山鑒水形勝地，俠骨英風(fēng)名士鄉(xiāng)”中的“俠”無疑和秋瑾有關(guān)，“名士”除了越王句踐還有王羲之、魯迅等一大批名人。

至于“吳山楚水”，我在《說“吳頭楚尾”》一文中已涉及，最近又獲得了一些新信息，明人有這樣的詩句:“吳山楚水傷心畫，越鳥江花濺淚詩?！苯袢擞幸桓睂β?lián)很合我意：“秋月春風(fēng)皆著意，吳山楚水亦關(guān)情?！?/p>

我曾建議將“芝山鄱水”四字鐫刻在縣城某個特定的地方，而且“吳風(fēng)楚韻”與“鄱水芝山”天生是一副妙聯(lián)。那么，“芝山鄱水”這一說法究竟有沒有人提過呢？在鄱陽古詩文中找到一個書證，對我尋找詞的目的，是很有意義的，能讓我如愿嗎？江西教育出版社1989年4月版《中國古典詩詞地名辭典》收錄鄱陽的地名20余條，其中記載“鄱水”的文字如下：

鄱水：即今江西鄱陽縣城南鄱江。上承婺江。宋王十朋《二月朔日同嘉叟蘊之訪景盧別墅用郡圃栽花韻即席唱和》詩：“鄱水芝山四望賒，雨余風(fēng)物倍光華” （“賒”是“遙遠(yuǎn)”的意思）。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芝山鄱水”這一絕無僅有的專詞終于被我找了出來！

南宋狀元王十朋 (1112一1171)，字龜齡，號梅溪，宋溫州人，以龍圖閣學(xué)士致仕。詩文渾厚質(zhì)樸，懇切流暢。有《梅溪集》五十卷等。王十朋是隆興二年（1164）七月三日到饒州為官的，次年七月就調(diào)任夔州。詩題中的“景盧別墅”是指洪邁的別墅，當(dāng)時，被殿中御史張震以“使金辱命”彈劾的洪邁，正罷官回到了鄱陽。洪邁《王龜齡王嘉叟木蘊之同過小園用郡圃植花韻》句云：“節(jié)到中和暖尚賒，東風(fēng)隨處起芳華。”

王十朋《二月朔日同嘉叟蘊之訪景盧別墅用郡圃栽花韻即席唱和》詩題中還有一些其他信息，值得在此順便說說：一是“二月朔日”，即指乾道元年(1165)二月初一，第二天就是洪邁詩中提到的“中和”節(jié)。二是“嘉叟”， 指王秬（？—1173），字嘉叟。當(dāng)時為江州知州，后官刑部侍郎，乾道七年（1171）知饒州。王十朋有《登綺霞亭用<碧云軒>韻》詩，是追和范仲淹《碧云軒》詩的作品，王秬也留下了同韻《登綺霞亭》。三是“蘊之”，即木待問（1140——1212），字蘊之，永嘉（今溫州）人。隆興元年（1163年）狀元，洪邁女婿。乾道元年（1165）二月，隨同王十朋在饒州游學(xué)。有資料稱：“兩位溫州同鄉(xiāng)狀元情同手足”。王十朋有《木蘊之即席和文字韻詩酬以二絕》：“回頭遙念舊時群，把酒欣論坐上文。臭味聊將比兄弟，大馮君和小馮君?！彼澰S木待問“蔚為邦國之光，奚止鄉(xiāng)閭之慶?！?/p>

說“野處園”

——湖城碎語之六

“野處園”是洪邁的私家園林。在《中國園林歷史年表(南宋）》中，列有“三洪”的園林，即隆興二年（1164）洪遵罷官歸鄱陽，筑小隱園；乾道二年（1166）洪適歸鄱陽，建盤洲別業(yè)；乾道四年（1168）洪邁家居鄱陽，筑野處別墅。

洪邁（1123—1202），字景盧，號容齋。與父洪皓，兄洪適、洪遵并稱“鄱陽四洪”或“南宋四洪”。南宋進(jìn)士，曾知泉州、吉州、贛州、婺州、紹興。官至翰林學(xué)士，年八十而卒。謚文敏。有《容齋五筆》、《夷堅志》、《野處類稿》等行于世?！端问贰酚袀鳌?/p>

