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勺之戰(zhàn)：打的就是小白

（3）——“草根英雄”的長勺之戰(zhàn)

公元前684年春，齊桓公劍指魯國，齊國大軍壓境，才經(jīng)歷過乾時大敗和城下之盟的魯國人心惶惶，就在此危險時刻，一個誰也沒有想到的情況發(fā)生了，一個社會平民突然挺身而出，直接求見魯莊公，討論抵抗齊軍的問題，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

這個人，便是長勺之戰(zhàn)的靈魂人物——曹劌。

因為《曹劌論戰(zhàn)》進入過語文課本，所以大家對曹劌應該不太陌生，尤其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更是耳熟能詳。然而關于曹劌這個人的真實信息，歷史記載實在寥寥，而他和另外一個名叫“曹沫”的同時代魯國將軍兼刺客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也是頗具爭議。

先說曹劌，有記載說他是周文王第六子曹叔振鐸之后，這個說法估計和劉備的出身“中山靖王之后、漢景帝閣下玄孫”差不多，就算屬實，也遮蓋不住曹劌已然淪為“平民”階層的事實。因為據(jù)《左傳》記載，曹劌已不是“肉食者”。所謂“肉食者”，“大夫以上，食乃有肉”，按照春秋時期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奴隸等社會階層劃分，以及曹劌有直接晉見魯君的資格來看，曹劌的身份應該屬于“士”這一階層。

所謂的“士”，簡而言之，是最低一等的貴族和最高一等的平民?！笆俊彪m然已是平民，沒有官做，但卻是貨真價實的貴族出身。而且，這里所說的平民和俺們后世所說的的平頭百姓也絕不是一回事。這是因為在西周、春秋時代，平民有著嚴格的“國人”和“野人”之分。

這里要重點說一下“國人”和“野人”這兩個概念，這是一個可以凸顯俺們的今天和前天兩個時代的巨大變遷的絕佳例子。

分封制首先要封土建國，封國多數(shù)是建有城邦或者據(jù)點的，那么在城邦或據(jù)點之內(nèi)的人，因為是屬于這個封國，所以叫“國人”；而在封國之外、居于野外的人，就叫做“野人”。很顯然，按照“天子——諸侯——卿大夫——士”這一順序分封，最后肯定是“士”越來越多，而“士”因為沒有官做，多數(shù)也就漸漸淪為平民。這樣的平民便是“國人”的主要來源。因此，“國人”雖然是平民，但仍然和周王朝或者封國有著或遠或近的血緣關系。

而“野人”，則是居于野外的人，多數(shù)源自被周王朝漸次征服的外族民人。周王朝習慣稱被征服的種族或小國為“庶邦”，所以“野人”有時也叫“庶人”。

從中不難看出，“野人”是外族、是被統(tǒng)治者，而“國人”是本族、是統(tǒng)治者，“國人”、“野人”雖然都屬于平民階層，但相互間的地位差別、政治待遇，就如同居住的地方一樣天差地遠。比如“國人”可以接受教育，“野人”卻沒有資格享受。公元前841年周厲王時期的“國人暴動”，實質(zhì)只是周王畿里面的“國人”的反抗活動，絕不是當時天下人的共同舉動。而“野人”更是跟此毫無關系，因為“野人”沒有暴動或游行的權利。

與國野相對應的另一個說法是“鄉(xiāng)遂”，周王畿以距城百里為郊，郊內(nèi)為鄉(xiāng)，郊外為遂。傳統(tǒng)規(guī)格，周王朝有六鄉(xiāng)六遂，一般的大國有三鄉(xiāng)三遂。其中鄉(xiāng)即為國人之所，而遂為野人之地。

今天的主流輿論對這種純“血統(tǒng)論”、種族論當然不會再有多大的好感，西方盛行的“血統(tǒng)論”也常被鄙視，然而不容否認的是，它在人類社會的初期尤其是以血緣為宗法的“封建分封”時代曾經(jīng)起過巨大的作用，也曾持續(xù)了極長的歷史階段，其歷史影響直到今日都仍然不可低估。至少，所謂社會階層的劃分和固化，恐怕也只是“血統(tǒng)論”的一個變種而已，都是讓人無可奈何的不公平。

回到曹劌身上，《左傳》載，“其鄉(xiāng)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劌曰：「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埂边@個“鄉(xiāng)人”也側(cè)面證實曹劌確實是“國人”而不是“野人”，而從他身具軍事謀略來看，顯然他曾接受過相對良好的軍事教育。

