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谷穗

 劉愛玲

    近來翻朋友圈，看到有朋友發(fā)了一組圖片，一束束收割后的谷穗，一小把一小把，彎著沉甸甸的頭顱靠墻排列。立刻覺得有糧食的香味隔屏而來，我在心里“哦”了一聲，新米上市的季節(jié)，黃澄澄的小米，燒一鍋水，用柴火鍋煮，半小時后，濃濃的糯香繚繞在村巷上空。

    其實我家是種過一季谷子的，在北方谷子專指小米。我家的八分自留地在后原上，過去好多年都是父親在種。父親總是天不亮就起來，挑一擔糞，爬一架山到后原。父親是工人，我家是“一頭沉”，只有父親一個人上班，他說，不信自己種的地，打糧打不過別人，也不信種糧只是農民的專利。為了能多打糧，父親還給地里上過油渣。

    一挑糞水挑到地里，回家天還不大亮，洗洗臉上班正好。那幾年，父親努著力氣和村人較勁，他看地里種的麥苗的目光就像看孩子。地里澇了旱了，麥苗的顏色淡了青了都牽動著他的心。他甚至能看出麥苗的高興與不高興來。種麥前的一段時間，下午吃完飯父親就換上一雙破膠鞋，扛著一把圓頭鐵锨上了后原。星期天更是一整天都在后原的自留地里翻地，那把圓頭鐵锨被父親用得明光锃亮。每次回來時，鐵锨在父親肩上像一盞瓦藍的燈。

    母親身體不好，也沒怎么操心過地里的事。那一年，父親被當作資本主義分子關進學習班，母親不得不艱難地爬上后原，給地里撒上谷種。母親種地實在是趕鴨子上架，后原是旱原，憑天吃飯，她能爬上去把谷種撒到地里，已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就別提除草施肥。那年雨水好，那塊地有前幾年父親施肥的底子，到了秋天，谷穗竟然沉甸甸地彎下了腰，終于可以收割了。

    沒有力氣收，母親就拿了把剪子、一條面口袋，只剪谷穗。那些谷穗被母親收回來，一小把一小把地結在一起，靠墻而立，挑著好太陽曬干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夜里一覺睡醒，還看到母親拿著洗衣的棒槌忙活。她取一把谷穗，用棒槌敲打，又取一把……八分地里的谷穗被她一棒槌一棒槌地敲了出來，然后跪在地上又簸又篩，弄干凈了，背到幾里外的地方碾。母親力氣小，每次最多背二十斤，而且一去就得好幾個鐘頭。碾了米回來，母親大汗淋漓，頭發(fā)粘在前額上，一進門，咚的一聲扔下米口袋，人就長舒一口氣，筋疲力盡癱在椅子上。

    妹妹才半歲，還在襁褓中，母親沒奶水喂她。我家用的是風箱，鍋是燒柴的大鐵鍋。每天早上，母親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給鐵鍋添半鍋水，將大半碗金黃的小米倒進去煮小米稀飯。小米稀飯好煮，二十分鐘或半小時后，米香四溢。母親拿碗，一碗一碗地撇米油，也就是清米湯。一連撇三大碗，不能帶小米，那樣會把還不會吃飯的妹妹卡住。這些米油就是妹妹一天的口糧。

    一碗米油晾到半溫，母親小心地拉開抽屜，舀一勺白糖放入米油里，抱起小妹，一勺勺喂她?？粗∶么罂诖罂谙闾鸬爻灾赣H如釋重負地嘆道：這娃的小命保住了。

    但白糖并不是常有，它是用我家唯一下蛋的那只小黑母雞下的蛋換來的。小黑雞只有一捧大小，瘦得柴一樣，但它卻像個下蛋機器，至今我都不明白，它身體里怎么會有那么多蛋，那些蛋都藏在哪兒了？只過了一晚上，它就又生出一個又白又亮的雞蛋來。有時我想，它是否把白天吃進去的東西全部變成雞蛋生了出來？也或者，它是上天派來救我們的天使。讓我難堪的是，幾乎從未攢夠能賣一塊錢的雞蛋，總是四五個的時候，我就得用碗端著拿到街上去賣。我才幾歲，不會跟人搞價，本來算好的賣了雞蛋能給妹妹買回半斤白糖的，被人三討兩還就不夠了。

    妹妹好像整天都是餓的，張著大嘴在哭。剛剛一歲，母親就試著不給她的米油里放白糖。也許是餓急了，她并沒覺出與以往不同，而是迫不及待地抱著碗，把半大搪瓷碗米油喝了下去。從那以后，她的米油里再沒有放過白糖。到了一歲半，妹妹學會說話，說得最多的一句是：“我窩（喝）！”由于一直喝米油，她長成了一副大肚皮，上小學報名時，露著肚腩，肚子上像扣了個小鍋鍋，直到讀初中，她的腰圍都比同齡女孩子要大。那時誰又能想到，她會出落成今天近一米七的大長腿美女呢？

    我家唯一種過的那季谷子救了妹妹的命，也讓我們全家從困難的日子里走了出來。沉甸甸的谷穗，黃澄澄的新米，今晚，當我看到這樣的照片，耳邊就響起了母親用棒槌敲打谷穗的聲音。她的頭發(fā)上粘著谷糠，整個人沉默又疲憊，那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因了這些圖片，在這個有些寒冷的夜里，母親從天國又回到我身邊，帶著一圈朦朧的光暈，疼痛而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