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錐編-老子王弼注》札記之六

錢鐘書論“無之以為用”

文/周敏

《管錐編-老子王弼注》第六則《一一章》，副標(biāo)題為《“無之以為用”》。

“三十輻，共一轂；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三十根輻條匯集到一根轂的孔洞當(dāng)中，有了車轂中空的地方，才有車的作用。揉和陶土做成器皿，有了器具中空的地方，才有器皿的作用。開鑿門窗建造房屋，有了門窗四壁內(nèi)的空虛部分，才有房屋的作用。所以，“有”只是提供了條件，真正發(fā)揮功用的是“無”（中空或虛無）。

【如何斷句】

《老子》古籍沒有標(biāo)點(diǎn)符號。對老子上面文字，王弼之注和河上公之注不同。

王弼“注”，斷句為：“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把“無”、“有”用逗號分開作為兩個(gè)詞。

河上公“注”，斷句為：“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把“無有”連讀，當(dāng)作一個(gè)詞。

錢鐘書指出：王弼注可取，而河上公注不可取。理由是：把“無有”當(dāng)作一個(gè)詞，和上句不能相承（上句“輻轂”為“有”、“空”為“無”），和下句不能相應(yīng)（下句分述“有”為利，“無”為用）。“無有”連讀變成一個(gè)詞，實(shí)際上是把“有”詞的意思化為烏有了，整個(gè)句子就文理不通了。

【“無”的作用】

關(guān)于“無之以為用”，錢鐘書引用了《淮南子·說山訓(xùn)》的一段話，作為老子之意的準(zhǔn)確箋注：

“鼻之所以息，耳之所以聽，終以其無用者為用矣。物莫不因其所有，用其所無，以為不信，視籟與竽”。

鼻空所以能嗅、能呼吸，耳空所以能聽，都是以“無”為用也。實(shí)物往往憑借其“有”而用其“無”，不信，看一下籟與竽就知道了。

錢鐘書說，一件器物，物中有“空”，物外亦有“空”，根據(jù)《老子》所舉之例（器皿和房屋）推斷，他指的應(yīng)該是“中空”而不是“外空”。

【“有”、“無”之相互依存】

錢鐘書同時(shí)指出，“有無相生”，有和無是相互需要，相互支撐的。

實(shí)物的功能用其“無”，但沒有“有”，“無”就不復(fù)存在。沒有器皿和房屋，我們就沒有其“中空”，就無法利用其“中空”來盛東西和住人。

《臨川集》言，造車之人，知道車輪以無為用，而不以轂輻為用；所以，就將轂做得盡量小，輻做得盡量輕細(xì)，外輪才能輕快轉(zhuǎn)動(dòng)；但不會將轂輻琢削到?jīng)]有；如果沒有“有”（轂輻）也就沒有“無”之用。

《老子》之“實(shí)諸所無”而非“空諸所有”，是實(shí)實(shí)在在肯定“無”的作用，但并不排斥“有”的價(jià)值。

《老子》強(qiáng)調(diào)“無”之用，《淮南子》強(qiáng)調(diào)“有”之用，說明“有無相生”，相互依存，交互為用，缺一不可。

【論“無用之用”】

前面論述了“無”（“空”）之用，下面論述“無用之用”。這里所謂“無用”不僅指“無”（虛空）之“無用之用”，而且指“有”（實(shí)有）之“無用之用”。

洪邁《容齋續(xù)筆》說莊子的“無用之用”的思想來自于《老子》。

1、  鼓不是“五聲”，但“五聲”沒有鼓聲便不和諧，水不是“五色”，但“五色”沒有水調(diào)和便不鮮艷；

2、  走路不用手，但將手捆起來，行走不快；飛翔用翅膀不用尾巴，但無尾不能致遠(yuǎn)。

3、  古羅馬大史家曾設(shè)喻，五官四肢怨恨大腹便便無所事事，只享受不勞作，合議不給它采食，結(jié)果導(dǎo)致整個(gè)身體衰敗。

莊子論“無用之用”有兩個(gè)意思，洪邁并未完全體察。

其一，是因“無用”而得以茍活、偷生。

不材之木，因其無用，無人砍伐，使之得以長壽。

《人間世》：“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侥咀钥芤玻嗷鹱约逡?，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郭象注：“有用則與彼為功，無用則自全其生?！?/span>

