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春秋戰(zhàn)國之部第四章 霸政時期【春秋始末】西周未葉,中國已有明確可據(jù)的編年歷史記載。 史記三代世表:“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紀元年,正時月日,蓋其詳哉。至于序尚書,則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闕,不可錄。故疑則傳疑,蓋其慎也?!?/span>今按:春秋托始魯隱公元年,實周平王四十九年,而史記三代世表則始于西周共和元年,相距百十有九年。史公既極稱孔子傳疑之慎,則史公記年自必有所本。故知中國古史紀年,至遲造始于西周末葉,必已明確可依據(jù)也。【惟不得據(jù)此謂西周共和以前必?zé)o明確年歲。如史記魯世家載伯禽以下諸君年數(shù)是也。豈有魯室已有諸君年歲之記載,而周天子王家顧無之?蓋因史文散佚,史公未之見。史公既師孔子之慎,故遂不之論耳?!?/span> 孔子作春秋,則為中國第一部完整的編年史,后世即名此時期為“春秋時期”。 一、春秋年歷及分期春秋時期可以說是東周史之第一段落。此段落約占三百年。 春秋自魯隱公元年迄魯哀公十四年,凡二百四十二年。左傳記載史事較春秋為明備,又下續(xù)至哀公二十七年終,凡二百五十五年。若自周平王東遷一并計入,共三百零三年。 此三百年的歷史,可以稱為“霸政時期”的歷史,仍可本此分三段落: 一、霸前時期——迄魯莊公八年,【翌年齊桓公立?!?/span>凡八十五年。 二、霸政時期——自魯莊公九年【齊桓公元年?!?/span>起,迄魯襄公十五年,【晉悼公卒?!?/span>凡一百二十七年。 三、霸政衰微時期【即大夫執(zhí)政期?!?/span>——凡九十一年。 附春秋時期周室帝系表: ![]() 二、霸前時期之形勢周室東遷,引起的第一個現(xiàn)象,是共主衰微,王命不行。 平王崩,魯不奔喪?;腹嗄辏迤隔?。【魯為東方姬姓諸侯之宗國,平王之立,魯蓋不之擁戴,王室命令因此不行于東諸侯。故桓王繼位,乃竭意聯(lián)歡于魯也。】鄭莊公射桓王中肩。【平王之東,與晉、鄭諸國相狼狽,惟至平王晚年,似有轉(zhuǎn)親虢國之意。(殆惡鄭之專。)故左傳謂:“王貳于虢,鄭伯(莊公)怨王,王曰:‘無之?!?、鄭交質(zhì)?!奔捌酵踝?,周人終用虢公,與陳、蔡、虢、衛(wèi)伐鄭,為鄭所敗。蓋王室既東,亦漸有意轉(zhuǎn)變其往日之地位與關(guān)系,而卒于不能自拔也。虢于惠王二十二年為晉所滅,申則于莊王時為楚所滅,自是王室益不振。】 王命不行下引起的第一個現(xiàn)象,則為列國內(nèi)亂。 魯為周室所封東方最親、最有地位之諸侯,【史記謂:“成王命魯?shù)媒技牢耐?,有天子禮樂,以褒周公之德。”禮記明堂位則謂:“成王以周公有動勞于天下,是以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逼湔f信否不可知,要之魯在東諸侯中,實居首領(lǐng)之地位,則可斷言也?!?/span>惟周室之東,魯即表示不擁戴之態(tài)度。【此以平王得政之來歷言之,亦不可為非,惟魯、衛(wèi)諸邦亦并不能封王室有所盡力匡正。】而不久魯亦內(nèi)亂,桓公以弒兄【隱公?!?/span>自立,【鄭首先承認?!?/span>于是列國篡亂相乘。宋華督弒殤公,【桓二年?!?/span>晉曲沃伯殺哀侯,【三年?!?/span>陳公子佗殺太子免自立,【五年?!?/span>曲沃伯又弒小子侯,【七年?!?/span>鄭祭仲逐昭公立厲公,【十一年】復(fù)逐厲公納昭公,【十五年。】衛(wèi)逐惠公,【十六年?!?