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皇四年（公元23年），王莽死于亂軍之中。隨后的1900多年里，作為“亂臣賊子”的典型，王莽不斷遭到口誅筆伐，直到20世紀。

1928年，胡適寫了一篇名為《1900年前的社會主義皇帝——王莽》的文章，一石激起千層浪。

在文章里，胡適對王莽頗多贊美之詞，認為他是一位“社會主義者”，一位空想家和無私的統(tǒng)治者。王莽的改革之所以會失敗，完全是因為他的思想和政策都太超前了。

今天的網(wǎng)絡(luò)上甚至有人認為，王莽是“穿越”回漢朝的人。

那么，王莽其人，到底是卑劣的篡弒者，還是超前的改革家呢？

白居易曾寫過一首詩，流傳很廣：

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鉆龜與祝蓍。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dāng)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fù)誰知？

王莽如果死在漢平帝時期，那他將會是一位完人，甚至是圣人。橫空出世的王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憑借一己之力，讓千瘡百孔的西漢王朝有了一些蓬勃的氣象。

和歷史上許多陰險狡詐的篡位者不同，王莽的名聲一直很好，好到他篡奪漢家天下的時候，幾乎沒有人反對——即使劉姓諸侯也都認為，把江山交到王莽手里，比放在劉家人手里更靠譜。

白居易像

王莽出身高貴，姑媽是漢元帝皇后、漢成帝生母——王政君，叔叔伯伯相繼擔(dān)任大司馬大將軍（領(lǐng)尚書事），執(zhí)掌帝國權(quán)柄。出生在這樣家庭的人，大多會沾染上紈绔子弟的習(xí)氣，但王莽沒有，他從小就謙恭待人，禮賢下士。

王莽的父兄，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于是，王莽一肩擔(dān)起了侍奉母親、照顧寡嫂，以及撫育長兄遺子的事。此外，王莽不僅殷勤侍奉諸位叔伯，還向當(dāng)時的儒學(xué)大家虛心求教，絕對算得上品學(xué)兼優(yōu)。

伯父王鳳是王家的第一位大司馬大將軍，他病重時，王莽隨侍在側(cè)，不惜以身試藥。如此謙恭、孝順，讓他贏得了朝廷內(nèi)外的一致好評，即使不做官，他也是西漢王朝的道德楷模。

到漢成帝末年，隨著王莽叔伯的相繼離世、病退，王莽成了整個王氏家族的“話事人”。綏和元年（公元前8年），王莽出任大司馬大將軍，繼承了這個由王家壟斷的職位。

綏和二年（公元前7年），漢成帝駕崩，漢哀帝繼位。哀帝是成帝的侄子，因此與王家沒有親戚關(guān)系。

繼位的漢哀帝，自然會親近跟他血緣相近的人，于是，丁、傅兩家在短時間內(nèi)取代了王家的外戚地位。因為裙帶關(guān)系上位的王莽，被漢哀帝趕出京城，回到自己的封地——新都。

這幾年是王莽人生的低谷，在政治上最失意的時候，次子王獲卻給王莽惹了點事兒。王獲動手殺死了自己的一個奴婢，本來，按照當(dāng)時的律法，王獲的行為不算什么大罪，如果在殺奴婢之前跟官府報備過，甚至就是合法的事兒。

但王莽不這樣認為。他在得知兒子殺奴婢的事后，“切責(zé)獲，令自殺”。殺人償命！謫居的王莽，竟然讓自己的兒子自殺來抵償奴婢的性命。

如此舉動，天下震驚。

西漢中期以來，奴婢問題日趨嚴重，公卿大夫蓄養(yǎng)家奴已經(jīng)是普遍現(xiàn)象：這些豪族大家動輒數(shù)百上千的家奴，既喪失自由，聽任主人打罵，又無法參加勞動，為國家貢獻賦稅收入。此時，身居高位的王莽竟然愿意為一名身份卑微的奴婢，責(zé)令親生兒子自殺，這一舉動，讓許多奴婢感動得不知所以，許多人仿佛從王莽身上，看到了救世主的影子——只有王莽，才能救天下！

嚴于律己的王莽，受到了全天下人的擁戴。當(dāng)他被漢哀帝貶出京城的時候，許多人上書為其求情。輿論一邊倒地支持王莽，漢哀帝最終不得不將其召回京城，侍奉太皇太后王政君，但沒有給他具體的職位。

不過王莽運氣好，熬了幾年就熬出頭了。

新莽時期的銅鏡

元壽二年（公元前1年），漢哀帝駕崩，太皇太后臨朝稱制，把王莽重新扶上大司馬大將軍的位置，并且和王莽一起，立年僅九歲的劉衎為帝，是為漢平帝。自此，王莽坐穩(wěn)了大司馬大將軍的位子，直到建立新朝，始終牢牢掌握著西漢王朝的權(quán)柄。

初始元年（公元8年）十二月，王莽代漢自立，建國號“新”，改元“始建國”。

王莽將自己的國號定為“新”，是寄予了很大期望的。他希望自己的統(tǒng)治，能夠革除西漢的弊病，讓天下煥然一新。

西漢中期以來，除了日益嚴重的奴婢問題，土地問題也長期困擾著統(tǒng)治者。西漢中后期，人口日益增長，土地兼并日益嚴重，朝廷的收入越來越捉襟見肘。能否順利解決這兩大難題，成為王莽政權(quán)成敗的關(guān)鍵。

