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黃逸梵

今天請讓我給大家講講，發(fā)生在留法藝術圈的一段往事。

民國二十二年五月的一個深夜，我正在巴黎的家中作畫。忽然，住在隔壁的J小姐著急忙慌地敲門，問我是否看到過她的丈夫X先生。

原來，她沒鑰匙，回家敲門好幾次，去過警察局，也向其他朋友問了個遍，甚至連附近的醫(yī)院都翻了個底兒朝天，就是沒看到X的身影。

X先生曾在巴黎美院師事名家，后來也頗有成就。如今返回法國，是為了籌備中國現(xiàn)代藝術家群展。駐法使館對此頗為關注。

這樣一個大活人如何能平白無故地消失呢？

我讓J小姐先進屋，遞給她一杯安神茶，請她今晚在我家暫住一宿，明日想辦法。為了不打擾我休息，J小姐盡量平靜下來，只是一夜無眠。

第二日清晨，J小姐跑到最近的鋪子里請了鎖匠，又急急叫醒了門房一起上樓。門房問她，是否真的要開鎖，要知道在巴黎這可是一大筆開銷。J小姐囊中羞澀，問我如何是好。我請鎖匠看看是否能從我的房間爬窗過去隔壁，再從里面開門，這樣不會破壞門鎖，開窗也比開鎖便宜許多。鎖匠正待爬窗，門突然從里面開了，X先生杵在門口，頭發(fā)蓬松，臉色十分難看。J小姐又氣又窘，壓著火，向門房和鎖匠賠不是，又向我道了謝，便進了屋。

一頓爭吵無可避免。我在隔壁，聽得并不真切，只盼著不要出現(xiàn)家暴才好：J小姐生得人高馬大，而X先生看起來十分虛弱，怕不是對手。

怎料當天傍晚，J小姐又敲開我的門，十分沮喪地問我能不能再收留她一個晚上。

我點頭應允。旋即尋出一個從家里帶到法國的舊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遞給J小姐一杯熱茶，她就打開了話匣子。

J小姐家里是江蘇宜興的名門望族，父親在上海復旦大學教書。她之前由家長做主，與查家小兒子立過婚約。X先生則是宜興鄉(xiāng)下破落秀才家的兒子，早早就被逼著結(jié)婚生子。不過X先生畫得一手好畫，一結(jié)婚就獨自跑去上海，還換了個名字，也不給家里寄錢，老婆孩子去世的時候，親娘都無法聯(lián)系到他。

當初X先生經(jīng)人介紹，經(jīng)常去J小姐家里吃飯。此君才華橫溢，又是一表人才，J家長輩對他評價很高，甚至感慨道要是再有一個女兒能許給他就好了。只是J小姐和X先生從來沒私下說過一句話。沒想到X先生申請到獎學金去法國學畫前，竟然問J小姐，愿不愿意跟他一起遠走高飛。原來X先生早就對她有意，只是礙于自己的婚約，無法表白。一邊是素未謀面的査公子，一邊是風流倜儻、前途無量的X先生，J小姐犯了一個全天下女兒都會犯的錯誤——拋下自己的家庭，同X先生先輾轉(zhuǎn)到日本。這下可好，逼得J老先生和太太，最后不得不發(fā)出訃告，說她病發(fā)歸去，甚至連棺材都備了一口，為防露餡，還在里面放了石頭，寄放在廟里。

待一戰(zhàn)結(jié)束后，兩人終于來了法國。此后，艱難困苦，一呆就是八年。

聽到這，我后背不禁襲來陣陣涼意：都說包辦婚姻害人不淺，我自己就是隨了家人愿，嫁給了另一位“査公子”，最后還不是以離婚收場，拋家棄子來了法國學藝術。如果當初，我跟J小姐一樣，選擇自由戀愛，也跟當年要同我私奔的某先生一走了之，今時今日會不一樣到哪里去呢？《玩偶家庭》里的娜拉在看破丈夫的虛偽后，是能決絕地出走。但魯迅先生專門寫過一篇《娜拉走后怎樣》，尖銳地指出——娜拉走后要么墮落，要么還得回來。