/span>鄭高渠彌弒昭公,【十七年?!?/span>齊襄公殺魯桓公,【十八年。】前后十九年之內(nèi),禍變迭起有如此。 王命不行下引起的第二個現(xiàn)象,則為諸侯兼并。 見于春秋國數(shù)凡五十余。【見公羊疏?!?/span>若并見左傳者計之,有百七十國。其中百三十九國知其所居,三十一國亡其處。【此據(jù)晉書地理志?!?/span>然舉其大者,不過十余。【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為魯、衛(wèi)、齊、晉、楚、宋、鄭、秦、陳、蔡、曹、燕、吳。(索隱:“篇言十二,實敘十三。”)據(jù)顧棟高春秋大事表所載,楚并國四十二、晉十八、齊十、魯九、宋六、其它不具舉?!?/span> 又自列國內(nèi)亂、諸侯兼并下引起一現(xiàn)象,則為戎狄橫行。 當時中國本為一種華、夷雜處之局。 舊說東夷、南蠻、西戎、北狄,各遠居四裔,而諸夏在中原;此觀念殊不可恃。當時蓋為一種華、夷雜處的局面。【如左文九年秋:“楚自東夷伐陳”,似東夷在陳、楚間。魏策:“楚破南陽九夷”。則九夷在南陽。陸渾蠻在伊、洛上源,故晉荀吳欲滅陸渾,先有事于三涂。哀四年夏,楚謀北方,襲梁,圍蠻氏。隱二年春,“公會戎于潛”;(今山東曹縣境)秋,“公及戎盟于唐?!保ń裆綎|魚臺縣)僖二十四年,王子帶以狄人伐王,上舉諸例皆可見?!?/span> 而此局面自始即然,亦并非自周王室東遷,四裔異族乃始交侵而入中國。【此觀上篇論周人封建真相便知?!?/span> 蠻、夷、戎、狄亦非四種絕不同的民族,故蠻夷可兼稱。【楚武王自謂“我蠻夷也”。】戎狄、【管仲云:“戎狄豺狼。”魏絳云:“戎狄薦居?!薄?/span>夷狄、【燕策有“北夷”?!?/span>蠻戎,【春秋有“戎蠻子”。】皆可兼稱。 諸夏與戎狄亦多種姓相同,如晉獻公娶大戎狐姬,【生重耳晉文公?!?/span>又娶驪戎女驪姬,則戎有姬姓。【時人謂“同姓相婚,其生不蕃”,遂以晉文公為異征。又齊靈公有戎姬?!?/span>又有子姓。姜戎自稱四岳之后。【左傳襄公十四年。】國語富辰曰:“廬有荊媯”,【韋昭曰:“廬,媯姓國。荊媯,廬女,為荊夫人。” 】春秋稱廬戎,【楚滅之,為廬邑。漢置中廬縣,屬南郡?!?/span>是戎亦有媯姓。左傳子魚曰:“任宿、須句、顓臾,風(fēng)姓也,實司太皥與有濟之祀以服事諸夏?!眲t此諸族,當時亦目為夷,不與諸夏伍。 華、夷通婚,尤為習(xí)見。【周襄王娶狄后。齊桓三夫人,曰王姬、徐贏、蔡姬。徐則當時目為夷者。晉獻公娶戎女。已見前。晉文公娶叔隗。以季隗嫁趙衰,生子盾,隗系北戎姓也。潞子嬰兒之夫人,乃晉景公姊。呂相謂:“白狄,我之婚姻?!痹较遄渔榇ū钡遥┩醴蛉?。狐犯為晉文公外舅,其子狐毛、狐偃、偃子射姑、即賈季,晉亂仍奔狄?!?/span> 因此華、戎聯(lián)盟之事亦屢見。【肴之役,晉有姜戎。鄢陵之戰(zhàn),楚有東夷。齊、衛(wèi)、魯、鮮虞聯(lián)師伐晉,尤著者,則如申、繒、西戎聯(lián)師殺幽王?!?/span> 所謂諸夏與戎狄,其實只是文化生活上的一種界線,乃耕稼城郭諸邦與游牧部落之不同。 當時華、戎分異,自生活上言,則如姜戎氏云:【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是也。【左襄十四年?!?/span>自言語上言,則如姜戎氏又稱“言語不達”,史記由余“其先晉人,亡入戎,能晉言”是也。自禮服上言,則如平王東遷,辛有適伊川,見被發(fā)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禮先亡矣!”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是也。