王十朋的《梅溪集·后集》卷八中收有題為《二月朔日同嘉叟蘊之訪景盧別墅用郡圃栽花韻即席唱和》的詩，內(nèi)容如下：

鄱水芝山四望賒，

雨余風(fēng)物倍光華。

名園種果仍脩果，

妙手栽花似判花。

行見晉公開綠野，

聊從子美酌流霞。

坐間賓主皆人杰，

我質(zhì)如蓬賴依麻。

詩中“賒”是形容詞“遙遠(yuǎn)”的意思。王勃《滕王閣序》：“北海雖賒，扶搖可接?！?nbsp;“脩”同“修”，打理的意思?！芭谢ā敝冈谖臅虾灻ｍf莊《關(guān)山》詩：“到處因循緣嗜酒，一生惆悵為判花?！鳖i聯(lián)“行見晉公開綠野，聊從子美酌流霞”屬用典?！熬G野堂”是裴度的別墅名。裴度，字中立，歷任唐憲宗、穆宗、敬宗、文宗四朝宰相，出將入相，頻著功績，爵封晉公。晩年因宦官專權(quán)，辭官退居洛陽，于午橋建別墅，種花木萬株，名曰綠野堂。裴度野服蕭散，朝夕與白居易﹑劉禹錫等在一起飲酒斗詩?！白用馈笔嵌鸥Φ淖郑鸥Α豆倮粝ψ鴳蚝嗩伿俑吩娭杏芯湓疲骸袄衔添毜刈?，細(xì)細(xì)酌流霞”。

隆興二年(1164) ，被殿中御史張震以“使金辱命”彈劾的洪邁，正罷官回到了鄱陽。乾道元年(1165)二月初一，饒州知州王十朋（龜齡）和江州知州王秬（嘉叟），以及隨同王十朋在饒州游學(xué)的狀元木待問（字蘊之，洪邁的女婿）訪野處園（可見該園的建成比文首提到的1168年還早），成就了鄱陽詩歌史上的一段盛事：王十朋當(dāng)場作詩二首，返回官舍后又作了一首，后來洪邁和詩5首，王秬和詩7首，王十朋又作了2首。王十朋同題下另一首詩是：

野處名園境界賒，

夷堅博物似張華。

參天先種柳州柳，

照眼兼看花縣花。

即席賦詩袍奪錦，

論文對酒臉生霞。

自慚衰病陪行樂，

策杖登城腳如麻。

洪邁的《夷堅志》與西晉張華的《博物志》一樣，都是志怪小說，所以說“夷堅博物似張華”。“柳”與“花”之后，作者都有自注，前者為“園中新植柳”，后者為“園與縣圃為鄰”。柳州可能還牽涉到柳宗元出任柳州刺史的典故。奪錦：相傳武則天游龍門，命群臣賦詩，先成者賞錦袍。也用以稱贊文才出眾或被寵賜。有“奪錦之才”一詞。

