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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軻風(fēng)(1978—),男,山西長子人,歷史學(xué)博士。云南大學(xué)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主要從事歷史文化地理、歷史政治地理研究。 提 要 “金馬碧雞”傳說是我國西南地區(qū)重要的地方傳說。關(guān)于“金馬碧雞”傳說的由來,以往研究者提出的自然現(xiàn)象說、礦產(chǎn)說雖有合理之處,但忽略了地理環(huán)境和西漢社會動因?qū)υ搨髡f的塑造作用,未能解析這一傳說的形成軌跡。筆者從多維貫通的視角出發(fā),研究認(rèn)為:云南大姚一帶山區(qū)的云象奇觀和豐富的銅、碧礦藏資源是該傳說生成的基礎(chǔ),在西漢“崇祥重祀”的社會背景下,望氣之術(shù)則成為貫通二者的思想紐帶,并將之解釋為一種“金碧其質(zhì)、雞馬其形”,代表金玉之氣的祥瑞吉兆。 “金馬碧雞”傳說被譽為兩千年來“西南方面最古、影響最大、最普遍”的地方傳說。該傳說自產(chǎn)生以來,不僅以口頭傳說、文本記載的形式廣泛傳播,而且在云南、四川、重慶、貴州等地衍生出大量的相關(guān)地名和祠祀臺坊景觀,并承載著西南邊疆民族與中原漢王朝持續(xù)互動的歷史圖景。 迄今為止,關(guān)于“金馬碧雞”傳說的由來,袁嘉谷、方國瑜、夏光南、任乃強、楚圖南、汪寧生、楊昆岡、朱惠榮、盧云等諸多學(xué)者都曾從不同角度提出自己的見解。概括言之,大致有以下五種主要意見:1、銅、碧礦產(chǎn)說;2、自然現(xiàn)象說;3、動物崇拜說;4、佛教之神說;5、方士雜糅編造說。意見眾多,不暇詳述。諸家所提出的銅碧礦產(chǎn)說、自然現(xiàn)象說均有合理之處,具有充分的文獻(xiàn)依據(jù),實地調(diào)查與民間傳說亦可相印證,故贊同者眾多。然而諸說也存在以下不足:1.多將“金馬碧雞”傳說的由來看作是單一的起源,類同盲人摸象,導(dǎo)致結(jié)論有較大的片面性;2.語焉不詳,存在較多的論證缺環(huán);3.以往研究普遍忽略了西漢的社會文化因素。尤其是,該傳說究竟如何形成?銅碧礦產(chǎn)、自然環(huán)境為何能夠與“金馬、碧雞之神”發(fā)生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又是如何被構(gòu)建起來的?西漢社會動因和思想元素對該傳說的塑造施加了何種影響?這些問題,以往研究均未能給出合理的解答。因此,本文擬在繼承諸家觀點的基礎(chǔ)上,從自然環(huán)境、礦產(chǎn)資源和思想動因的多維貫通視角切入,嘗試解析這一傳說的生成軌跡。需要說明的是,傳說的起源具有或然性,史料缺失和歷史不可逆觀的特性,導(dǎo)致傳說由來的研究很難客觀“復(fù)原”歷史真相。因此,這一研究的主要意義在于,通過解析該傳說的生成過程,以期更接近傳說生成的歷史情態(tài)。 一 “金馬碧雞”傳說的早期記載 “金馬碧雞”傳說在史書中始載于班固《漢書》?!稘h書·王褒傳》記:“方士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之寶,可祭祀致也,宣帝使褒往祀焉。褒于道病死,上閔惜之?!贝耸乱噍d于《漢書·郊祀志》,文義無大出入,惟“寶”作“神”,且有如淳注云:“金形似馬,碧形似雞?!苯稹⒈叹鶎俚V產(chǎn),如淳似乎認(rèn)定“金馬碧雞”是金碧其質(zhì)、雞馬其形的礦寶。 