而這段話反應了另一個更為重要的歷史現(xiàn)實，那就是國家政治統(tǒng)治也好、軍事戰(zhàn)爭也罷，在當時乃至之前的歷史中都只是“肉食者”也即天子、諸侯、卿大夫的事情，而不是曹劌這個“士”或者“國人”該盡的職責。雖然這個“士”在俺們后人看來已然尊貴無比，但在當時卻是毫無疑問的社會下等人。

而曹劌的主動請纓，失敗了固然是“不自量力”，成功了也肯定是“多管閑事”。鄉(xiāng)人們阻止的實質(zhì)其實是，對于頂級的政治和戰(zhàn)爭“游戲”來說，下等人是壓根不具備參與的資格了，更不要說權利了。

《東周列國志》中對此有所展開。或許是考慮到曹劌確實身份低下吧，他直接就能見到魯莊公似乎不太現(xiàn)實，所以小說中安排施伯向魯莊公推薦曹劌。施伯就是那個看出管仲才能、建議魯莊公將他殺掉的人。作者大概也覺得施伯極具慧眼，因此將這個美差安排到他這個“伯樂”頭上。小說中曹劌還打趣了下施伯：“肉食者無謀，乃謀及藿食也？”“藿食”即以豆葉為食，意思同“草食”、“素食”相類。施伯倒是正經(jīng)，回答說：“藿食能謀，行且肉食矣”。吃草的要是真厲害，離吃肉也就不遠了。

過往的認知普遍將曹劌看作是類似“毛遂自薦”、脫穎而出的被埋沒的賢才，卻很少有人指出，曹劌有意或者無意中挑戰(zhàn)的，是整個“封建”體制對于人才選拔、流動乃至能力發(fā)揮的限制。在傳統(tǒng)封建分封制下，只要你沒投胎成諸侯或者卿大夫，即使你才能再大，治國平天下也與你無關，這不是能力而是權利的問題。曹劌的出現(xiàn)，恰恰證明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如果能被賦予相應同等的權利，“下等人”的能力并不必然弱于“上等人”，有時甚至還會有所超出。而只要受到哪怕只是相對公平的教育，“下等人”的資質(zhì)和能力也并非天然弱于“上等人”，對此曹劌同樣是明證。這一點，在后續(xù)的中國乃至全球歷史中，隨著主流政治參與人群的范圍、階層的逐漸擴大，早已被屢次證明。

從這個意義上說，曹劌也是“敢為天下先”的人。主動求見也好，被推薦也罷，曹劌都邁出了歷史長河中前所未有的一步，以士人而行大夫之事，主動參與政治，這一引領歷史發(fā)展的創(chuàng)新之舉必然會受到歷史的眷顧和嘉獎。

齊桓公的運氣著實不好，雄圖霸業(yè)甫將開展，便迎頭碰上了這位“草根英雄”。而前文之所以花了很多篇幅敘述看似和長勺之戰(zhàn)并不直接相關的眾多“權力的游戲者”包括齊襄公、文姜、公孫無知、齊桓公、公子糾、魯莊公等人的故事，正是要展現(xiàn)當時頂層政治的主流常態(tài)，以及凸顯曹劌凌空出世的可貴。

好吧，讓俺們正式進入長勺之戰(zhàn)。據(jù)說曹劌和魯莊公會面的過程中，曹劌問了魯莊公一個問題，大意是齊強魯弱，魯國又才戰(zhàn)敗不久，國君您憑什么認為魯國能和齊國再次開戰(zhàn)甚至打贏呢？

魯莊公回答說：“衣食之類的東西，俺從來不敢獨享，總是分給臣下?！辈軇u頭：“您這是小恩小惠，而且您分給的肯定多是上層貴族，不可能國人們都享受到，國人們恐怕不會為此效力死戰(zhàn)?！惫烙嫴軇プ约壕蛷臎]分到過，所以對此判斷極有自信。魯莊公又說：“俺對天地神明很誠信，祭祀用的祭品從來不敢減少或虛報，神明們肯定會因此保佑俺們魯國吧？”曹劌又搖頭：“這類誠心只是小的信用，神明們未必會感動，恐怕也不會顯靈降福。”魯莊公見勢不妙，又說：“國內(nèi)所有的案件，雖然俺做不到明察秋毫，但總會按照情理予以處置，最終都會給國人們一個交代?！辈軇ミ@才點頭：“這倒是盡到了君主的責任，為國人們做了好事，國人們應該會為此拼命，這就具備了和齊國一決勝負的條件了?！?/p>