自戰(zhàn)事上言,則如鄭人與北戎戰(zhàn),曰:“彼徒我車”,是也。凡此諸別,言語一項似不重要。 齊、楚南北方言即不同。至生活、禮服諸端,其重要關(guān)鍵,實在耕稼與游牧之別。故曰:“狄之廣莫,于晉為都?!?/span>【左莊二十八年?!?/span>又曰:“戎狄薦居,貴貨易土,土可賈。”【左襄四年。國語謂“與之貨而易其土”。】 惟其為耕稼的社會,故有城郭、官室、宗廟、社稷、衣冠、禮樂、車馬、貨賄,此則為諸夏。惟其為游牧的社會,故無上述城郭、官室諸文物、而飲食、衣服種種與諸夏異,而成其為蠻夷戎狄。 耕稼與游牧,只是一種經(jīng)濟上、文化上之區(qū)別,故曰:諸夏用夷禮則夷之,【如春秋僖二十七年杞桓公來朝,用夷禮,故曰“子”。杞乃禹后也?!?/span>夷狄用諸夏禮則諸夏之。【如楚自稱“蠻夷”,其后與于中原諸侯之會盟,蓋不復(fù)有以蠻夷視楚者?!?/span> 西周封建,本為一種耕稼民族之武裝拓殖。【此已祥前篇。又樂記謂:“武王既克殷,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后于薊,封帝堯之后于祝,帝舜之后于陳,下車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封殷之后于宋。”蓋耕稼城郭之國,本已先周而有。周人不能盡滅之,以與周之諸侯并存;在而此諸邦亦力不敵周人,認為共主,以天子禮奉事之。】 除卻錯落散處的幾十個【乃至百數(shù)十個?!?/span>城郭耕稼區(qū)域以外,同時還存有不少游牧部族縱橫出沒,只不侵犯到城郭諸邦的封疆以內(nèi),雙方可以相安無事?,F(xiàn)在則乘城郭諸侯之內(nèi)外多事而來肆其侵擾。 舉其著者,如隱九年,北戎侵鄭。【鄭伯曰:“彼徒我車。”是戎皆步卒。如舊說,北戎在無終,(今河北玉田西)不能遠侵及鄭;敗后亦將不獲仍返故居?!?/span>桓六年,北戎伐齊。莊十八年,公追戎于濟西。【此戎東侵齊、魯、南侵鄭,居地蓋略可推?!?/span>三十年,山戎病燕。【此當為南燕,與宋、衛(wèi)地相近,即在今黃河北岸。舊說謂在薊、(今河北北平)易、(今河北雄縣)亦非?!?/span> 三十一年,齊伐山戎。【公羊傳:“齊侯來獻戎捷,旗獲而過我?!闭x:“凡言‘過’,謂道所經(jīng)過?!饼R伐山戎過魯,則此山戎不在齊北?!?/span>三十二年,狄伐邢。【閔元年,齊救邢?!?/span>閔二年,狄入衛(wèi)。【僖元年,邢遷夷儀,齊師、宋師、曹師城邢。二年,諸侯城楚邱,封衛(wèi)?!?/span>其時狄勢正盛,又滅溫、伐齊、伐魯、伐鄭、伐晉,并蹂躪王室。自今山西迄河北、河南、山東諸省,皆其所出沒。蓋閔、僖之世狄最盛。 當時諸夏所最感威脅者,南方有抱帝國主義兼并政策之楚國。 楚之先亦顓頊后,【史記楚世家?!?/span>始起在漢水流域丹、淅二水入漢處,曰丹陽。【依宋翔鳳過庭錄所考。】至楚武王始大,【武王立在周平王三十一年?!?/span>自謂:“我蠻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庇谑亲蕴栁渫酢?/span>漢陽諸姬,楚實盡之。地方千里,最為當時強國。 北方有抱掠奪主義的山中之北戎。 此種戎狄,大部在黃河北岸太行山脈中,故曰山戎。其戰(zhàn)斗皆徒步。又稱北戎者,據(jù)當時中原諸夏之稱呼。后人以見有“北”稱,遂謂必遠在北塞之外,此皆以后代眼光讀古史之誤也。 故云:“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 【語見公羊傳?!?/span> 在此形勢下,產(chǎn)生齊桓、晉文之霸業(yè)。 三、齊桓晉文之霸業(yè)霸者標義,大別有四。 一、尊王——谷梁傳葵丘之盟,“壹明天子之禁”。