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才智氣欲》我是自小愛孟子的。孟子是儒家中的理想主義者,文字中有一種蓬勃蔥郁之氣,令人喜歡,令人感動。在儒家中,我就是推崇孟子。其氣派得力于子思??组T中顏回樂道安貧,善體會、善思考,退而自省其私,亦足以發(fā),但是他不大說話。話是沒有什么可說的了。曾子在孔門弟子中年最幼,又最聰慧,大概好學(xué)而近思,但是仍突不出孔子范圍。 孟子之時,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須知楊、墨皆有精深系統(tǒng),倘使曾、顏尚在,必定抵擋不住。只有孟子雄辯之才,足以出來招架。荀子學(xué)問雖好,卻反對人欲;主張制禮節(jié)欲,以性為惡,以善為“偽”?!@一脈思想戕賊人以為仁義,如戕賊杞柳以為桮棬,與告子一樣,故必流于虛偽冷酷。他的仁義是外來的,與告子相同,即所謂“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真不足取。荀子既然要制禮節(jié)欲,又主張“嚴(yán)刑罰,以戒其心;使天下生民之屬,皆知己所愿欲,舉在于是,故其賞行,皆知己之所畏恐,舉在于是,故其罰威”。所以他教出來的子弟,當(dāng)然是法家,如韓非、李斯之徒,全非孔子面目。 不幸,我們所見的所謂孔學(xué),都是板起長臉孔的老先生,都沒有孔子之平和可親,或孟子的潑辣興奮。七百年來道學(xué)為宋人理學(xué)所統(tǒng)制,幾疑程、朱便是孔、孟,孔、孟便是程、朱。程、朱名為推崇孟子,實際上是繼承荀、韓、釋氏(戴東原語),不曾懂得孟子。邵康節(jié)批評程伊川,最中肯??倒?jié)將歿,伊川去看他,向他問道。康節(jié)笑著對他開玩笑說:“正叔(你這人)可謂生在生姜樹上,將來必死于生姜樹頭?!币链ㄔ賳枺倒?jié)張開兩手示意。伊川不解,康節(jié)才說:“面前路徑須令寬,路窄時自身且無所著,何能使人行?”我們七百年來所行的就是伊川這條窄路。理學(xué)道理,也全是生姜樹頭的道理。 現(xiàn)代青年人,應(yīng)該多讀《孟子》,常讀《孟子》,年年再讀《孟子》一遍(《萬章》、《告子》、《盡心》諸篇最好)。孟子一生都是英俊之氣,于青年人之立志淬礪工夫,是一種補劑。孟子專言養(yǎng)“志”養(yǎng)“氣”,“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是積極的。荀子專講制民制欲,是消極的。“圣人與我同類”、“人皆可以為堯舜”、“人無有不善”、“養(yǎng)其大體為大人”……這是何等動人的話?少時常聽我父親引《孟子》說:“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薄@句話不知如何,永遠(yuǎn)縈繞在我心上。這樣的人生觀,不是很好的嗎?人無有不善,就其善而養(yǎng)之。人生社會有什么了不得的問題,何必談什么玄虛?做人的道理講好了,還有什么可怕?這樣循這條路走去,就可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孔子只講君子,孟子才提出大丈夫三字)。就使不能建立什么彪炳的事業(yè)來,至少也可以成一個有操守氣節(jié)的人?! ?/span> 最好是孟子講“才”字。孟子要人“能盡其才”。富歲子弟多賴(即懶),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而殊也”。孟子也明白人“才”善惡與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澳巳羝淝椋瑒t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薄翱梢詾樯啤彼淖郑切陨频木x,是說有可以為善之“才”(性惡、性善之辯,二千年來辯得一塌糊涂;孟子說可以為善甚明,陳蘭甫《東塾讀書記?孟子篇》,講得清楚了當(dāng),再不必爭執(zhí))。既然人無有不善,只能不失其本性,使吾固有之善,可以培養(yǎng)滋長。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 孟子言“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坝敝x甚廣,非限于犬馬聲色。宇宙萬物生生不息,是宇宙萬物各盡其“才”,各有其“欲”。宇宙無“欲”,則宇宙寂滅。人生的期望、愿望都是“欲”。人生沒有期望、愿望,便已了無興趣,陷于死地,形存神亡。草木有草木之“欲”,才能欣欣向榮。人而無“欲”,也就完了。我看青年子弟,男男女女,無非一堆私人之欲望,各有所求,求學(xué)之進(jìn),求事之成,求父母健康,求出洋留學(xué),求傳子傳孫,求成家立業(yè),何一非“欲”?說“欲”有害,也不過如說錢財害人;錢財私欲,非能害人,在于你自己,非“欲”之罪也。 好了,算我孟子派中人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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