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茶的文化,大半就講究品茗正道了。有一位長輩來信開玩笑說:“茶葉雖好,用煤氣爐代石灶,不銹鋼壺代瓦鍋,自來水代名泉,自不免大煞風景?!敝美先酥鲝埡炔枰跃G茶為正宗,說是加糖加牛奶的紅茶沒有什么意味,對 George Gissing《草堂隨筆》冬之卷里寫下午茶的那段話很不以為然。吉辛到底是文章大家,也真領悟得出下午茶三昧,落筆考究得像英國名瓷茶具,白里透彩,又實用又堪清玩。午后冷雨溟蒙,散步回家換上拖鞋,披舊外套,蜷進書齋軟椅里等喝下午茶,那一刻的一絲閑情逸致,他寫來不但不瑣碎,反見智慧。筆鋒回轉處,少不了點一點滿架好書、幾幅圖畫、一管煙斗、三兩知己;說是生客闖來啜茗不啻讀神,舊朋串門喝茶不亦快哉!見外、孤僻到了帶幾分客氣的傲慢,實在好玩,不輸明代寫《茶疏》的許然明:“賓朋雜沓,止堪交錯觥籌;乍會泛交,僅須常品酬酢;惟素心同調,彼此暢適,清言雄辯,脫略形骸,始可呼童篝火,汲水點湯?!钡搅伺投松喜鑱恚量匆娝龘Q了一身爽凈的衣裙,烤面包烤出一臉醉紅神采越顯得煥發(fā)了。這時,煩瑣的家事她是不說的,只挑一兩句吉利話逗主人一樂,然后笑嘻嘻退到暖烘烘的廚房吃她自己那份下午茶。茶邊溫馨,淡淡描來,欲隱還現(xiàn),好得很!
茶味常常教人聯(lián)想到人情味,不然不會有“茶與同情”之說;偏偏18世紀的 Jonas Hanway不知分寸,罵人家的侍女喝茶太狂,花容憔悴,又罵修路工人偷閑喝茶,算出一百萬名工人一年工作兩百八十天、每人每十二個工作小時扣掉一小時沖茶喝茶,英國國庫每年虧損五十八萬三千三百三十英鎊!老實說,這些貴族是存心不讓工人階級向他們看齊。東印度公司操縱茶市百年左右,倫敦茶價每磅值四英,只有貴族富家才喝得起。那期間,歐洲其他國家先后壓低茶稅,次級茶葉這才源源輸英,只售兩先令一磅,普羅大眾紛紛嘗到茶的滋味了!英國色情刊物至今還刊登不少中產婦女勾引勞力壯漢喝茶上床的艷事,雖是小說家言,畢竟揶揄了詹姆斯·翰威這種身心兩虧的偽丈夫。 小說家費爾丁老早認定“愛情與流言是調茶最好的糖”,果然,19世紀中葉一位公爵夫人安娜發(fā)明下午茶會之后,閨秀名媛的笑聲淚影都照進白銀白瓷的茶具之中,在雅致的碎花桌布、黃油面包、蛋糕方糖之間攪出茶杯里的分分合合。從此,婦女與茶給文學平添不少酸甜濃淡的靈感。 Dorothy Parker的 The Last Tea和V.S.Pritchett 的 Tea with Mrs.Bittell 都是短篇,但紙短情長,個中茶里乾坤,已足教人緬想古人“飲啜”之論。所謂一壺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鮮美,再則甘醇,三巡意欲盡矣,乃以“初巡為婷婷裊裊十三余,再巡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來,綠葉成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