當時霸者號令,即替代已衰之王權(quán)也。周王使宰孔賜齊侯胙,命“無下拜”,齊侯卒為下拜。【僖九年。】管仲平戎于王,“王以上卿禮饗之,仲辭,受下卿禮而還?!?/span>【僖十二年?!?/span>此皆當時齊桓、管仲竭力尊王之表示。 二、攘夷 三、禁抑篡弒——凡某國遇篡弒,同盟諸國互不承認,并出兵平亂,另立新君。葵丘盟辭:“毋易樹子,毋以妾為妻,毋使婦人與國事”,皆為此發(fā)。 四、裁制兼并——凡在同盟,互不侵犯,有爭端,請于盟主,公斷。某國遇外寇,同盟諸國出兵相救??宿o:“毋壅泉,毋遏糴”,皆為此發(fā)。 正為針對上列時代病之特效藥。 自周室東遷,西周封建一統(tǒng)之重心頓失,諸侯如網(wǎng)解紐,內(nèi)【篡弒。】外【兼并掠奪?!?/span>多事,亟亟不可終日。自有霸政,而封建殘喘再得茍延。霸政可以說是變相的封建中心。其事創(chuàng)始于齊,【其霸業(yè)之大者,為伐山戎、救燕、存邢衛(wèi)、伐楚、盟于召陵,定襄王之位。】贊助于宋,而完成于晉。【其霸業(yè)之大者,為納襄王、殺王子帶、(召狄攻周者。)救宋、敗楚城濮、召周天子盟于踐土?!?/span> 齊桓會諸侯十五次,宋每次必預(yù)。其次為魯、鄭、陳三國,各得十次。又次為衛(wèi),得九次。又次為曹、許,各得七次。其間尤以齊、魯、衛(wèi)、曹、鄭、宋六國,可謂諸夏之基本結(jié)合。此為諸夏結(jié)合之第一期,大率在東部與中部,乃黃河下流東部一帶及黃河中游南岸之結(jié)合也。 晉自曲沃篡位,專務(wù)侵吞,【其實平王之東,晉已開始為兼并之野心企圖。曲沃篡位,正從晉人向外作非義之兼并所此起?!?/span>齊桓會盟,晉人不預(yù)。然晉國內(nèi)部爭篡迭起,晉公子重耳逃亡在外,遍歷齊、宋、曹、衛(wèi)、鄭諸國,南至楚,西至秦,而返國得位。其在外及見齊桓、宋襄,既熟知天下大勢,返國后乃一變晉國以前之態(tài)度,【晉滅同姓國極多,然皆在獻公前?!?/span>參加諸夏集團,而為齊、宋霸政之代興。自是霸業(yè)常在晉。【由襄、(御秦、侵鄭,又敗狄。)】靈、成、景、(為楚敗于邲。)厲,(勝楚鄢陵。)而至悼,抗楚和戎,復(fù)霸。平公立,與楚平,弭兵?!?/span>此為諸夏結(jié)合之第二期,東部、中部之外,又加入中北部,即黃河中游之北岸也。 齊在臨淄,【太公封營丘,六世徙薄姑,七世徙臨淄,地望皆近,即今山東臨淄縣也?!?/span>東負海,魚鹽蠶桑,已樹富強之基。惟西南適值魯、衛(wèi)諸邦,為姬姓主要國家,文化既較高,與齊關(guān)系亦密,齊于道義及勢力兩方,皆無法并吞。【齊孝公伐魯,魯使展喜稿師,曰:“魯人何恃?”曰:“恃先生之命。昔周公、太公股肱周室,夾輔成王,盟曰‘世世子孫,無相害?!汛瞬豢帧!饼R竟回師。柯之盟,曹沫劫恒公反魯侵地,桓公亦卒聽管仲諫許之。周天子以南陽賜晉,陽樊不服,圍之,或呼曰:“此誰非王之親姻,其俘之耶?”乃出其民。此可見當時諸夏間之關(guān)系。惟楚曰:“我蠻夷也”,坦白主兼并,到底因此失諸夏同情,不能心服,而楚之勢力亦終難北進?!?/span> 齊桓既于國內(nèi)篡弒紛亂中得國,故轉(zhuǎn)而創(chuàng)建霸業(yè)。宋為周室之賓,先朝勝國,其勢最孤,又處四戰(zhàn)之地,入春秋以來,內(nèi)亂外患更迭相乘,無時或息,贊助齊桓,獨出誠意。齊桓亦屬其太子孝公焉。惟宋國四圍,無可發(fā)展,其勢本弱,故謀霸不成,為楚所敗。 晉人自稱:“居深山之中,戎狄之與鄰”,滅國既多,國力已強。然重耳出奔,狄人勢力已彌漫于晉之四周。【晉文公初居蒲,又從狄君田渭濱,是“奔狄”在晉西。在狄十二年,去狄,行過衛(wèi),是“去狄”在晉東。晉國不啻在狄之懷抱?!?/span> 其所至如齊桓、宋襄,優(yōu)禮有加者,皆有志搏結(jié)諸夏以成霸業(yè)者也。