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何尊

童海德堡 2019-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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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中”

何尊

何尊局部

何尊銘文

近年發(fā)現(xiàn)的“清華簡”《保訓》篇，是極其重要的先秦文獻，內(nèi)容是，商朝滅亡前的周文王五十年，文王臨終前向太子發(fā)公布政治遺囑的一篇實錄體文字。盡管《保訓》篇是戰(zhàn)國簡所書文字，但是從內(nèi)容來看，當是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西周時期原文獻的基本面目。篇中包含了三個與“中”有關(guān)的故事：

其一，舜因為得到“中”而成一代圣君；

其二，夏朝時，有易氏首領(lǐng)綿臣殺了商族首領(lǐng)王亥，王亥之子上甲微求祀于“河”，得到了叫做“中”的處事策略，微用“中”讓有易氏服罪，并將“中”作為寶訓傳給子孫，其六世孫成湯以“中”而“受大（天）命”，完成滅夏建商大業(yè)；

其三，商晚期，“文王受命”，也得到了“中”，志在滅商，然事未竟身將死，文王臨終前，于是將“中”作為政治遺產(chǎn)的寶訓傳達給太子發(fā)（即武王），希望他未來能憑借“天命”，繼續(xù)完成使命——最終，武王三年后伐紂成功，開始了一個對中國歷史影響深遠的“赫赫宗周”的時代。在《保訓》里，“中”體現(xiàn)了夏商周三代“天命觀”的核心內(nèi)容。

1963年發(fā)現(xiàn)于陜西寶雞的“何尊”，乃西周初之器物，該器內(nèi)底鑄有銘文12行計122字，內(nèi)容為記述成王繼承武王遺志，在洛邑（今洛陽）營建東都成周之事，其中有“宅茲中或（國）”四字，表明了洛邑的象征意義乃是處于分野之“中”的內(nèi)涵——西周時期的周王經(jīng)常在“天下之中”的東都接受“四方”諸侯的朝拜。何尊上的銘文是已知最早出現(xiàn)的“中國”一詞。

清華簡《保訓》

關(guān)于營建洛邑之事，《逸周書·度邑解》記載甚詳。武王克商以后，返回周原，從鹿地到丘地，通宵不眠，周公旦得到通報后趕過去問其故，武王說：

嗚呼！于憂茲難，近飽于恤，辰是不室。我來所定天保，何寢能欲？

意思就是說，我承天命滅商，卻還沒有定下都邑，那就意味著我就還不能確定承受天命，怎么能安睡呢？武王對旦又說：

旦！予克致天之明命，定天保，依天室……我圖夷茲殷，其惟依天。其有憲今，求茲無遠天有求繹，相我不難。自洛汭延于伊汭，居陽無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過于三涂，我北望過于有岳，丕愿瞻過于河，宛瞻于伊洛，無遠天室。其曰茲曰度邑。（《逸周書·度邑解》）

意即如果要確定承受天命，平滅殷商，就必須依傍天室（上天的都邑，乃指嵩山太室山），那里有上天的法令。依傍天室的地方在哪兒呢？不需要到遠處去尋找，就是洛地。上天已經(jīng)經(jīng)過反復探求，一定會祐助我們，依我在嵩山之巔的觀察，洛地地處洛水以北直到伊水以北，地勢較高而沒有堅固的屏障，那里曾是夏人的居所；向南看可以看到三涂山（“三涂”，古山名，在今河南嵩縣西南、伊河北岸。武王此處所指，均是站在嵩山之巔目所能及的河洛一帶之景），向北看可以看到嵩山旁邊的城邑和黃河，看到洛水、伊水；洛地距離上天的都邑不遠，以后定都于茲，就把這里叫做度邑吧。武王病逝后，“成王長，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成王在豐，使召公復營洛邑，如武王之意?！保ā妒酚洝ぶ鼙炯o》）

《度邑解》中有關(guān)武王在滅商后登嵩山行祭祀大禮的記載，在《詩經(jīng)》和出土青銅器銘文中也可得到證實。《詩經(jīng)·周頌》之《般》和《時邁》篇分別曰：