關(guān)于王褒“往祀”的具體時間,《漢書》記載不詳。后世史書多載王褒持節(jié)致祀事在神爵元年(前61年)。東漢荀悅撰《漢紀(jì)》,則記在漢宣帝五鳳三年(前55年)。明人王祎《大事記續(xù)編》、清人馮甦《滇考》亦從其說。然觀《前漢紀(jì)》前后文,記五鳳三年王褒事跡時,可能稍及后事,這是后世編年體常有之現(xiàn)象,并不能證明王褒致祀時間就在五鳳三年。王褒《碧雞頌》有“黃龍見兮白虎仁”句,楊昆岡據(jù)《漢書·宣帝紀(jì)》元康四年(前62年)“南郡獲白虎”和甘露元年(前53年)夏四月“黃龍見新豐”的記載,推定王褒“出使的年份應(yīng)該是在甘露元年四月以后到甘露四年之間”(前53年—前50年)。甘露四年的翌年是黃龍元年,本年十二月宣帝去世。此可謂正解,然時間范圍稍大。今人考證指出:“王褒之卒年,當(dāng)在甘露四年或黃龍元年?!蓖醢蚂胫型静∽?,長安距蜀地不算遠(yuǎn),王褒出發(fā)時間應(yīng)不早于甘露三年(前51年),如此王褒致祀時間可縮小在甘露三年至黃龍元年之間(前51年—前49年)。 王褒持節(jié)致祀之后,“金馬碧雞”故事開始流傳。西漢后期揚雄《蜀都賦》已有“期牛兕旄,金馬碧雞”之句。該文詳述蜀都物產(chǎn),所記“金馬碧雞”即王褒所祀“金馬碧雞”無疑。揚雄“年七十一,天鳳五年卒”。天鳳是新莽年號,五年即公元18年,揚雄生于漢宣帝甘露元年(前53年),又是益州蜀郡人,對金馬碧雞傳說應(yīng)該相當(dāng)熟悉,可見此事在西漢后期已廣為人知。 此外,《漢書·地理志》越嶲郡青蛉縣下也有“金馬碧雞”的記載:“禺同山,有金馬、碧雞。”青蛉縣下未載王褒致祀事,《漢書》兩次記載“益州有金馬、碧雞之神(寶)”,這是否同一事件?傳統(tǒng)志書則多認(rèn)定此處“益州”是指益州郡而言。青蛉縣時屬越嶲郡,如此豈不抵牾?文獻(xiàn)記載和今人研究結(jié)論頗為紛亂,在此不暇細(xì)辨。依筆者之見,此處“益州”是指益州刺史部而言,而非郡名。元封五年(前106年),漢武帝“初置刺史部十三州。”《漢書·地理志》則記:漢興以來,因秦制度設(shè)置郡縣,武帝廣開邊疆,“并夏周之制,改‘雍’曰‘涼’,改‘梁’曰‘益’,凡十三部,置刺史。”其意甚明,即武帝初置十三州時,已改“梁”曰“益”。宣帝朝亦無太大變化,益州、越嶲二郡均屬益州刺史部的監(jiān)察區(qū)域。若此言不謬,《漢書》所載“益州有金馬、碧雞之神(寶)”,與《漢書·地理志》的記載并不矛盾,“金馬碧雞”傳說的起源地就在越嶲郡青蛉縣。 西漢青蛉縣在今何處呢?歷代輿書多記載,西漢青蛉縣屬越嶲郡,其故邑在今大姚縣境內(nèi)。李坤、楚圖南、方國瑜、向達(dá)等學(xué)者亦贊同此說。李坤從水系角度考證:“金沙江即古澠水,雅礱江即古若水,大姚河即古青蛉水,大姚河實匯蚊龍江入金沙江。則由委考源,青蛉所出之地,非大姚而何?”方國瑜認(rèn)為:青蛉縣即今云南大姚、永仁一帶,治所應(yīng)當(dāng)在今大姚縣境內(nèi)。考證頗為精詳,筆者贊同這一意見,在此不再贅述。 關(guān)于青蛉縣禺同山的地理位置,顧祖禹《讀史方輿紀(jì)要》認(rèn)為是今大姚縣北二十里的方山。劉琳《華陽國志校注》從之。李坤考證認(rèn)為:禺同山即大姚縣治西三十里之龍山。目前為較多學(xué)者贊同的觀點是,禺同山乃今大姚縣治東二十五里之紫丘山。道光《大姚縣志》記載“紫丘山即禺同山”。大姚當(dāng)?shù)厝罕娋缡钦f,且相關(guān)民間故事流傳于紫丘山當(dāng)?shù)?。然而此說始見于道光《大姚縣志》,前書闕載,故無法坐實??傃灾?,紫丘山一說較為切近。 兩漢以后,關(guān)于“金馬碧雞”傳說的文獻(xiàn)記載更加豐富?!