如衛(wèi)、曹、鄭諸國,凡不禮于重耳者,皆目光短淺,惟力是從者也。楚既野心勃勃,秦亦刻意東伸。韓原之敗,秦始征晉河?xùn)|。【左傳。】楚之圍宋,曹、衛(wèi)、鄭諸國皆已折而入于楚矣。晉非圖霸,亦幾不能自全。【圖霸則可挾諸夏之力以抑楚、秦,而吞狄自廣也?!?/span> 惟齊桓僅能阻止狄勢不侵入大河之南岸。【孔子曰:“微管仲,吾其披髪左衽矣!”其時茍非諸夏之大團結(jié),則狄患不可設(shè)想。管仲告桓公:“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睂崬楫敃r一最重要之觀念,可以使歷史命運為之轉(zhuǎn)變,故孔子稱管仲之仁?!?/span> 北岸自邢、衛(wèi)淪陷,諸夏勢力竟難復(fù)興,而晉、狄斗爭,遂為當時一要事。 僖二十七年,晉人作三行以御狄。【此在勝城濮后,以狄皆步卒,便于山險,故晉亦編練步軍也?!?/span>三十三年,狄伐晉,晉侯【惠公?!?/span>獲白狄子。【此在文公死之翌年,晉雖幸勝,而元帥先軫死之?!?/span>宣十一年,卻成子求成于眾狄,眾狄疾赤狄之役,遂服于晉。【據(jù)此狄人雖各分部落,而亦戴共主,別成系統(tǒng),故得興諸夏抗衡。此下狄勢遂衰。】十一、六年,晉景公滅赤狄。【潞氏、甲氏、及留吁?!?/span>成三年,伐廧咎如。自是上黨為晉有。襄四年,晉悼公和諸戎。【魏絳謂:“戎狄薦居,貴貨易土。”可見其時狄尚是游牧,而其勢猶強,故絳曰:“戎狄事晉,四鄰震動?!薄?/span>是后有肥、鮮虞、鼓、中山,皆為晉所逐滅。【昭十二年晉伐鮮虞,人昔陽。滅肥。又十五年,伐鮮虞,圍鼓。二十二年,滅鼓。杜注:“樂平沾縣東有昔陽城。昔陽,鼓都?!薄扳犅瓜虑柨h西有肥累城,今正定東。”】此諸狄包赤狄之北,【舊說謂是白狄,因前赤狄已滅,而推測言之。惟狄是否只分赤、白、殊無據(jù)。】在太行山東麓平地,且亦儼然趨于城郭耕稼化矣。晉既廓土于群狄,其勢力日漸東伸,遂與齊接壤,而以前邢、衛(wèi)故土淪沒于戎者,至是乃重歸諸夏之統(tǒng)治。 大體西自河、渭之間,東達太行山兩麓,黃河北岸,皆為頑強之群狄所出沒,其勢力又時時越大河而南。諸夏得齊桓、晉文之霸政而稍稍抑其兇焰,實為春秋時華、戎交斗一極劇烈之戰(zhàn)陣。 晉人所以能勝此廓清群狄之重任者,一則因久為諸夏盟主,【自文公至平公,凡八世?!?/span>多得貢賦,國力充盈。 參加聯(lián)盟諸國,在內(nèi)可保持政府之安寧,亂臣賊子有所顧忌,不敢輕行篡弒。在外可保國際之平衡,相互間不得輕啟釁端,有事付之仲裁,以和平為職志。是為聯(lián)盟國應(yīng)得之權(quán)利。其義務(wù)則如國際間之服役,一國有寇患,各國在霸主領(lǐng)導(dǎo)下會師戍守,或助城筑,及共同作戰(zhàn)。每逢盟主出師,例得向同盟國乞師。平時則需對盟主納相當之貢幣。 諸侯官受方物,【諸侯官司各于齊受其方所當貢天子之物,齊桓責(zé)楚:“爾貢包茅不入”,即責(zé)其貢周天子以方物也?!?/span>始見于僖七年齊桓寧母之盟。“黃人不歸楚貢,楚伐之。”【僖十一年。】其后諸夏亦以貢幣輸盟主。晉文、襄之伯,令諸侯:“三歲而聘,五歲而朝,有事而會,不協(xié)而盟。”【昭三年鄭子太叔語。】其后朝、聘彌數(shù),故乃“歲一聘,間歲一朝,再朝一會,再會一盟?!?/span>【昭十三晉叔向語?!?/span>朝、聘既數(shù),而幣亦日重。 晉范宣子為政,于產(chǎn)寓書告以幣重。【襄八年?!?/span>平丘之會,子產(chǎn)爭貢賦多寡,自日中至于昏。【昭十三年?!?/span>魯之于晉,“職貢不乏,玩好時至,府無虛月?!?/span>【襄二十九年女叔侯語?!?