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這位明星政治家開始動手了。

新朝形勢圖

王莽下詔，將天下的耕地全部改名為“王田”，表示將所有的土地收歸國有，禁止買賣。同時，恢復(fù)“井田制”，即，將900畝的田平均分成九份，八家分領(lǐng)邊上的八份，中間一份為公田，由八家共同耕作，收成歸國家。

詔令規(guī)定，每戶家庭男丁八人可擁有一井（900畝）之田，男丁不足八人的，必須將超過部分分給其他家庭。而那些原先沒有田的，則按照上面規(guī)定，由國家授予田地。

這樣的政策，且不說在具體實施過程中會受到地主的強烈抵抗，就是按照平均數(shù)而言，每一個男丁分配超過100畝土地，當(dāng)時全國也沒有那么多的可耕種土地。這項政策注定是一紙空文。

到后來，甚至追隨王莽的官員都看不下去了，對王莽直言：

井田雖圣法，其廢久矣。周道既衰，而民不從。秦知順民心，可以獲大利也，故滅廬井而置阡陌，遂王諸夏，訖今海內(nèi)未厭其敝。今欲違民心，追復(fù)千載絕跡，雖堯舜復(fù)起，無百年之漸，弗能行也。天下初定，萬民新附，誠未可施行。

幾年之后，王莽迫于形勢，不得不收回成命，宣布取消土地改革計劃。這樣一來，擁有土地的地主、沒有土地的雇農(nóng)，都對王莽失去了信任。

新莽時期的錢范

與土地改革同時，王莽還試圖推進“廢奴”事業(yè)。他規(guī)定，所有的私人奴婢，都改名為“私屬”，禁止買賣。不過需要說明的是，王莽的政策只針對私家奴婢，不包括官府的奴婢。

由于受到各級官僚的強烈抵制，這項政策最后也不了了之。諷刺的是，王莽的土地改革政策，最后導(dǎo)致了更多的農(nóng)民失去土地，而這些農(nóng)民在失去土地之后，不幸淪為官府的奴隸。

廢奴、土改的失敗，沒有讓王莽停下改革的腳步。

和土地收歸國有類似，王莽還制定了商業(yè)改革的措施：五均六筦。王莽規(guī)定，在長安、洛陽、臨淄、成都、宛、邯鄲六大城市設(shè)立專門的部門，監(jiān)督物價，防止商人抬高物價。此外，國家對鹽、鐵、酒實行專賣，壟斷錢幣鑄造，對名山大川的物產(chǎn)收稅。

王莽的本義，是希望通過行政手段，干預(yù)無序的市場行為，保證商業(yè)穩(wěn)定有序地進行。這些想法頗有些建立現(xiàn)代政府的意味。

但是很不幸，當(dāng)時的官僚階層并沒有王莽這樣的“現(xiàn)代意識”。官僚階層不支持王莽的政策，王莽不得已，只能依靠一些大商人來監(jiān)督、平抑物價。最后，壟斷的官商集團，不僅沒有平抑物價，反而因為王莽的新政，賺得盆滿缽滿；而那些規(guī)規(guī)矩矩做生意的中小商人，卻被擠兌地生存不下去，最后淪落到破產(chǎn)的地步。

新莽布幣

這還不夠，王莽還要繼續(xù)玩兒。他下詔，將全國各地的地名全部改了一遍，而且高興了就繼續(xù)改。如此胡來，導(dǎo)致有些官員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所在的地名，不得不在文件里加上老的地名。

同時，王莽堅持改革幣制。平心而論，王莽時期的錢幣，制作精美，遠勝西漢的五銖錢，但是種類繁多。繁多到什么程度呢？在王莽當(dāng)政時期，同時有28種不同規(guī)格的貨幣流通，怎一個亂字了得！

再加上王莽堅持向匈奴、高句麗等開戰(zhàn)，整個新朝開始陷入內(nèi)外交困之中。

地皇四年（公元23年），新朝軍隊在昆陽大戰(zhàn)中慘敗，損失殆盡。

不久，起義軍攻入長安，王莽在漸臺被殺。死后，王莽的頭顱被砍下，懸掛于宛市。百姓聽說之后，“共提擊之，或切食其舌”。

但另一方面，當(dāng)起義軍進攻長安時，數(shù)千官員、隨從、軍士追隨王莽，一路退到漸臺。這群人最后全部戰(zhàn)死或被殺，一路追隨王莽至泉下。

綠林赤眉起義示意圖

要說王莽真那么不得人心，最后怎么還會有這么多人為他殉葬呢？直到生命的最后，王莽身邊還是有追隨者，他的一生，恐怕不能算是徹底的失敗吧？

今天我們看到的王莽那些事兒，絕大部分來自班固的《漢書》，班固是東漢時人，為了證明東漢的統(tǒng)治合法性，必然會丑化王莽，將其塑造成沽名釣譽的偽君子。

平心而論，王莽在改朝換代之后所推行的那些改革政策，太過理想主義，不具備太多的可操作性。但他作為社會改革家的初心，道德楷模的事實，卻是不爭的。

都說王莽沽名釣譽，但要偽裝自己，幾天、幾年容易，要偽裝幾十年而不露餡，真的容易嗎？王莽一生，幾十年始終如一地禮賢下士，這是班固也無法反駁的事實，如果王莽真露出了什么“狐貍尾巴”，《漢書》里怎么會毫無記載呢？

這位明星政治家，與其說是沽名釣譽的偽君子，不如說是理想主義的道德楷模，他的失敗，不是因為他的虛偽，而是因為太過理想，以至于現(xiàn)實最終將他殺死在了那個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