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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魯?shù)?935年。通讀《且介亭雜文二集》后,感到有一些變化。讀到《題未定草(七)》,看到魯迅對朱光潛的唯一一次指名之后,才敢對這個公案說點什么,即興草成《一次“帶”出來的文化論爭》。自感有點創(chuàng)獲,但還不成熟,暫且秘不示人——于是本周公眾號開了個天窗。 原本也不是無題可寫,譬如1934、1935年之交,魯迅參編《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日記、書信中都有此消息,為《小說二集》所寫的《導(dǎo)言》,不僅是重要史料,更寫得那么從容、流暢。可是一旦讀到趙家璧的《話說<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魯迅怎樣選編<小說二集>》,我就不敢動筆了——人家是當(dāng)事人,把“寄趙家璧信。晚河清來”“午后寄趙家璧信”等枯索無味的記錄都復(fù)活了。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被魯迅的性格所感染,既心思縝密,又率性而為、名士風(fēng)度。按合同,導(dǎo)言要寫到兩萬字,但他有言在先:“序文能否做至二萬字,也難預(yù)知,因為我不會做長文章,意思完了而將文字拉長,更是無聊之至?!蹦歉遒M怎么辦?不等你做小人,他就先做了君子:“序文不限字?jǐn)?shù),可以照字計算稿費,那么,我是可以接受的。”還有那則《編寫感言》,為《樣本》所寫,桀驁不馴、異常刺目,但又令人過目不忘,真是廣告圣手。 趙家璧的文字,我是從《1917—1927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導(dǎo)言集》這本書里讀到的。一直有個念想,今天對《大系》評價如此之高,魯迅的《導(dǎo)言》又是如此精彩,那么其他人的導(dǎo)言呢?其實,早在1940年,良友圖書公司就將這些導(dǎo)言匯成一冊,如今劉運峰又“編”了一本。一個月以來,我都斷斷續(xù)續(xù)沉浸在這本書里。 如今讀完,要說本書之好,還真不少。十位作者,如蔡元培、胡適、鄭振鐸、茅盾、魯迅、鄭伯奇、周作人、郁達夫、洪深、朱自清等,哪個不是高手?讓他們同臺演出,足以再現(xiàn)民國風(fēng)流!除了蔡元培的總序,九位分集編者為寫到兩萬字各顯神通,一本正經(jīng)與神機勃發(fā)齊飛。出格的除了魯迅“連抄帶做,大約已經(jīng)達到一萬字”,還有洪深,給點顏色就開染坊,寫了六萬字,盡管大量抄錄文章和通信,竟然也能泥沙俱下、渾然一體! 讀這本導(dǎo)言集,除了大系的整體策劃,還對每位選家的具體工作,以及散文、小說多卷本之間的分工協(xié)作,有了基本了解。劉運峰的工作,除了附錄了周作人、胡適和陳子展三人同題《文學(xué)革命運動》和趙家璧的回憶,還增加了入選作品的篇目,使讀者對大系的了解更為全面。例如在每人不超過四篇的規(guī)定下,魯迅選了《狂人日記》《藥》《肥皂》《離婚》,可視作其極簡版小說自選集。 更具興味的是,還能從其他人的導(dǎo)言里,讀到了對魯迅的評價。魯迅成為經(jīng)典,不是后來的事情,以政治力量為推手。1930年代中期,魯迅在小說、散文乃至新詩上的成就,就已得到學(xué)界公認。現(xiàn)抄錄幾則如下: 《小說一集》導(dǎo)言(茅盾):民國六年,《新青年》雜志發(fā)表了《文學(xué)革命論》的時候,還沒有“新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小說出現(xiàn)。民國七年,魯迅的《狂人日記》在《新青年》上出現(xiàn)的時候,也還沒有第二個同樣惹人注意的作家,更其找不出同樣成功的第二篇創(chuàng)作小說。 《詩集》導(dǎo)言(朱自清):給詩找一種新語言,絕非容易,況且舊勢力也太大。多數(shù)作者急切里無法甩掉舊詩詞的調(diào)子;但是有死用活用之別……只有魯迅氏兄弟全然擺脫了舊鐐銬,周啟明氏簡直不大用韻。他們另走上歐化一路。 《文學(xué)革命運動》(胡適):短篇小說也漸漸的成立了。這一年多(一九二一年以后)的《小說月報》已成了一個提倡“創(chuàng)作”的小說的重要機關(guān),內(nèi)中也曾有幾篇很好的創(chuàng)作,但成績最大的卻是一位托名“魯迅”的。