/span>子產(chǎn)謂:“用幣必百輛,百輛必千人?!?/span>【昭十年?!?/span>此其大概也。 一則晉自獻公以來,即不畜群公子。【獻公聽士薦說,盡誅群公子。在惠王八年?!?/span>故晉大夫多用異姓,得因材器使,較之魯、衛(wèi)、齊、宋諸邦多用宗臣者為優(yōu)。 晉文公以下,諸卿位次屢有更易,故其臣各務(wù)于以事功顯。惟自厲公見弒以后,大夫漸強,【史記趙世家。】平公后益甚。韓、趙、魏、范、中行、知氏稱“六卿”,皆非公室也。 一面北方的狄患逐次解除,一面南方的楚人亦逐漸覺悟,【亦可說是逐漸同化?!?/span>改變其以前極端的武力兼并主義,【即“我蠻夷也”的主義?!?/span>而漸次要求加入諸夏之集團。 楚莊王滅陳縣之,以申叔時諫,乃復(fù)陳。既克鄭,亦退而與之平。既敗晉于邲,其圍宋,宋人告以【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之實況,亦退師與盟而反。其時楚人意態(tài)已與前不同。 宋向戌提倡弭兵,晉、楚交權(quán),城郭諸邦的和平聯(lián)盟益形擴大。 此可謂諸夏結(jié)合之第三期,于東、中、北三部以外,又加入中南部,即南方之中部,江、漢流域之楚國也。自有此弭兵之會,【在襄二十七年?!?/span>而諸夏得一相當時期之和平。宋自襄十二年【楚公子貞侵宋?!?/span>至定十五年,【鄭罕達伐宋。】凡六十五年。魯自襄二十五年【齊崔杼伐北鄙?!?/span>至定七年,【齊國夏伐西鄙?!?/span>凡四十五年。衛(wèi)自襄二十三年【齊侯伐衛(wèi)。】至定七年,【齊侵衛(wèi)?!?/span>凡四十七年。曹自襄十七年【衡石買伐曹】至定十二年,【衛(wèi)公孟彄伐曹.?!?/span>凡五十九年。鄭自襄二十六年【楚子、蔡侯、衛(wèi)侯伐鄭?!?/span>、至定六年,【魯定公侵鄭?!?/span>凡四十三年。均不被兵。 總觀當時霸政,有二大要義: 一則為諸夏耕稼民族之城市聯(lián)盟,以抵抗北方游牧部落之侵略,因此得保持城市文化,使不致淪亡于游牧之蠻族。 二則諸夏和平結(jié)合以抵抗南方楚國【西方秦國?!?/span>帝國主義者之武力兼并,因此得保持封建文化,使不致即進為郡縣的國家。 其大勢為文化先進諸國逐次結(jié)合,而為文化后進諸國逐次征服。【如晉代齊,楚代晉,吳、越代楚,最后統(tǒng)一于秦。】 同時文化后進諸國,雖逐次征服先進諸國,而亦逐次為先進諸國所同化。【此為第二種沖突之消解?!?/span> 其文化落伍諸部族,則逐次消滅,或逐次驅(qū)斥。【此為第一種沖突之消解?!?/span> 在此進展中,諸夏結(jié)合之團體亦遂逐次擴大,為中國逐次形成中央大一統(tǒng)郡縣國家之醞釀,而上古史亦逐次宣告結(jié)束。【第一、第二、第三期結(jié)合已于前言之,第四期則加入?yún)?、越。吳、越本東南方小蠻夷,武力既勝,轉(zhuǎn)慕文事,亦爭為諸夏盟主,于東、中、南、北諸部外又加入東南部,即長江下流是也。自戰(zhàn)國秦孝公后,秦人又漸次加入諸夏團體,為第五期;又加入西中部,即河、渭流域是也?!?/span> 四、霸政衰微后之大夫執(zhí)政霸政衰微,變而為大夫執(zhí)政。大夫執(zhí)政,一方面可說為封建制度繼續(xù)推演所產(chǎn)出,一方面亦可說是封建制度卻因此崩倒。 封建初期的國家,其先只限于一個城圈。 此即所謂“國”。國有三訓(xùn):周禮:“惟王建國”,“以佐王治邦國”,“大曰邦,小曰國”,是也。 齊語:“參其國而伍其鄙”,國指郊以內(nèi),鄙指郊以外,是也。又周禮小司徒:“稽國中及四郊、都鄙之夫家”,質(zhì)人:“國中一旬,郊二旬,野三旬”,城中曰國,是也。此三義可會為一義,即一國只限于一城是也。