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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相見，是在這樣的一個深冬。窗外一片白雪茫茫，雪地銀裝素裹，院子里的那株梅樹，在這雪花霏霏時，遠觀似乎能嗅到一絲隱逸的香氣。他掀簾而入，只見滿室鮮衣如宴，唯有她通體素淡，只穿了一雙新鞋，那鞋刺繡精巧，也是她所做。又看她的人，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便真應(yīng)了那句“一見所鐘”。 這是沈三白初見陳蕓時的場景，她是蘭心蕙質(zhì)中透著落落大方。二人兩小無猜，見面時未有絲毫生分疏離。凌晨宴會散場送完客人，返回家中他覺肚餓，問身邊婢嫗要來食物，卻又不喜其甜，心上正想作罷。 “三白?！彼斐隼w纖玉手牽他的衣袖，眼中煙波浩渺，似有千句衷情要訴。兩人避開眾人到陳蕓屋中“開小灶”，暖粥滋心潤胃，再配上她特意藏的小菜，在此刻竟別有一番風(fēng)味。相視一笑，眉眼綻開的都是情深。 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是即使枯葉飄散，落在眼里也有滿庭芬芳。恰逢得太平盛世，心上無憂，便譜得錦音妙曲。幸而有錦繡良緣，使愛人者相依為伴，從此暮暮朝朝?；楹螅v容她，女扮男裝游玩太湖，在船舟上與船家女喝酒吟詩，這些韻事，又被多少寬容者津津樂道。而得良人如此，該是何等令人心生感激。 乞巧節(jié)，朗月懸于藏藍色夜空。蕓娘在庭院里設(shè)了香燭瓜果，兩人邀月對酌，只見銀河似濤，波光如練。搖著輕羅小扇，看著飛云過天，閑談世間美事，夫婦兩個人閑情寄月，輕吟作對。這世上，納涼望月的并不在少數(shù)，大多人都要尋覓這件美事的細枝末節(jié)。然而兩人同心同德，意趣相投，也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直至燭盡月沉，撤果歸臥，彼此心滿意足。但多少還是有些愁緒縈上心頭，世間美滿的人事并不在少數(shù)，但他們也在隱約間惆悵，那些埋藏在瑣事中的預(yù)示，是否于冥冥之中訴說著兩個與“白頭偕老”相去甚遠。 日子過得是紅袖添香，佳人在伴。和對的人在一起，哪怕是布衣蔬食，清淡度日，也能山水風(fēng)月，閑情野趣。 七月份去鄉(xiāng)村避暑，與兩老夫婦為鄰。池中蓮葉田田，魚兒嬉戲，坐在樹下垂釣，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園中蔬果累累，摘了新鮮的當季蔬菜。蕓娘詢問價錢，老夫婦自然是不要，然而她既是性情中人，便贈與他們自己所做的鞋。 生活平靜如水，她不求榮華富貴，只愿現(xiàn)世安穩(wěn)。因此對三白說：“等到什么時候，我們就住在這里吧。買上十畝閑地，周圍繞滿菜園。有仆人照料簡單生活，在院子里種一些瓜果蔬菜，再給她一些應(yīng)得的物質(zhì)。你依自己的想法作畫，我就在一旁做繡工，適當為你奉一杯酒或添一盞茶。兩個人穿著平常布衣，吃著清淡飯菜，就這樣終生陪伴，再也不必謀劃遠游，也不去體悟這世上的顛沛流離。” 這樣單純的心愿，如果能得一心人，便是朝朝暮暮到老年，也未曾會有不平和怨嗔。 然而半生逢坎坷，這人世間的繁花似錦，轉(zhuǎn)眼就變成了滿眼的草木凋零。 蕓娘染疾，又受家人誤解，她在最后的時間里，備嘗了這世間的心酸。她離去之后，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怎么能夠說得出來呢。正所謂“恩愛夫妻不到頭”，一人半路離去，留下的這個人獨自吞咽著愛與別緒，怎一個痛字了得。 安葬完蕓娘的那個夜里，三白點燈入室，房間里一切如昔，然而熟悉的音容卻已似縹緲的云鶴，杳杳無蹤，令人淚濕雙襟。他坐在似乎還縈繞著香氣的床邊等待，若何時她又回來了呢。又怕淚眼朦朧，不見她的身影，只能強睜著雙眼。累、疲乏、肝腸寸斷，環(huán)視了屋子一遭，一切恍然如夢，這才真正相信，她是真的去了，燭光盈盈，燈下添香的人再也不復(fù)存在了。 自此陰陽兩隔，心念如一。但曾布衣蔬食、閑情記趣的日子，是千百年后的錦繡文字，寫滿了舉案齊眉的佳話，是為《浮生六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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