其二，是因“無用”的存在而成全了“有用”。

《莊子·外物》：“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span>

惠子說莊子：“你的話沒用”。莊子說，你懂得什么是無用，就可以和你談?dòng)杏昧?。大地既廣且大，人能踩踏之地也只一小塊而已，在這一小塊之外的廣袤地域人用上了嗎？惠子說，沒用。莊子于是說，無用之為用的道理就很清楚了。意思是，沒有那未曾用到的廣袤地域，而僅留人將踩踏的那一小溜地，人就沒辦法行走。

《徐無鬼》、《文子·上德》、《淮南子·說林訓(xùn)》、《顏氏家訓(xùn)·名實(shí)篇》、邵雍《伊川擊壤集》卷一六《路徑吟》等屢申此意?！读凶印珕枴贩丛~詰問：善于駕馭之人，其車輪之外、馬蹄之外可以無余地嗎？

呂坤、徐枋觸類旁通。

呂坤《呻吟語》卷六《廣喻》曰：

“劍長三尺，用在一絲之铦刃；筆長三寸，用在一端之鋭毫，其余皆無用之羨物也。雖然，劍與筆但有其铦者鋭?wù)咴?，則其用不可施。則知無用者有用之資，有用者無用之施?！?/span>

徐枋《居易堂集》卷四《戒子書》曰：

“矢之利用者，分寸之鏃，而必任之以三尺之干；筆之利用者，分寸之毫，而必任之以七寸之管。子欲用筆而去其管，用矢而去其干耶？”

    蓋刀、斧、箭、劍、筆等，均不能只留其鋒尖，而舍棄其厚背和軀干也。能說厚背和軀干“無用”嗎？正是“無用”之厚背和軀干成就、成全了鋒尖之“有用”，厚背和軀干是“無用之用”。

最后，錢鐘書援引《全唐文》卷八○三李磎《廣廢莊論》，申說無用有三，解釋和王弼《注》稍有不同：

    其一，有虛無之無用者，其用在老子所謂器皿、房屋之中空也；

    其二，有有余之無用者，其用在人、車、馬踩踏之處以外的空地也；

    其三，有不可用之無用者，如禾苗之莠草、粟谷之秕糠也。

    錢鐘書補(bǔ)充說，其實(shí)“虛無之無用”和“有余之無用”是相通的，器皿、房屋之中空也可以看做墻壁、器壁之有余，莠草和秕糠也不是絕對無用的。

二〇一九年十月十三日

（注：篇中斜體字引自《管錐編-老子王弼注》第六則）

附錄：《管錐編-老子王弼注》第六則

六　  一一章

“三十輻，共一轂；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注》：“以其無、能受物之故，故能以實(shí)統(tǒng)眾也。皆以無為用也?！卑春由瞎ⅲ骸啊疅o有’謂空處故”；畢沅《〈道德經(jīng)〉考異》亦主“無有”二字連讀：“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云云，引《周禮·考工記》鄭玄注“以無有為用”左證之。此亦大類俞正燮以《周禮》鄭注釋“名可名”?！盁o有”連讀，三者皆不成句，而結(jié)句“無”與“有”之對照，亦上失所承。蓋“無有”即“無”，三“有”既皆從“無”而化烏有，不復(fù)能出而與“無”平分“利”、“用”。畢氏之流，覩字尚存“有”，而昧其意已成“無”，文理義理，蓋兩失矣?！痘茨献印ふf山訓(xùn)》：“鼻之所以息，耳之所以聽，終以其無用者為用矣。物莫不因其所有，用其所無，以為不信，視籟與竽”；足為《老子》本章確箋，“因有用無”，詞意圓該。河上公注“無”為“空”；竊謂中虛曰“空”，外曠亦曰“空”，此章蓋言中空，非言太空，觀器、室等例可見也。

【增訂四】《后漢書·方術(shù)傳》上《論》：“李固、朱穆等以為處士純盜虛名，無益于用，故其所以然也?！錈o用，亦所以為用，則其有用，或歸于無用矣?！睙o用之用，足佐老義。

司馬光《傳家集》卷六○《與王介甫書》：“介甫于諸書無不觀，而特好《孟子》與《老子》之言”；呂希哲《呂氏雜記》卷上：“王圣美嘗言，見介甫說：‘老、莊者，圣不足以言之！’”然王氏于老子之言非無所不說者，《臨川集》卷六八《老子》篇論此章云：“然工之琢削，未嘗及于無者，蓋無出于自然之力，可以無與也。今之治車者，知治其轂輻而未嘗及于無也。然而車以成者，蓋轂輻具，則無必為用也。如其知無為用而不治轂輻，則為車之術(shù)固已疏矣。故無之所以為用也，以有轂輻也；無之所以為天下用者，以有禮樂刑政也。如其廢轂輻于車，廢禮樂刑政于天下，而坐求其無之為用也，則亦近于愚矣！”說理明徹，而未堪折服老子。蓋就本章論，老子祇戒人毋“實(shí)諸所無”，非教人盡“空諸所有”（《五燈會元》卷三龐藴居士章次）。當(dāng)其無，方有“有”之用；亦即當(dāng)其有，始有“無”之用。“有無相生”而相需為用；淮南所謂必“因其所有”，乃“用其所無”耳。