這段對話，俺感覺有史家夾帶私貨的嫌疑，當然這僅是存疑。但它反應出來的是曹劌對魯莊公的試探和考察，畢竟之前曹劌說過“肉食者鄙”，魯莊公就是魯國最大的肉食者，之前魯國的戰(zhàn)敗，魯莊公肯定也要承擔很大的責任，因此曹劌必須要對他進行摸底。從結(jié)果來看，魯莊公勉強合格，而曹劌的滿意則蘊含著“取信于民”的軍事思想。畢竟軍事作為政治的延續(xù)，軍事行動必須要得到國人們的支持和效命。

據(jù)說魯莊公也試探了一把曹劌：“打齊軍要怎么才能打贏呢？”曹劌回答：“兵事臨機制勝，非可預言，愿假臣一乘，使得預謀于行間。”意思是戰(zhàn)場形勢瞬息萬變，不是事先就能預計的，只能根據(jù)實際情況隨機應變，“臨機制勝”。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可以說，能說出“臨機制勝”這四個字，曹劌就已經(jīng)不愧是深通戰(zhàn)爭的優(yōu)秀的軍事謀略家。而在俺看來，“臨機制勝”也超過“一鼓作氣”、“后發(fā)制人”等，是曹劌軍事風格的真正核心精髓，后者這些只不過是前者的一個具體表現(xiàn)而已。魯莊公總算是識貨的，因此很高興地帶上曹劌，共同奔赴長勺戰(zhàn)場（位于今山東省萊蕪市苗山鎮(zhèn)）。

與乾時之戰(zhàn)及之后的索要管仲完全不同，齊國此次是奔著攻滅魯國的戰(zhàn)略目標而來，而魯國為了自保，也幾乎傾國而出，因此長勺之戰(zhàn)儼然成為齊魯間真正的戰(zhàn)略決戰(zhàn)。

既然是決戰(zhàn)，雙方布好陣勢后，魯莊公也就不客氣，立馬就想擂鼓出擊，打算“先發(fā)制人”，一舉破敵。這也是當時的傳統(tǒng)戰(zhàn)法，畢竟先發(fā)者制人，而后發(fā)者制于人嘛。然而他的這一命令卻被曹劌迅速制止。

一來曹劌發(fā)現(xiàn)齊軍兵力占據(jù)優(yōu)勢（雖然雙方兵力具體無考，但齊軍占優(yōu)應無疑問），二來齊軍士氣旺盛，尤其在對魯作戰(zhàn)上具備很強的心理優(yōu)勢，魯軍若是貿(mào)然出擊，勝算勢必不大，甚至可能再次遭到慘敗。因此曹劌建議魯莊公沉著冷靜，舍棄主動出擊而代之以堅守陣地，“持重防御”，以逸待勞，伺機反攻，“后發(fā)制人”。

魯莊公冷靜了下來，對面的齊軍就不冷靜了。齊軍自乾時之戰(zhàn)以后，就一直驕傲自大，輕視魯軍，此時見魯軍沒有出戰(zhàn)，更是認定魯軍膽怯畏戰(zhàn)。齊軍一來求勝心切，二來又有強大的兵力優(yōu)勢，因此連續(xù)三次向魯軍發(fā)起猛烈進攻。然而這三次主動進攻都沒能摧毀魯軍嚴密的防御軍陣，不僅沒有達到先發(fā)制人的目的，反而造成齊軍士氣沮喪、戰(zhàn)力衰落。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齊軍前兩次主動進攻無果后，魯莊公都打算趁機反擊，但全被曹劌制止，直到第三次，連曹劌都已建議擂鼓反擊。此時雙方士氣全然逆轉(zhuǎn)，“彼竭我盈”，魯軍反守為攻，憑借著強大的士氣優(yōu)勢，一鼓作氣，英勇沖垮齊軍的車陣，大敗齊軍。齊軍自統(tǒng)帥鮑叔牙以下狼狽敗逃。

魯莊公見齊軍敗退，立刻就要下令發(fā)起追擊，然而又為曹劌制止。原來曹劌擔心齊軍畢竟兵力強大，眼前的情形不排除有齊軍假敗設伏的可能。曹劌先是下車觀察到齊軍的車轍痕跡紊亂，又登車遠望，發(fā)現(xiàn)齊軍的旗幟東倒西歪，這才確定齊軍是真敗，方才建議實施追擊。魯莊公下令全軍追擊，進一步重創(chuàng)齊軍，其后又將殘余齊軍徹底趕出魯國國境。

長勺之戰(zhàn)，就這樣以魯國的全勝、齊國的完敗而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