【魯頌悶官:“錫之山川,上田附庸。”左定四年,衛(wèi)祝佗謂:“分之土田陪敦。”召伯虎敦:“余考止公,仆塘土田?!备接埂⑴愣?、仆墉,乃一事。然則西周初封,惟周、召大國始許有附墉,即一國可以不止一城圈】 因此當時的中國,【其實大體只限于今豫、魯、晉、燕、陜、鄂、皖、吳諸省,而猶非其全部。】可以有近二百國。【春秋大事表并古國計,凡二百有九。】 其時列國人口極少,【閔公二年:“衛(wèi)為狄滅、遺民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為五千人,諸侯為立戴公以廬于曹?!辟沂四辏骸傲翰嫫鋰荒軐崳厝≈?。”梁君以擴城而無民以實之,梁民以訛言而遞潰,梁竟以亡,則梁之戶口可知?!?/span>曠地極多,【封疆郊關(guān)之外皆成棄地,此即戎,狄所由出沒,華,夷所由雜處也。左襄四年,魏絳稱虞人之箴曰:“茫茫禹跡,盡為九州,經(jīng)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贝松w于茂草之中,經(jīng)啟九道以通往來,故周語單襄公謂周制“列樹以表道”,道路非列樹表明,即茫茫不可辨?!八究詹灰曂俊?,即道茀不可行,“膳宰不致餼,司里不授館”。即行李有困乏之患?!?/span>故各國亦常見遷徙。 如衛(wèi)、晉、楚、【自丹陽遷郢、(江陵)遷鄢、(宜城)】蔡、許、【自許遷葉,遷夷,遷白羽,(內(nèi)鄉(xiāng))遷容城。(葉縣)】鄭、齊、吳、【自梅里(無錫)遷姑蘇。(吳縣)】秦【(見后。)】諸國,不勝舉。亦有以外力強遷者,如齊師遷紀郱、鄑、郚;【莊元?!?/span>宋人遷宿;【莊十?!?/span>齊人遷陽;【閔二。】晉遷陸渾之戎于伊川【僖二十二年。】之類。 以后人口漸繁殖,國家規(guī)模日擴大,不僅對舊的有吞并,對新的也亦有城筑。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魯凡城二十四邑,惟郿一邑書“筑”,其二十三邑曰“城”。【見舊唐書禮義志?!?/span>“筑”者增舊,“城”者新立。春秋書“筑”八,書“城“二十三,而定哀之間凡八城邑,則國家規(guī)模之擴大,彌后而爾烈也。 于是列國遂各自分封其大夫。 春秋初,大夫尚無世爵,其后漸有賜氏。 隱、桓時大夫賜氏者尚少,【國君之子為大夫者稱“公子”,公子之子為大夫者稱“公孫”,其次(公曾孫以下)只有稱名,如魯在隱、桓之間有無駭、柔挾是也。】無駭卒,羽父為之請族,公命以字為展氏。【公子展之孫。】眾仲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如舜居媯汭,姓媯氏?!?/span>胙之土而命之氏。”【古孝經(jīng)緯:“古之所謂氏,即國也。”禹貢“錫土姓”,土即氏,“諸侯以字為謚,因以為族。官有世功,則有官族。邑亦如之?!笨梢娛狼洹⒉梢睾褪献?,乃相聯(lián)并起之事?!?/span>大夫有氏,即有世襲封邑如小國矣。【于是魯有仲孫、叔孫、季孫、臧孫,齊有高氏、國氏、崔氏、陳氏,衛(wèi)有孫氏、寧氏,晉有卻氏、樂氏、韓氏、趙氏、魏氏,鄭有罕氏、駟氏、游氏,皆世卿也?!?/span> 漸稱“子”。 僖公以前,大夫并以伯、仲、叔、季為稱,【三桓如共仲、僖叔、成季。】雖貴不稱“子”。僖、文以后,晉、齊、魯、衛(wèi)之執(zhí)政皆稱“子”。鄭間稱之,余則否。【魯惟三家稱“子”,余亦否?!?/span>稱“子”則即為封君矣。【其后學(xué)者稱“子”,如孔子是也。又后學(xué)者之門人稱“子”,如有子、曾子、樂正子是也?!?/span>于是原先的侯國,儼然如一新中央,而大夫采邑則儼然成一小侯國,所以說是西周封建的繼續(xù)推進。 