身為女人，在這個時代，怎么選都身不由己。

J小姐繼續(xù)說，當年在法國留學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人追她，但她是X先生的妻子，所以拒絕了從倫敦到巴黎來學畫的好友Z先生的求愛。這位Z先生在沮喪之際，與他的法國女朋友匆匆結(jié)婚。

畢業(yè)回國后，X先生好不容易在南京找到了國立中央大學的教職，生活也穩(wěn)定下來，還生了兩個孩子。都說共患難易，同享樂難，X先生開始嫌棄J小姐無趣、不懂畫，甚至直接把畫室搬到學校，回家僅僅是過個夜。J小姐聽學生們說，X先生對一個女學生特別上心，單獨指教不說，還要給她開畫展、送她來法國留學。

X先生的婚外戀就像老房子著了火，一發(fā)不可收拾。正好這次中國藝術家歐洲巡展的重任落到X先生身上，J小姐就跟著一起回法國來了，也寄望于兩人能借故地重游的機會，破鏡重圓。

那么昨晚，X先生究竟為什么故意把J小姐拒之門外呢？

原來，由留法多年的藝術家朋友C先生攢局，他們當天原打算與交好的法國藝術家吃晚飯。J小姐事先和X先生商議好，她早上去幫忙，X先生中午準點去吃便飯。誰知X先生11點就到了那邊，J小姐和C先生正好出門買菜，前后腳就這樣錯過了。X先生敲了好一陣門沒人應，以為J小姐與C先生在里面做什么見不得光之事，于是氣得扭頭就走。

為了報復J小姐，晚上X先生不僅放了一桌人鴿子，半夜更是把她鎖在門外。

更讓人來氣的是，J小姐昨日去學校找X先生的時候，門房還交給她一封信，讓她幫忙轉(zhuǎn)給X先生。那信居然是X在國內(nèi)那位相好的女學生寫來的。一打聽，原來X先生這幾個月雖然在巴黎辦展忙得不亦樂乎，但同時也不忘與女學生隔空傳情……

說好的故地重游、破鏡重圓，到現(xiàn)在徹底化為了泡影。

一爐香還沒燃盡，J小姐再也說不下去了。雖然已經(jīng)進入五月，但巴黎今年不知刮得什么妖風，天氣突然沉下臉來，噼里啪啦地砸來一陣冰雹。有家難歸的J小姐望著窗外，剎那間淚流滿面。

多年后，我已移居倫敦，與許多舊知都斷了聯(lián)系，但這件事始終揮之不去。也不知J小姐和X先生后來如何，只斷斷續(xù)續(xù)聽說，他們最終還是離了婚，J小姐獨自拉扯孩子。X先生也沒娶到女學生，最后竟然隨便娶了L女士照顧他。

而當年被J小姐拒絕的Z先生，聽說她離婚后，兩人再續(xù)前緣。但Z優(yōu)柔寡斷，沒能與外國妻子離婚，委屈J小姐做了他的情人，而J小姐卻甘之如飴。

又過了若干年，X和Z兩位先生均已作古。J小姐才出版了她的回憶錄，書中以X和Z先生斷代，分為《我與悲鴻》和《我與道藩》兩部分。前半部分冷靜克制，二十多年的光陰如快刀斬亂麻，很快撇得一清二楚；后半部分一上來就陷入了《追憶逝去時光》的平行宇宙，節(jié)奏一下子遲緩下來，看得出每一封鴻雁傳書都值得她臉紅心跳良久。似乎J小姐在顛沛流離多年后，終于不再扮演刻在那場失敗婚姻戒指上“碧薇”，而是碰到了在乎她、關心她的人，并找回了她自己。

娜拉的出路到底何在？終歸還是要做回她自己！

往事如白駒過隙，只剩下那爐陳香，依舊在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里冒著點點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