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湘

千家峒是世界瑤胞共同向往的精神家園，有如晉代詩人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有如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在《消失的地平線》中所構建的東方神秘之域“香格里拉”，這是三個足以安放人類靈魂的詞匯。

千家峒，千家瑤人居住的大峒。這個“峒”字，就是山洞、田洞、山間盆地的意思。中華大地上有很多這樣的地形地貌，因此千家峒在哪里，就有很多種說法。有的說在南京十寶殿一帶，有的說在浙江會稽山一帶，有的說在廣西石碧洞，有的說在湖南臨湘龍窖山，甚至還有千家峒在臺灣附近的傳說。當代瑤文化研究學者，通過歸納和分析，最終把千家峒的位置鎖定在湖南永州江永縣大遠瑤族鄉(xiāng)，也就是如今的千家峒瑤族鄉(xiāng)。

懷著朝圣般的心情，我走近千家峒，走進千家峒。

在著名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和民族學家費孝通先生題寫的“千家峒”峒標前，我停下腳步。這座由十二節(jié)牛角和一支長鼓雕塑組成的峒標，是江永縣于2002年舉辦國際瑤族盤王節(jié)時修建，基座是四塊白石，象征千家峒里四塊肥沃的大田。峒標左側是流水潺潺的大遠河，右側矗立著嵯峨的穿巖山。此前人們進千家峒，必得從穿巖中過。與《桃花源記》中描述十分相像：“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薄肚Ъ裔荚戳饔洝酚涊d：穿巖洞口狹隘，“只有八十斤重的牛才進得去”，后來瑤胞把它鑿寬了，三百斤的牯牛也能通過，至今還可以看見鋼釬鏨鑿的痕跡。洞深十丈左右，深邃處幽暗無光，穿過去，即進入到千家峒三峒中的下峒。只是修筑公路以后，穿巖再無人行。

登上穿巖山的山頂“古戰(zhàn)場”觀景臺，向下俯瞰，整個千家峒下峒的風光盡收眼底，群山環(huán)繞，一水中流，果真是一處風光旖旎的世外桃源?！扒Ъ裔祭锎筢继?，三百牯牛犁一邊；還有半邊犁不到，牲豬馬鹿里頭眠。”鵝頸大田、馬頸大田、南蛇大田、平西大田，瑤胞們?nèi)绱朔Q謂這一方神奇的土地，他們的先人曾在此與世隔絕之境繁衍生息，過著自給自足、沒有皇糧國稅的自在生活。直到元朝大德年間，民族壓迫酷烈，官府發(fā)現(xiàn)了千家峒，強行征糧收稅，瑤民反抗遭鎮(zhèn)壓，集體逃離千家峒?！按蟮峦蹙拍耆率湃?，眾瑤人起腳出千家門樓，上桑木源。過了楓木凹下云蓋，來到道州浮橋，過了三天三夜不斷絲……”（《千家峒古本書》）遷徙之前，他們把供奉盤王的金香爐打破成十二塊，十二姓瑤人各拿一塊；把一根水牛角鋸成十二節(jié)，每姓各持一節(jié)。又喝血酒盟誓：“銅打香爐三斤半，黃金四兩五錢三，瑤家各姓拿一塊；牛角鋸成十二節(jié)，每姓一節(jié)各自飛?！毕嗉s五百年后“香爐牛角合得攏，來日子孫又搬回?！庇纱?，種下了代代瑤族子孫“搬回千家峒”的夢想。

從清代開始，大大小小的搬回千家峒運動在各地瑤族同胞中此起彼伏。如：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七月，從湖南江華遷徙至云南、廣西等地的瑤胞鄧元珠，寫信給留在老家?guī)X東大源心沖的親戚朋友，宣稱在廣西柳州府石河縣找到了祖先居住的千家峒，邀親友前去開墾定居。他為此專門付了三兩銀錢作行路費，請人送往故鄉(xiāng)。這封《路引信》在江華數(shù)代瑤胞之間流傳，發(fā)酵著搬遷的幻想。1933年，江華平?jīng)_口村十幾戶瑤族同胞變賣家產(chǎn)，籌集資金，前往石碧洞拓荒，遺憾的是天不遂人愿，開墾種植失敗，春種冬無收，只得返回江華瑤山。1941年，廣西金秀、蒙山、荔浦等地的瑤民，醞釀大規(guī)模的“搬回千家峒”運動，發(fā)動百數(shù)瑤民組成“飛虎隊”，進行武裝遷徙，后被國民黨軍警滯阻，強迫解散。直至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還不斷有瑤胞在湘桂邊境都龐嶺一帶山區(qū)，尋找千家峒。最典型的例子是荔浦縣蒲蘆鄉(xiāng)瑤民趙德標，其一家三代人尋找千家峒，祖父、父親耗盡家產(chǎn)，多年尋找，未能如愿。直到1983年秋天，趙德標在兩個外出彈棉花的江永瑤民引導下，來到大遠瑤族鄉(xiāng)，經(jīng)過仔細觀察和了解，認定這里就是他們祖先居住過的千家峒。這以后，陸續(xù)有很多人來到大遠瑤族鄉(xiāng)要求定居，因為接收安置困難，只得返回。

千家峒，千家瑤人的夢?，F(xiàn)在終于有了一方可以寄寓夢想的土地，又豈能不來朝拜。進得千家峒內(nèi)，我在當?shù)匚挠训闹敢拢灰槐嬲J了對應《千家峒古本書》和《千家峒源流記》記載的鳥山、馬山、平石巖、石童子以及狗頭山的石狗頭等寓有人文含義的景觀，然后來到位于千家峒中心位置一一中峒的盤王廣場。這是江永縣籌資修建的一個以祭祀、觀賞和休閑為特色的公益性生態(tài)廣場，核心為一座巨大的盤王塑像和十二根長鼓圖騰柱組成的花崗巖雕塑群，輔以入口公園、主題文化園、繁花似錦園、珍稀植物園等多個生態(tài)休閑園區(qū)。自2012年建成開園以來，即成為各地瑤族同胞前來祭祀祖先盤王的祈福圣地，那些苦苦追尋精神家園的瑤胞們，終于在這里找到了安頓靈魂的居所和載體。

由盤王廣場往北，即是千家峒三峒之上峒，溯大遠河大溪源進入深山密林，山險谷幽，風景優(yōu)美，已辟為千家峒國家森林公園，園內(nèi)的大泊水瀑布尤其壯美。山腳下的劉家莊，借助新農(nóng)村建設的東風，歷時三年，將散居于七個自然村的老舊民房拆除，集中新建三百棟鄉(xiāng)村連體別墅，村內(nèi)水、電、路、訊等基礎設施完備，建有提供餐飲、住宿、購物服務的農(nóng)家樂二十余家，瑤族民俗文化表演廳一座。在這里選擇一家農(nóng)戶小住數(shù)日，盡享青山綠水、藍天白云、寧靜時光，品味生活的甘甜，讓人深信——千家峒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我想起昔日流離失所的瑤民的哀嘆：“世上沒有千家峒，哪里都不是千家峒?！痹夥陙y世，漂泊不定，無處安生，到處都不是千家峒。如今，恭逢太平盛世，人民安居樂業(yè)，生活幸福美滿，處處都是千家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