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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走進哈佛。 哈佛給我印象深刻的,除了開學第一屆只有9名學生,除了到目前為止,這里曾走出8位美利堅合眾國總統(tǒng),157位諾貝爾獎得主,18位菲爾茲獎得主,14位圖靈獎得主, 還有考古學人類學博物館和哈佛銅像。 在高校博物館中,恐怕難有超過哈佛的。 而哈佛雕像的著名之處,除與自由女神像、林肯像和費城自由紀念館前的富蘭克林雕像,同列美國攝影留念最多的四大雕像外,還與他身上“三個謊言”的故事有關。 哈佛像的底座上鐫刻著三行字:John Harvard;Founder;1638(約翰· 哈佛;創(chuàng)建者;1638年)。 傳遞的信息是,被紀念者為約翰· 哈佛,于1638年創(chuàng)建了哈佛大學。 其實這三條信息都是有誤的。 實際情況是,1638年,牧師兼伊曼紐爾學院院長的約翰.哈佛病逝,他把一半的積蓄720英鎊和400余冊圖書,捐贈給兩年前仿照英國劍橋大學籌建的,全美第一所高等教育機構“新市民學院”,也就是今天的哈佛。 要知道當時政府每年的撥款才400英鎊。 因此稱得上是一筆巨款。 于是1639年,為感謝以及紀念約翰·哈佛牧師在創(chuàng)立初期對學院的慷慨捐助,當?shù)刈h會通過決議,將學校更名為“哈佛學院”。 由此可見,哈佛牧師只是“哈佛”的捐助者,而不是創(chuàng)建者。 1638也并非建校的時間。 更離譜的是,1882年哈佛大學校方?jīng)Q定為約翰·哈佛鑄造一座銅像,以紀念他對哈佛大學的貢獻。因找不到一張約翰·哈佛的影像,無奈之余,雕像的作者用一個據(jù)說比較像哈佛的人當模特,權充本人。 所以,后人認為石座上三行字是“三個謊言”,戲稱這座雕像為“三個謊言雕像”。 是鑄造者主觀想弄虛作假,還是客觀上一時大意,無從考究,但留下的瑕疵不容置疑。 有趣的是,在雕像的左側,鐫刻著哈佛大學的?;?。 哈佛?;丈掀邆€拉丁文字母:VERITAS,是英文“TRUTH” (真理)的意思。 寓意哈佛大學追求真理,這是哈佛的校訓。 “追求真理”與已知的錯誤放在一起,告訴人們什么呢? 我理解的是:追求真理不等于不能容忍失誤。 130多年來,無數(shù)人到哈佛一游,會與這座所謂哈佛銅像合影,用手摸著“他”的腳,把雙腳摸得锃亮。 絲毫不在乎他是不是哈佛本人,是不是哈佛的創(chuàng)始者。 當我不能免俗,摸著“他”的腳頂禮膜拜的時候,腦海里竟然想的是,這樣的“謊言雕像”假如出現(xiàn)在國內(nèi)大學,會是什么樣的命運? 恐怕一個月都難以保留,更別談幾百年之久。 作這樣的假設毫無意義。 但曾幾何時,偉人的塑像幾乎一夜之間消失在大江南北,許多建造物上的題詞,隨著題詞者的沉浮起起沒沒,卻是真真切切的。 然而我與 “哈佛校長”合影的時候,絕對想不到半年后,北大的林校長會因為讀錯一字,用了“菁菁學子”一詞,成為眾矢之的。 接著又因為一篇充滿瑕疵的道歉信,被輿論呼吁引咎辭職。 “莘莘學子”、“菁菁學子”都不是成語。 “莘莘學子”出自吳玉章《從甲午戰(zhàn)爭前后到辛亥革命前后的回憶》一文,而被廣泛運用。 “菁菁學子”是不是說得通尚待探討。 而“鵠”的讀法不管古代有多少發(fā)聲,現(xiàn)在卻只有一個讀音。 林校長念錯實屬不應該。 既然念錯了,民眾就有批評的權利。 自由、民主,包括我們可以自由的發(fā)表自己的看法、見解,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而不是只能唱贊歌。 這是社會進步的標志。 但在莊嚴的場合,讀錯一個字,竟上升到“嚴重破壞校長形象、北大形象”的高度,難免讓人哭笑不得。 甚至有上綱上線之嫌。