他的短篇小說,從四年前的《狂人日記》到最近的《阿Q正傳》,雖然不多,差不多沒有不好的。 《文學(xué)革命運動》(陳子展):趙景深說得最好。他說:“……最著盛名的自然是魯迅的《吶喊》……最近他又出了一本《彷徨》,論詩意是《孤獨者》《傷逝》和《祝?!泛?,論幽默是《幸福家庭》《肥皂》《高老夫子》好。” Robert Merrill Bartlett 論中國之思想界領(lǐng)袖,把小說家魯迅列為其中的一個。他說:“一般人認他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寫實大家,和短篇小說的名手……羅蘭氏讀完這篇小說后,曾說‘我永遠不會忘記阿Q那副憂愁的面孔’?!?/span> 尤其是郁達夫,手舞足蹈地說:“中國現(xiàn)代散文的成績,以魯迅周作人兩人的為最豐富最偉大,我平時的偏嗜,亦以此二人的散文為最所溺愛。一經(jīng)開選,如竊賊進了阿拉伯的寶庫,東張西望,簡直迷了我取去的判斷;忍心割愛,痛加刪削,結(jié)果還是把他們的作品選成了這一本集子的中心,從分量上說,他們的散文恐怕要占得全書的十分之六七?!辈⒒私磺灏僮?,比較周氏兄弟之間“何等的不同”!且看他對魯迅的近距離觀察: 魯迅的文體簡煉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鐵殺人,一刀見血。重要之點,抓住了之后,只消三言兩語就可以把主題道破——這是魯迅散文的秘訣……次要之點,或者也一樣的重要,但不能使敵人致命之點,他是一概輕輕放過,由他去而不問的…… 魯迅的是辛辣干脆,全近諷刺…… 魯迅是一味激進,寧為玉碎的…… 魯迅的性喜疑人——這是他自己說的話——所看到的都是社會或人性的黑暗面,故而語多刻薄,發(fā)出來的盡是誅心之論:這與其說是他的天性使然,還不如說是環(huán)境造成的來得恰對,因為他受青年受學(xué)者受社會的暗箭,實在受得太多了,傷弓之鳥驚曲木,豈不是當(dāng)然的事情么?在魯迅的刻薄的表皮上,人只見到他的一張冷冰冰的青臉,可是皮下一層,在那里潮涌發(fā)酵的,卻正是一腔沸血,一股熱情……實際上魯迅卻是一個富于感情的人,只是勉強壓住,不是透露出來而已…… 郁達夫?qū)χ茏魅说挠^察,如“周作人頭腦比魯迅冷靜,行動比魯迅夷猶”“理智既經(jīng)發(fā)達,又時時加以灌溉,所以便造成了他的博識”等,是否準(zhǔn)確,這里姑且存而不論,但在文壇大刮小品文旋風(fēng)的時刻,他對林語堂的針砭,的確勇氣可嘉:“他的幽默,是有牛油氣的,并不是中國向來所固有的《笑林廣記》。他的文章,雖說是模仿語錄的體裁,但奔放處,也趕得上那位瘋狂致死的超人尼采。為其戇直,為其渾樸,所以容易上人家的當(dāng);我只希望他勇往直前,勉為中國二十世紀(jì)的拉勃來,不是因為受了人家的暗算,就矯枉過正,走上了斜路。”令人好奇的是,此處的“人家”究竟指誰?他選了魯迅散文(雜文)《一九一八年隨感錄》等24篇,尤其是三篇“馬上日記”,可謂別具慧眼! 說來也巧,楊霽云發(fā)掘魯迅佚文編成《集外集》,1935年5月剛剛出版,就成了朱自清編選詩歌的參考用書,使魯迅得以列名詩集之中。他在《編選凡例》中說:“所收別集,以其中的詩作于民十七年以前為準(zhǔn),不以集子出版的時日為準(zhǔn)……像《集外集》,今年出,但那些詩中最早的,出現(xiàn)在《新青年》四卷五號上,是七年五月?!睘轸斞缸珜懙臅捠牵骸?/span>……《集外集》有詩,但很少。錄《集外集》二首,《新詩年選》一首?!倍资恰秹簟泛汀稅壑瘛?,一首是《他》,所謂《新詩年選》即《新詩年選一九一九》,民國十一年八月由亞東圖書館出版,編者“北社”即康白情等。這首《他》,后來收在《集外集拾遺》中,難道是朱自清提供的線索? 在閱讀趙家璧的回憶時,我還發(fā)現(xiàn),這個大系有個副題《第一個十年:1917—1927》,八十年代上海文藝出版社在丁景唐的領(lǐng)導(dǎo)下,進行“續(xù)編”,因而有了《第二個十年:1927—1937》。得此消息,我立刻上孔網(wǎng)查找,存貨較多的一家,竟然就在我家附近。午飯后直奔過去,一對小夫妻,家中開網(wǎng)店;那么多舊書,被收拾得锃亮,貨架也成景觀。如愿買到第一、二(理論卷,周揚序)和第十九、二十(史料·索引)——明年的讀魯,特別是“上海十年”,又添新的利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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