短藉居钣洝芬χ菀Τ强h下引《九州記》云:“蜻蛉縣有禹穴,蜻蛉即云南郡廢邑,有禹穴,穴內(nèi)有金馬、碧雞,其光倏忽,人皆見之。漢王褒入蜀祀之。”《太平御覽》亦引《九州要記》云:“禺同山,有金馬、碧雞之祠?!薄毒胖萦洝酚置毒胖菀洝罚鲿x人樂資撰,原書已佚,清人王謨有輯佚本,收入《漢唐地理書鈔》。盧云以“禹穴”為關(guān)鍵證據(jù),將“碧雞”傳說看作是西南碧珠殉葬古俗、周大夫萇弘化碧故事、杜宇化鵑故事三者的結(jié)合產(chǎn)物。這一認(rèn)識有欠妥當(dāng)。越嶲郡有“禹穴”的記載,惟此一條孤證,別無它見?!度A陽國志》《后漢書》《水經(jīng)注》與《九州記》所載“金馬碧雞”故事出入不大(引文見后),史源應(yīng)該相同。但《華陽國志》諸書均未提及“禹穴”,而《太平寰宇記》所引《九州記》亦未載“禺同山”,且引文文字混亂不堪,“蜻蛉即云南郡廢邑”可能是注文混入正文者,其后“有禹穴”三字似為衍文,因此筆者推測:《九州記》原文很可能是“禺同山”,因“禺同”與“禹穴”二字形似而訛,導(dǎo)致《太平寰宇記》誤引其文。 上述史料有三點值得注意:1.首次將青蛉縣之金馬、碧雞與王褒致祀聯(lián)系起來;2.其中提到“其光倏忽,人皆見之”。正如左思《蜀都賦》膾炙人口的名句“金馬騁光而絕影,碧雞倏忽而耀儀”描繪的那樣,西晉人將之看作是一種光影異象。3.以金馬、碧雞為主題的祠祀活動已經(jīng)出現(xiàn)。 東晉以來,《華陽國志》《后漢書》《水經(jīng)注》等文獻(xiàn),又可與《九州記》記載相印證?!度A陽國志》云南郡蜻蛉縣下載:“禺同山有碧雞、金馬,光影倏忽,民多見之,有山神。漢宣帝遣諫議大夫蜀郡王褒祭之,欲致雞、馬。褒道病卒,故不宣著。”《后漢書·西南夷列傳》于邛都夷下則載:“青蛉縣禺同山有碧雞、金馬,光景時時出見?!薄端?jīng)注·淹水注》載:“(青蛉)縣有禺同山,其山神有金馬、碧雞,光景倏忽,民多見之。漢宣帝遣諫大夫王褒祭之,欲致其雞、馬,褒道病而卒,是不果焉?!薄端?jīng)注》與《華陽國志》記載幾乎全同,且兩書均有“山神”二字,但有別于它書,筆者疑《水經(jīng)注》的史料來源就是《華陽國志》。方國瑜、楊昆岡、李子賢等人據(jù)此認(rèn)為:西漢之初,金馬、碧雞并非山神,“自后以金馬、碧雞為倏忽莫辨之神物也”。然此說未免武斷?!稘h書·王褒傳》載“金馬、碧雞之寶”,《漢書·郊祀志》則記“金馬、碧雞之神”,或“寶”或“神”,如今史闕難證,何以是“寶”而非“神”? 綜上所述,漢宣帝甘露三年至黃龍元年間(前51年—前49年),方士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之神(寶),諫議大夫王褒受遣持節(jié)致祀。《漢書》中兩處記載的“益州”,應(yīng)該是州名,與益州郡(今昆明)無涉。“金馬碧雞”傳說的原生地應(yīng)在西漢越嶲郡青蛉縣,即今云南楚雄州大姚縣境內(nèi)。禺同山無法確定,以今大姚縣紫丘山的可能性較大。漢魏文獻(xiàn)所載之“金馬碧雞”,或言為寶物,或言為神靈,以瑰麗倏忽的奇幻光影呈現(xiàn)出來。西晉以后,以金馬、碧雞為名的山神祠祀活動已經(jīng)出現(xiàn)。 二 “金馬碧雞”傳說生成的云象基礎(chǔ) 該傳說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筆者認(rèn)為:山嵐云氣可能是“金馬碧雞”傳說的直接起因。從自然環(huán)境、氣候條件來看,云南地處高原,屬亞熱帶季風(fēng)氣候,受地形和海拔影響,氣候的垂直分布特征非常明顯,小區(qū)域氣候差異極大。