洪邁《容齋續(xù)筆》卷一二：“莊子論‘無用之用’，本老子：‘三十輻，共一轂，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秾W(xué)記》：‘鼓無當(dāng)于五聲，五聲勿得不和；水無當(dāng)于五色，五色勿得不章’，其理一也。今夫飛者以翼為用，系其足則不成飛；走者以足為用，縛其手則不能走。為國者其勿以無用待天下之士則善矣！”宛轉(zhuǎn)關(guān)生，善于解《老》；飛走二喻實(shí)取之《淮南子·說山訓(xùn)》：“走不以手，縛手走不能疾；飛不以尾，屈尾飛不能遠(yuǎn)。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惫帕_馬大史家嘗設(shè)喻謂五官四肢惡腹之無所事事，祇安享而不勞作也（Ventrem in medio quietum nihil aliud quam datis voluptatibus frui），因相約惰息，不為致飲食，終于舉體衰敝；又縛手屈尾之充類至盡也。然莊子論“無用之用”有兩義，洪氏語焉而未察?！度碎g世》：“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侥咀钥芤玻嗷鹱约逡?，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郭象注：“有用則與彼為功，無用則自全其生?！贝艘涣x也，乃偷活茍全之大幸耳；《山木》已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即征其非通方咸宜之大道，故韓愈《落齒》詩言：“木雁各有喜?！薄赌印びH士》謂铦錐先挫，錯(cuò)刀先靡，甘井近竭，招木近伐，“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長”，正不材木“有喜”也；而又謂“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復(fù)是能鳴雁“有喜”矣。《莊子·外物》：“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f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贝肆硪涣x，即洪氏所謂本諸老子者耳?！缎鞜o鬼》：“故足之于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文子·上德》：“足所踐者少，其不踐者多；心所知者寡，其不知者眾。以不用而能成其用，不知而能全其知也”；亦此旨。后世祖述紛如，《淮南子·說林訓(xùn)》：“足以蹍者淺矣，然待所不蹍而后行”；潘岳《秋興賦》：“行投趾于容跡兮，殆不踐而獲底；闕側(cè)足以及泉兮，雖猴猨而不履”；《顏氏家訓(xùn)·名實(shí)篇》：“人足所履，不足數(shù)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蹶于崕岸，拱把之梁，每沉溺于川谷者，何哉？為其傍無余地故也”；邵雍《伊川擊壤集》卷一六《路徑吟》：“面前路徑無令窄，路徑窄時(shí)無過客，過客無時(shí)路徑荒，人間大率皆荊棘”（《宋元學(xué)案》卷九載雍臨歿誡程頤曰：“面前路徑須令寬，路窄則自無著身處，況能使人行也！”）。有故反其詞以神其事者，如《列子·湯問》侈言善御者“輿輪之外，可使無余轍，馬蹄之外，可使無余地”。有觸類而傍通者，如徐枋《居易堂集》卷四《戒子書》：“矢之利用者，分寸之鏃，而必任之以三尺之干；筆之利用者，分寸之毫，而必任之以七寸之管。子欲用筆而去其管，用矢而去其干耶？”

【增訂四】徐枋所舉兩例，疑本諸呂坤《呻吟語》卷六《廣喻》：“劍長三尺，用在一絲之铦刃；筆長三寸，用在一端之鋭毫，其余皆無用之羨物也。雖然，劍與筆但有其铦者鋭?wù)咴冢瑒t其用不可施。則知無用者有用之資，有用者無用之施?！?/span>

《全唐文》卷八○三李磎《廣廢莊論》略云：“無用之說有三，不可混而同一。有虛無之無用者，則老子埏埴鑿戶之說，其用在所無也；有有余之無用者，則惠子側(cè)足之喻，其用必假于余也；有不可用之無用者，苗之莠、粟之粃也。”似未識一與二之可相通，戶牖即埏埴外之余空也；又不知三當(dāng)概木之散而言之，則“不可用”而固可用以“自全”焉。析理殊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