又因當時聯(lián)盟各國,會聘頻仍,諸侯畏勞,常使卿大夫代行。 會有三例:一曰“特會”,兩君相見也。初諸侯特會,【多在隱、桓以前。】次大夫特會諸侯,【多在文、宣以后?!?/span>又次大夫特會大夫。二曰“參會”,三以上為參。三曰“主會”,伯者主之。初諸侯主會,始自齊桓北杏之會。次大夫主諸侯之會,自鍾離之會始。【先有大夫特會,乃有大夫主會?!?/span>又次則大夫主大夫之會,而諸侯高拱不預(yù)矣。 卿大夫既有外交,往往互相援結(jié),漸漸形成大權(quán)旁落之勢,于是大夫篡位,造成此后戰(zhàn)國之新局面。 魯大夫逐始于昭公。宣公時,季氏始專政。定公時,則家臣有囚大夫者。晉卿專政始襄公。【襄元在魯僖三十三年?!?/span>鄭卿自僖公之立,始見于傳。【僖元在魯襄三年?!?/span> 五、春秋時期之一般文化狀態(tài)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一方面是一個極混亂緊張的時期;但別一方面,則古代的貴族文化,實到春秋而發(fā)展到它的最高點。春秋時代常為后世所想慕與敬重。 大體言之,當時的貴族,對古代相傳的宗教均已抱有一種開明而合理的見解。【左傳所記天道、鬼神、災(zāi)祥、卜筮、夢等事跡雖多,然當時一般見解,實已不見為十分迷信。所謂“天道遠,人道邇”、“鬼神不享非禮”等諸觀念,已普遍流行?!?/span> 因此他們對于人生,亦有一個清晰而穩(wěn)健的看法。 當時的國際間,雖則不斷以兵戎相見,而大體上一般趨勢,則均重和平,守信義。【因此能造成國際間的和平團體,繼續(xù)歷有二百年之久,而當時的國際公法,亦極為高明可貴。】 外交上的文雅風(fēng)流,更足表顯出當時一般貴族文化上之修養(yǎng)與了解。【當時往往有賦一首詩,寫一封信,而解決了政治上之絕大糾紛問題者。左傳所載列國交涉辭令之妙,更為后世艷稱。】 即在戰(zhàn)爭中,猶能不失他們重人道、講禮貌、守信讓之素養(yǎng),而有時則成為一種當時獨有的幽默。【一披讀當時諸大戰(zhàn)役之記載,隨處可見。】道義禮信,在當時的地位。顯見超出于富強攻取之上。【此乃春秋史與戰(zhàn)國史絕然不同處?!?/span>左傳對于當時各國的國內(nèi)政治,雖記載較少,【此指涉及一般平民社會者而言?!?/span>而各國貴族階級之私生活之記載,則流傳甚富。【一部左傳,盡于列國君卿大夫私生活之記載,以及其相互間之交涉。(即是內(nèi)政與外交。)故可稱當時十足是一貴族社會也。】 他們識解之淵博,【對于古代歷史文化的遺傳之認識與闡發(fā)。】人格之完備,【對于實際政治、人事問題之應(yīng)付與理想?!?/span>嘉言懿行,可資后代敬慕者,到處可見。【亦復(fù)普遍于各國,幾乎稍有名的幾國,均有他們極可敬慕的人物?!?/span> 春秋時代,實可說是中國古代貴族文化已發(fā)展到一種極優(yōu)美、極高尚、極細膩雅致的時代。 貴族階級之必須崩潰,平民階級之必須崛興,實乃此種文化醞釀之下應(yīng)有之后果。 此下戰(zhàn)國興起,浮現(xiàn)在上層政治的,只是些殺伐戰(zhàn)爭,詭譎欺騙,粗糙暴戾,代表墮落的貴族;而下層民間社會所新興的學(xué)術(shù)思想,所謂中國之黃金時代者,其大體還是沿襲春秋時代貴族階級之一分舊生計。精神命脈,一氣相通。因此戰(zhàn)國新興的一派平民學(xué),并不是由他們起來而推翻了古代的貴族學(xué),他們其實只是古代貴族學(xué)之異樣翻新與遷地為良。 此是中國文化一脈相承之淵深博大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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