人們一直抨擊現(xiàn)在的大學校長都是官員。言下之意,官員等于官僚,不學無術之輩。 僥幸的是,還沒有人糊涂到因林校長念白字,否定他在晶體學領域的貢獻,否定他是當代中國最有成就的化學家之一。 然而認為他不配當校長的,卻大有人在。 至少人們幸災樂禍的發(fā)現(xiàn),我認識的字他都不識,一介堂堂高等學府掌門人,原來還不如我等泛泛之輩。 質(zhì)疑林校長的同時,人們還不忘懷念北大老校長蔡元培。 可不一定有幾個人知道,蔡元培時期的北大,北京大學校長還是內(nèi)閣大臣。 是官員中的官員。 另外,蔡元培如今擔當中國大學的校長,又會是什么樣的結局? 梁漱溟23歲時,蔡元培看到他發(fā)表的幾篇論文, 約請到校長室:“你的才華可以到北大當老師!” 梁漱溟說:“蔡先生,可是我只有初中學歷!” “你可以來的,就當學術探討交流好了!” 就這樣,梁漱溟到了北大任教,成為一代大師。 這不算啥,還有更出格的。 蔡元培請陳獨秀去北大教書,可陳獨秀沒興趣,只想回上海辦《新青年》。 蔡元培動員他把《新青年》雜志辦到北大校園, 為了聘請他當北大文科學長,還偽造了陳獨秀日本東京大學學歷。 還有當年從美國學成回國的胡適,并未獲得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 但為了讓胡適進入北大,蔡元培也不惜幫其偽造學歷。 在今天這是什么罪? 再看看當年的北大,什么都可以有一席之地 既有陳獨秀辦的《新青年》, 也有守舊派辦的雜志《國故》。 陳獨秀大談民主、自由、解放。 黃侃等人向往魏晉風流。 有一位張競生,出了本《性史》。 把房事當成一門正式的學問做研究! 當時可是傷風敗俗,有辱斯文的。 可在蔡元培看來,就一句話: “張先生的研究蠻好的,他可以來北大教哲學!” 胡適推廣白話文,黃侃就在課堂上調(diào)侃: “如果胡適夫人死了,家人的電報一定是: 你太太死了,趕快回來啊!” 而文言文只需要四個字:妻喪速歸。 胡適得知后馬上反唇相譏: 前幾天行政院邀請我做秘書,我拒絕了, 如果用文言文肯定是:才疏學淺,恐難勝任,恕不從命。 要用12個字, 如果用白話文5個字就中:不干了,謝謝。 這要在今天,還不追究校長的失察之責? 國學大師辜鴻銘在校園里,整天穿著馬褂,戴著瓜皮小帽子,留著辮子。 許多學生不理解: 蔡先生不該把這樣的遺老遺少帶進北大。 蔡元培回復:我希望你們學辜先生的英文,并不是讓你們學他的復辟。 這樣的兼容并包,才造就當時的北大,群星璀璨,大師輩出。 沒有包容,中國就沒有未來! 蔡先生的名言至今振聾發(fā)聵,可有幾人聽進去了? 林校長念錯了字,林校長道歉了。 比不道歉更糟糕。 人們把他的道歉信放到顯微鏡之下,掰開來揉碎了, 從思想性到語法,甚至是標點符號,全是毛病。 不能說是雞蛋里挑骨頭,這些評論大都言之有理,科學嚴謹。 唯獨很少有人讀懂一個60多歲老人對他人的尊重,體會到信的背后一個公眾人物面對公眾的坦誠。 《晉書》記載,東晉初期,文武百官履新或高就,都要請一次客,意思意思。 有個叫羊曼的請客,來得早的人可以吃到美味佳肴,來得晚的人卻只能吃殘湯剩飯。 而一個叫羊固的,請客全天都極為豐盛,來得再晚也不會是殘羹招待。 《晉書》敘述完這件事之后,來了一句:“論者以固之豐腆,不如曼之真率也?!?/span> 意思是說當時人們議論:羊固的宴席雖然豐盛,但為人不如羊曼真誠! 這個世界上,大凡表達一個真實的自己,都會難免瑕疵。 以北大學府之力,草擬一篇滴水不漏的道歉信,相信不是難事。 這是我們希望的嗎?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到目前為止,世界上有近900人獲得諾貝爾獎,其中美國有300多人。 而作為泱泱大國,中國獲此殊榮的僅2人。 一個諾貝爾獎并不能證明一個國家的全部,但對國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造成這樣的差距,因素很多,不過從哈佛對待“謊言雕像”的態(tài)度,與國人對待林校長念錯字的反應中,應該找到其中的一些答案。 曾經(jīng)的包容開創(chuàng)了當年的北大,永久的雅量造就了如今的哈佛。 細節(jié)決定成敗。 因此我們不能用不拘小節(jié)來為林校長開脫。 但如果因為細節(jié)造成如履薄冰、謹小慎微的人文生態(tài),那么生存在其中的人,無論怎么努力,結局只能是敗多成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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