于皇時周，陟其高山，嶞山喬岳，允猶翕河。敷天之下，裒時之對，時周之命。

時邁其邦，昊天其子之，實右序有周。薄言震之，莫不震疊。懷柔百神，及河喬岳，允王維后。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

此二首皆為廟堂樂曲的頌詩，即《毛詩序》所謂“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詩《序》曰：“《般》，巡守而祀四岳河海也”；“《時邁》，巡守告祭柴望也”。均言二詩乃武王克商后，巡視四方祭祀山川之歌，史實則不然。從《左傳·昭公四年》有記“四岳、三涂、陽城、大室、荊山、中南，九州之險也”來看，說明“大室（太室，天室，即嵩山）”是與“四岳”對舉的。細審詩意，《般》，若依毛《傳》所曰：“高山，四岳也；嶞山，山之嶞，嶞，小者也”，那顯然“喬岳”就是與四岳和小山對舉的“大室”，“河”乃黃河；《時邁》，乃歌頌武王克商，封建諸侯，四方不震驚懾服，天地百神、河、岳得以安撫，偃武修文施美德于天下四方，保持天命，這里“河”為黃河，“岳”當然也就是前面的“喬岳”。

清道光年間出土于陜西郿縣（今眉縣）的天亡簋，內(nèi)底有銘文8行77字，記錄了武王伐紂成功之后，作器者天亡襄助武王舉行儀式，在天室山（即嵩山），祭祀四方山川諸神以成功告于上帝；祭祀典禮完畢之后，武王舉行盛大的宴享；天亡受賞賜，鑄造此簋以銘記殊榮。天亡簋的存在表明，“天下之中”的嵩山，在商末周初可能的確是被看作是“天室”，因此，周公在政局稍事平定之后，為了“定天?！薄ⅰ耙捞焓摇?，必然遵循武王的遺訓，開始在“天室”旁營建洛邑。

西周初，天亡簋及銘文，國家博物館藏

西周初，為何要在洛邑營建都城，并稱其為“中國”？還涉及到上古的“九州”概念?！熬胖荨?，呈現(xiàn)出一個“九宮格”的結(jié)構(gòu)，實際反應的是“四方”（東、南、西、北）、“五方”（或“五宮”，東、南、西、北、中）和“八維”（東、南、西、北、西北、東北、東南、西南）的觀念——居中的“中”正是對應北天極之所在的“中宮”區(qū)域（即秦漢以后的“紫宮”），這也是“天帝之所居”?！妒酚洝し舛U書》云：“昔三代（夏商周）之君，皆在河洛之間。”洛邑所在的豫州，處于九州（九宮格）之“中”，是對應天上“中宮”的“天下之中”。作為至高無上的“天帝”之所居的天的“中央”北天極，由其衍生的“中”，便成為上古三代流轉(zhuǎn)的“天命”之具體內(nèi)容，包含了一切從天文到人文轉(zhuǎn)變的人間秩序——天文歷法、帝王之道、法律法規(guī)、禮儀制度、州國分野、處事原則、人文思想等各個方面。從藝術(shù)的層面來看，早期中國制器、制圖的最基本的一個原則同樣也是“中”——要么是左右對稱圖式的“中”，要么是同圓心對稱圖式的“中”。

周幽王十一年，鎬京為犬戎所破，西周滅亡，平王東遷洛邑，史稱東周，此后周王室的威權(quán)逐漸名存實亡。在新的政治形勢下，天文觀念也逐漸發(fā)生改變，出現(xiàn)了“十二州”的概念——東周都城所在地的洛邑不再占據(jù)“中宮”位置（只是對應周天二十八宿中的柳、星、張三宿），成為與其他十一州平等的分野區(qū)域（以對應“十二辰”）?！熬胖荨钡健笆荨备拍畹淖兓?，體現(xiàn)的思想背景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周王室威權(quán)的喪失和宗周禮制的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