楚雄大姚縣地處滇中高原,橫斷山脈以東的金沙江南側(cè),境內(nèi)多山,西部、北部為高山區(qū),山高谷深,河谷切割強烈,山間則多小塊平壩,高差懸殊較大。大姚縣屬北亞熱帶高原季風(fēng)氣候,雨熱同季,干濕分明,立體氣候同樣明顯,而降水量在垂直方向上分布也極不均勻,當(dāng)?shù)厝罕娒枋鰹椤案衾锊煌臁?,“山高一丈,大不一樣”??h境地形環(huán)境決定了大姚縣的氣溫分布以大小百草嶺、曇華山為中心向四周逐漸升高的特點,相反降水量的分布則從四周向山峰逐漸增加。故而壩區(qū)干熱少雨,冬少嚴(yán)寒、夏無酷暑,而山區(qū)濕潤,陰晴無定,山嵐云氣所在多見,尤其是在雨后,因水氣在山間凝結(jié),霧氣重生,在強烈的陽光折射下,就會呈現(xiàn)出詭麗奇幻、形態(tài)各異的山嵐云象。 這一特點自非大姚獨有,類似地形地貌在云南各地均可見到,身處云南的人對云南各地的云象奇觀都有直觀、深刻的體會。云南的云也成為文學(xué)家們的創(chuàng)作素材和靈感家園。沈從文說:“云南特點之一,就是天上的云變化得出奇。尤其是傍晚時候,云的顏色,云的形狀,云的風(fēng)度,實在動人?!颇系脑扑坪跏怯梦鞑馗呱降谋?,和南海長年的熱浪,兩種原料經(jīng)過一種神奇的手續(xù)完成的。色調(diào)出奇的單純。惟其單純反而見出偉大。尤以天時晴明的黃昏前后,光景異常動人。完全是水墨畫,筆調(diào)超脫而大膽?!痹颇隙嗟厣絽^(qū),黃昏后天邊常現(xiàn)“火燒云”,烏云沉沉,金邊鑲嵌,勾畫出形態(tài)各異的美麗輪廓,風(fēng)起云動,有如金馬騰躍于天際;雨霽天晴時分,則多現(xiàn)彩虹,水凝成霧,色彩斑斕,變化紛呈;有時白云紛飄,間有青碧天色,形態(tài)如鳥作獸。面對如此奇幻云象,不免讓人文思涌動,詩意遄飛。傳統(tǒng)時代,科學(xué)無法解釋,在五行符瑞等觀念支配下,難免會讓人產(chǎn)生異象天呈的錯覺。 歷史時期的云南從不缺乏“彩云南現(xiàn)”的記載。道光《大姚縣志》就有三條記錄:“洪武十五年,五色云見”;“雍正六年十月,彩云見”;“嘉慶十三年十月六日午時,彩云捧日”。針對彩云頻現(xiàn)云南,清人檀萃曾說過一段頗具“科學(xué)”精神的話:“滇南獨以云南稱,為彩云現(xiàn)于南中,今云南縣是也?!颇蠈嵰圆试泼首笏假x蜀都為言彩云之所自起也?!嫫湓~意,似彩云之出,由滇南山川氣發(fā)而有,然不足為瑞應(yīng)。前明正德十一年十一月及明年二月,彩云先后見鄧川,而非良時也。嘉靖二年,新興、云州俱五色云現(xiàn),而澄江、蒙化大水,騰越旱。十二、十三等年,彩云見河陽、永昌;二十三年、二十八年,楚雄、哀牢俱告五色云現(xiàn);三十八年見順寧;四十八年見永平;隆慶四年,河陽、江川五色霞光見;萬歷元年,云南縣彩云見;十二年慶云見騰越;十四年,五色云見曲靖;十六年見騰越;十八年見蒙化;二十四年見臨安;二十六年見云龍;三十七年見晉寧;明年見鶴慶。然祥一而災(zāi)百,一難敵百,理勢有然,何能怙彩云以自憑?……予居滇久,見滇云薄湊如鱗片,日光映之如霞,滇人輒相驚報,以為彩云。何彩云之易見哉!”檀萃所言,“彩云不足為瑞應(yīng)”是他的核心觀點。然而從側(cè)面反映出一個事實:云南云象豐富,在古人看來就是代表“彩云南現(xiàn)”的祥瑞征兆。地方官積極向中央王朝呈報此類目擊事件,文獻(xiàn)中也樂于頻繁記載此類現(xiàn)象。 大姚縣以東二十余里的紫丘山,部分學(xué)者認(rèn)為即《漢書·地理志》所記載的禺同山,盡管這一觀點無法坐實,但紫丘山云象奇幻多變卻是事實。道光《大姚縣志》描述:“紫丘山,即禺同山,在東二十五里許。山之石磊砢嵚碕,石之色赭黃紺碧,沖融暈潤。