洪邁的和詩只查到了第一首，即《王龜齡王嘉叟木蘊之同過小園用郡圃植花韻》： 

節(jié)到中和暖尚賒，

東風(fēng)隨處起芳華。

自慚翳翳松三逕，

相對蕭蕭馬五花。

老去醉鄉(xiāng)為日月，

年來痼疾在煙霞。

午橋別墅歸公手，

早定淮西取白麻。

“三逕”亦作“三徑”。 晉趙岐《三輔決錄·逃名》：“蔣詡歸鄉(xiāng)里，荊棘塞門，舍中有三徑，不出，唯求仲、羊仲從之游?！焙笠蛞浴叭龔健敝笟w隱者的家園。晉陶潛《歸去來辭》：“三徑就荒，松竹猶存?！?唐蔣防《題杜賓客新豐里幽居》詩：“退跡依三逕，辭榮繼二疏。” 翳翳：暗淡。蕭蕭：形容馬嘶鳴聲。唐人喜將駿馬鬃毛修剪成瓣以為飾，分成五瓣者，稱“五花馬”，亦稱“五花”。 杜甫《高都護(hù)驄馬行》：“五花散作云滿身，萬里方看汗流血?！薄澳陙怼币庵敢荒暌詠?。有道是“煙霞痼疾,泉石膏肓”，指愛好山水成癖。午橋別墅即上文提到的“綠野堂”。七、八兩句以裴度平定淮西事喻指王十朋。寫這首詩時，洪邁還是43歲，王十朋已經(jīng)54歲了，所以用到了“公”這樣的尊稱。

幾十年后，宋光宗紹熙元年（1190）二月，洪邁以煥章閣學(xué)士知紹興府。同年十二月，改提舉隆興府玉隆萬壽宮，這不過是一種領(lǐng)傣祿而無職事的外祠官，所以此后便西歸鄱陽，賦閑家居，謝絕外事，潛心于著述了。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他的《容齋三筆》十六卷結(jié)稿，其中卷十二有《人當(dāng)知足》一條說：“‘予年過七十，法當(dāng)致仕，紹熙之末，以新天子臨御，未敢遽有請，故玉隆滿秩，只以本官職居鄉(xiāng)里?！睉c元四年，洪邁上章告老，不許，進(jìn)龍圖閣學(xué)士。嘉泰二年（1202），他已經(jīng)80歲，這才以端明殿學(xué)士致仕，官階正三品。自紹興府歸來之日，到洪邁逝世那年為止，洪邁在鄱陽連續(xù)生活了13年，所以野處園應(yīng)該還有不少歷史內(nèi)涵。

“野處”意指棲息野外或在鄉(xiāng)野居住，有生僻成語“野處穴居”?！兑住は缔o下》：“上古穴居而野處，后世圣人易之以宮室?！薄耙疤幟麍@境界賒”句中的“名”字應(yīng)作“命名”解，這說明洪邁“野處園”和“景盧別墅”是同義語。

據(jù)《波陽縣志》載：“野處亭在城西濱洲，南宋洪邁退居鄱陽后，孝宗皇帝御書‘野處’二字相賜，故名?！?/p>

洪邁作為翰林學(xué)士，是很得孝宗賞識的。從宋孝宗《比幸玉津園縱觀春事適霽色可喜待制洪邁有詩》一詩可見一斑。辛棄疾的《滿江紅·席間和洪舍人兼簡司馬漢章太監(jiān)》，也特地提到了這一點：“聞道是、一詩曾賜，千金顏色。”

洪邁有《野處亭》詩：“莫厭攻臺萬杵聲，芝亭入望得雙聲?？煅髟聼o余地，俯瞰澄江不礙城?；ㄓ曛嗣哉葘眨ㄒ鬸ù），松風(fēng)呼夢繞廂榮。弟兄丘壑平生事，付與鳴琴一再行?！?/p>

江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江西出版紀(jì)事》“1192（宋紹熙三年）”詞條記載：“洪邁歸鄱陽，雇匠續(xù)成《萬首唐人絕句》于容齋”。

如此說來，洪邁的容齋在鄱陽，或者至少在鄱陽也建有容齋。洪邁死后賜謚文敏，后人因稱洪文敏。又以晚年號野處老人，人亦稱為洪野處。還因住容齋，也叫洪容齋。另外，根據(jù)他不同時期的職務(wù)，在書面語中曾出現(xiàn)過洪舍人、洪右史、洪學(xué)士等。

建議設(shè)計規(guī)劃建設(shè)野處園，園中由景盧別墅、容齋、野處亭等景點組成，野處亭上對聯(lián)不妨用王十朋《景盧嘉叟各和詩五首復(fù)用前韻》中的詩句：“來看四澤滿時水，歸見九光披處霞”（“九光”：形容光芒色彩絢爛）。他說那天早上陰雨，至傍晚見太陽，所以早晚景色迥異。至于容齋，我也擬了一聯(lián)：鄱陽四洪堪萬古；容齋五筆足千秋。未知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