自遠(yuǎn)視之,則縹碧深青,與蒼虛一色。白云層層,襯貼巖壑,凸凹如刻畫然。其高三十余里。每春煙冬雪,朦朧籠罩,磅礴郁積。氣象倏然變幻,每旦生云,其日必雨,歷歷不爽。舊志謂‘紫丘致雨’?!弊锨鹕皆葡笃婊?,生云必雨,“紫丘致雨”被列入當(dāng)?shù)匕司爸弧?/p> 如此看來,“金馬碧雞”傳說原生于云象奇觀的解釋,并非無稽。左思《蜀都賦》云:“金馬騁光而絕景,碧雞倏忽而曜儀”;《華陽國志》《水經(jīng)注》《九州記》《后漢書》等早期文獻(xiàn)記載均突出了金馬碧雞“光影倏忽”的特征,恐怕只有飄渺無定、稍縱即逝的云象才能與之應(yīng)合。檀萃所云“左思賦蜀都為言彩云之所自起也”,即是此意。流傳于今大姚一帶的民間傳說故事亦可提供佐證:“古時候,大姚是一個荒涼的壩子。一天清晨,剛露出紫丘山頂?shù)奶柪镫S著萬丈霞光跑出一匹金馬,還掛在老西山頂?shù)脑铝晾锇橹坏啦屎顼w出一只碧雞。……”所謂“萬丈霞光”、“彩虹”,應(yīng)該都是傳說形成時的云象信息。綜上所述,“金馬碧雞”傳說形成的環(huán)境基礎(chǔ),極有可能就是大姚一帶山區(qū)的云象奇觀。馬光復(fù)曾對此做過生動的推測:“出現(xiàn)‘金馬碧雞’的紫丘山在大姚縣東南部,蜻蛉河下游,地形西北高,東南低,對面是高大險峻的龍山,擋住了陽光的直射,但卻有利于其折射,這是‘金馬碧雞’形成的自然條件。雨后,天空中還有大量的小水滴,對陽光有折射作用,樹葉上的水滴也是如此,這些水滴在太陽光下形成七種色彩。如果黃色的折射光在特定條件下集中在一起,而又和馬的形狀相似,這時‘金馬’就出現(xiàn)了,并且隨著太陽的位置不斷移動,這時,‘金馬’就在崖間林叢行走,而當(dāng)折射的光線離開這一地區(qū),‘金馬’也就消失了。同理,如果青色的折射光在一定的條件下聚在一起,而外形又像雞,那‘碧雞’也就出現(xiàn)了?!?/p> 當(dāng)然,即使“金馬碧雞”傳說源于云象的推論不謬,仍有很多疑問有待解答:云象又如何轉(zhuǎn)為“祥瑞”?因自然現(xiàn)象而導(dǎo)致的“倏忽光影”,與《漢書》所載“金馬、碧雞之神(寶)”究竟有何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是如何構(gòu)建起來的? 三 西漢望氣之術(shù)與益州銅、碧礦藏 西漢是崇祥重祀的時代。漢武帝尤敬鬼神之祀,漢宣帝則“修漢武故事”,“頗好神仙”,“博盡奇異之好”。宣帝在位共二十五年,《漢書·宣帝紀(jì)》所載各類祥瑞達(dá)30余次。宣帝朝“崇祥瑞,重祠祀”的社會風(fēng)氣如此之盛,究其原因,可能有三:宣帝幼時因“天子氣”因禍得福,在心理上必定非常崇信望氣之術(shù);經(jīng)歷短暫的漢昭帝朝,朝政為霍光所把持。漢宣帝出身平庸,欲勵精圖治,需要祥瑞吉兆的天命支持;宣帝朝降服匈奴,開拓西域,擊破南羌,功侔漢武,可謂四夷賓服,要宣揚本朝盛德治平之氣象,故而以祥瑞應(yīng)之。漢代巴蜀地區(qū)的方士活動也很頻繁,見于史載的巴蜀著名方士即有18人之多。西漢方士文化之盛行,學(xué)界早已達(dá)成共識,但以往“金馬碧雞”傳說研究從未注意到,云象觀測和占候在西漢一代的重要地位。 根據(jù)云象的色彩、形狀和變化來占驗人事吉兇,是西漢非常盛行的一種方術(shù)形式,時稱“望氣”。望氣又稱望云氣、望氛、候氣,起源甚早,先秦時期,諸侯、天子壘筑高臺,其主要目的就是望氣、觀星和占風(fēng)。《左傳·僖公五年》記:“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公既視朔,遂登觀臺以望。而書,禮也。凡分、至、啟、閉,必書云物,為備故也?!笨追f達(dá)正義云:“諸侯有觀臺,所以望氣祥也。公既親自行此視朔之禮,遂以其日往登觀臺之上,以瞻望云及物之氣色?!蓖麣庵g(shù)影響西漢社會政治的事例非常之多。在西漢政治舞臺上,望氣之方士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妒酚洝じ咦姹炯o(jì)》載:“秦始皇常曰:‘東南有天子氣’,于是因東游以厭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隱于芒、碭山澤巖石之間。呂后與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問之。呂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氣,故從往常得季?!咦嫘南?。沛中子弟或聞之,多欲附者矣。”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引顏師古注云:“呂后望云氣而得之?!兵欓T宴前,范增曾勸項羽曰:“吾令人望其(劉邦)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彼^“天子氣”,乃是出自望氣之方士的偽飾和附會,但至少說明望氣之術(shù)在西漢的流行。趙人新垣平以望氣得幸,貴為上大夫,地位日益隆寵。漢文帝十五年(前165年),新垣平云“長安東北有神氣,成五采,若人冠冕焉”,建議立祠,文帝于是作渭陽五帝廟。河決通泗,新垣平云汾陰有金寶氣,將有寶鼎出,故于汾陰建祠迎鼎。武帝時,河決于瓠子。丞相田蚡上奏云“塞之未必應(yīng)天”,“望氣用數(shù)者亦以為然,于是天子久之不事復(fù)塞也”。武帝巡狩過河間,“望氣者言此有奇女”,于是得漢昭帝之母鉤弋夫人。宣帝出生不久,罹巫蠱之禍,“雖在襁褓,猶坐收系郡邸獄”。嗣后“望氣者言長安獄中有天子氣”,武帝聞言,下令將長安獄中囚犯,“輕重皆殺之”。宣帝因受人保護而幸免。諸多事例表明,西漢望氣之術(shù)非常盛行,同時也有擅長此術(shù)的眾多方士活躍于朝廷內(nèi)外,影響著西漢政局。也正因如此,各地的云象奇觀才會引起中央王朝的密切關(guān)注。 望氣之術(shù),一觀其形,二察其色。就觀形而言,《史記·天官書》云:“云氣有獸居上者勝。”雞、馬在方術(shù)中則被視為“火畜陽獸”?!吨芤住ふf卦》:“乾為馬”,孔穎達(dá)正義云:“乾象天,天行健,故為馬也?!毙蠒m《爾雅疏》引《春秋說題辭》云:“雞為積陽,南方之象?;痍枺镅咨?。故陽出雞鳴,以類感也?!笔捈段逍写罅x》云:“午為馬、鹿、獐者,午為太陽,馬有員蹄,象于陽也?!庇忠犊籍愢]》云:“雞火畜,鳴近寅,寅陽,有生火,喜故鳴。”就觀色而言,韜廬子《云氣占候篇》記:“若分顏色,亦有常理。黃吉,青祥,白銳,黑藏”,“青、黃為德”。可見,在望氣之術(shù)的詮釋體系里,色尚青黃,形主陽獸?!敖瘃R碧雞”生于云象的前說倘若不謬,在望氣觀念里即可迎刃而解:雞、馬為“積陽”之“火畜”,完全符合望氣之術(shù)的云氣形構(gòu)思想;金屬黃,碧屬青,亦與“黃吉青祥”的尊色觀念相符合?!端螘份d有“騰黃”一種祥瑞,與“金馬”最為契合:“騰黃者,神馬也,其色黃,王者德御四方則出?!比绱藖砜?,“金馬碧雞”最初可能是一種因當(dāng)?shù)刈匀粴夂驐l件而形成的云象奇觀,形似雞馬,色如青黃,浮現(xiàn)于天際,本不足為怪,然而經(jīng)過方士們運用望氣之術(shù)的演繹和附會,即生發(fā)為“金馬騰躍,碧雞起舞”的祥瑞吉兆??梢哉f,望氣之術(shù)在該傳說形成中具有推波助瀾的作用。 傳統(tǒng)時代的望氣之術(shù)并非毫無根由,它是扎根于陰陽五行的思想土壤里,在詮釋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方面,形成了一套較為完備的理論體系。因此,從云象觀測轉(zhuǎn)化為金馬、碧雞之神,還有其他因素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即如:金、碧并非僅僅代表一種青、黃云色,可能還與礦藏有關(guān)。學(xué)界雖早已提出所謂“金馬碧雞”就是金碧其質(zhì)、雞馬其形的礦物寶貨,但以往研究從未揭示的是:礦產(chǎn)與望氣占候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 從字義上看,“金”“碧”原義均指礦物,古人常以“銅”作“金”;“碧”,《說文·玉部》:“石之青美者?!倍斡癫米⒃唬骸八朴裰病!彼朴裰嗍哂卸喾N,如空青、石綠,所謂“碧”就是指此類礦物??涨嘤置笄?、曾青,礦物學(xué)上即藍(lán)銅礦,屬含銅碳酸鹽礦物,是古代重要的顏料,“丹青”之“青”即指此。石綠又稱綠青,礦物學(xué)分類即孔雀石??涨?、石綠均產(chǎn)于銅的硫化物礦床氧化帶,常與其它含銅礦物(輝銅礦、赤銅礦、自然銅等)伴生。 自古滇、蜀就是我國銅礦石的富集區(qū)域,在滇蜀交界地區(qū)尤為豐富。揚雄《蜀都賦》載蜀都之地物產(chǎn),“其中則有玉石嶜岑,丹青玲瓏”。章樵注“嶜岑”云:“言玉石所產(chǎn)如山?!薄暗で唷敝扒唷奔粗缚涨唷@顣r珍《本草綱目》集解引《別錄》曰:“空青生益州山谷,及越嶲山有銅處。”《漢書·地理志》越嶲郡記載:會無縣(今會理)“東山出碧”;邛都縣(今西昌)“南山出銅”?!度A陽國志》載:“益州西部,金、銀、寶貨之地?!庇钟洉o縣有天馬河,“河中有銅胎”,“東山出青碧”。從文意來看,又實指天馬之“銅胎”?!端?jīng)注》“銅胎”作“胎銅”,明人朱謀瑋箋注云:“胎銅,即銅璞也?!币饧淬~礦石。任乃強注云:“會理縣以產(chǎn)銅著名,河床有銅礦石歲積,土民以其取之不盡,遂謂為有銅胎耳?!薄赌显t德化碑》謂:“會川收瑟瑟之寶。”《元史·世祖本紀(jì)》: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十一月庚戌,“罷云南會川路采碧甸子。”而今會理鹿廠、金獅廠、分水嶺、黎溪、清水河、九道溝等銅廠均見于志書。云南大姚與四川會理地域相接,亦屬產(chǎn)銅的主要區(qū)域。銅礦是大姚縣主要的礦種之一,礦床點多,分布較廣,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礦點35處,其中即以孔雀石、藍(lán)銅礦為主。作為重要伴生礦物,空青也是楚雄地區(qū)的重要礦產(chǎn)資源。檀萃《滇海虞衡志》記:“空青,今名大青、曾青,滇中以為顏料。貢大青出姚安,石青、石綠出安遠(yuǎn),響石出楚雄。”據(jù)《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記載:楚雄縣西南一百二十里有碧藏山。由此可知,今會理、大姚等地歷代以產(chǎn)銅、碧著稱,自是無疑,然而銅、碧礦藏與望氣之術(shù)、“金馬碧雞”又有何關(guān)系? 古人以為地藏金玉,上必生光芒,形成異象,此所謂“金玉之氣”。此后又衍生出礦苗、礦脈說,為古代礦業(yè)開采者深信不疑。《史記·天官書》云:“云氣各象其山川人民所聚積?!庇衷疲骸敖饘氈?,皆有氣,不可不察?!薄短接[》引《地境圖》云:“錢銅之氣,望之如青云?!痹趥鹘y(tǒng)道家的信仰世界里,“云氣”被認(rèn)為是陰陽相聚而成?!鹅`寶畢法》載:陰陽相生相成,“見于上者,積陽成神”,而為日月;“見于下者,積陰成形”,而成金玉。“其氣相交,而上下相射”,而成金玉之氣。故而“金玉之氣,凝于空則為瑞氣祥煙”。 結(jié)合礦藏來看,清人記載體現(xiàn)得更為透徹。宋賡平《礦學(xué)心要新編》云:“五行之氣運于天,而五材之則呈于地?!庇衷疲骸肮史舱劦V務(wù)者,須知金玉諸寶:其秀天鐘,其質(zhì)地蘊,厥形厥色,皆較然不可或掩。天氣清輕上浮,瑩然無滓,其氤氳磅礴之氣,由下應(yīng)上。非天自有之而自著者,即如金生于地,原具一種精彩,所以玉蘊山輝,珠懷川媚,內(nèi)美既精,外觀有耀,甚至氣達(dá)霄漢,以一日之運行,論每早晚呈象于天,其見為紅紫黃色。則礦產(chǎn)最旺之處,若天陰暗則不可見,以四時之運行論,春夏冬雖可考驗,而要莫如秋日。……余前游印度,道經(jīng)西藏,由撻箭爐至靖西,大川凡七十余處,小山無數(shù),遙而望之,有光射目,使人不能正視,疑其山皆五寶結(jié)成,非土石比也。”宋賡平具體談到今四川越西縣的碧雞山情形,與上述假設(shè)頗可印證:“越嶲廠治東八十余里有碧雞山焉,堪輿家謂由蔥嶺發(fā)脈而來,其勢巍然,雄踞諸峰,面面回合,常有寶氣蒸騰,融為白光,亙矗云漢,如俗所謂峨峰佛光者,均金銀氣也。其迤北二寶山:一金盔,一銀鼎。迤東則遍野金沙,直連萬石坪焉。細(xì)查該山,夷漢之交,錯雜而處,橫亙數(shù)百里,皆產(chǎn)礦區(qū)。近數(shù)十年,礦苗暴露層巒疊嶂間,奔墜礦石,揀而煉之,輒一火成銅。乾隆間嘗有人結(jié)隊開采,砂丁增至數(shù)千?!?/p> 循此思路可知,望識金玉之氣是望氣占候中非常重要的一種類別,不僅是祥瑞,還是財富的象征。盡管“金馬碧雞”最初是因云象奇觀而生,但在方士們的望氣詮釋體系里,它“金形似馬,碧形似雞”,應(yīng)該就是代表金玉之氣的一種祥瑞吉兆。道光《大姚縣志》或許是有力佐證,其就紫丘山之云象曰:“至今山上時有黃白之氣,非云非霧,極像馬之屬,疑為金銀之精。屢有裹糧而掘之者,卒無所得而止。”《漢書》兩處記載“金馬碧雞”,或“寶”或“神”,可見亦無矛盾,“寶”則是金玉(銅、碧)之寶,“神”則是金玉之氣凝聚于上,而“積陽成神”。 四 結(jié) 語 關(guān)于“金馬碧雞”傳說的由來,以往研究者提出的自然現(xiàn)象說、礦產(chǎn)說雖有合理之處,但均割裂了該傳說的綜合信息,忽略了地理環(huán)境和西漢社會動因在塑造該傳說過程中的紐帶作用,導(dǎo)致無法解析這一傳說的形成軌跡。 筆者運用多維貫通的視角和方法,構(gòu)筑了一條較為完整的證據(jù)鏈,得出以下結(jié)論:“金馬碧雞”傳說的生成,一方面是由于大姚一帶山區(qū)“色似青黃,形如雞馬”的云象奇觀;另一方面,則是由于該山區(qū)銅、碧礦藏豐富的自然資源。在西漢“崇祥重祀”的社會背景下,望氣之術(shù)則成為貫通二者的文化紐帶。在望氣之方士看來,金馬、碧雞之神的“顯靈”,不僅從形態(tài)(雞馬火畜),還是其色彩(金玉之氣),均符合望氣詮釋體系下的祥瑞訴求。該區(qū)域礦藏富集的事實,更有理由令人確信,云象所呈的“金馬碧雞”,就是一種代表金玉之氣的祥瑞吉兆。西漢方士推波助瀾,仰望天空,觀云察氣,以望氣之術(shù)賦予了這一目擊事件理論化的內(nèi)涵,將之建構(gòu)為一種金碧其質(zhì)、雞馬其形,代表金玉之氣的“瑞氣祥煙”。此后,“金馬碧雞”演繹為傳說,載諸青史,流傳至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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