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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前,五四運動開場,娜拉的故事在中國舞臺初演,親手翻譯易卜生《玩偶之家》的魯迅先生提出了“娜拉出走后怎么辦?”的疑問,和呼吁女性解放的同仁們不同,他的答案是“或者墮落,或者回來”,為此,他還寫了體現(xiàn)娜拉“回家”命運的小說《傷逝》。 魯迅所提出的“娜拉悖論”,深刻地揭示了女性在追求獨立自由與保有經(jīng)濟保障之間的現(xiàn)實矛盾。由于龐大的舊中國社會不可能順利現(xiàn)代化,社會吸納女性就業(yè)的能力低下,女性經(jīng)濟獨立無法成為主流,因此,娜拉應否出走和出走以后出路何在,就成為了天問。同時期廬隱《海濱故人》,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以及白薇等人的一批女性小說,其主旨皆在于揭露舊家庭倫理對于女子之壓迫,及娜拉出走后的艱難,其中出走的女性的結局,大約不過夭折或回家。而上海的席上珍自殺案件和以后《日出》中的陳白露形象,則反映著缺乏經(jīng)濟獨立的新女性另一種結局——墮落,一如魯迅所指出的。而以《家、春、秋》為代表的“反抗舊家庭”小說,至今仍舊引起共鳴,一代代青年男女完成了他們出走的歷程。直到看似堅不可摧的舊家庭勢力被徹底摧毀,甚至面臨著家庭功能解體,留守家庭、剩男剩女泛濫之局,以至于作為胡適后學的自由主義者們要提出女性回歸家庭的倡導。 藍潔瑛小姐在九十年代初期所主演的電視劇《半生緣一世情》,正是對民國時期娜拉困境的演繹和思考。編劇思路與易卜生有異曲同工之妙,女主人公李秀茹懷著忠誠和責任,為丈夫和家庭分憂解難,使其一次次度過危機,換來的卻是丈夫的背叛(納妾)和婆婆的忌恨,在小人奸計構陷之下被迫出走。與《玩偶之家》在娜拉出走后嘎然而止不同,秀茹看透了丈夫軟弱無能和婆婆自私無情的本質,在真相大白后放棄了回歸家庭的機會,毅然投身教育事業(yè),并在抗戰(zhàn)烽火中帶領學生投奔大后方,最終桃李滿天下,實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同時撫養(yǎng)丈夫的遺孤成人,從而達成她和家庭的和解,與魯迅所說的無出路而回歸不同,這是娜拉的凱旋,是對婚姻和傳統(tǒng)的否定之否定,是對家庭的價值再發(fā)現(xiàn)。 藍小姐所飾演的李秀茹這個角色,在她的演藝生涯中有著重要的意義。這不僅僅是因為女主角戲份多的緣故,更因為這個繼母角色,為藍小姐在下一部戲《大時代》中的同樣是繼母的羅慧玲角色做了一次練兵,同時,我印象中這也是藍小姐第一次飾演性格如此深刻,經(jīng)歷如此復雜的人物,對她的演技和戲路,應該都有所幫助。但李秀茹畢竟不同,不是如羅慧玲一般被命運和惡人所欺凌的人物,她是在山河板蕩,滄海橫流中能夠扼住命運咽喉的奇女子,否則也如魯迅所說的娜拉的下場,或回家,或墮落。 所以藍小姐在演繹這個人物形象時,既要演出秀茹的溫柔如水,更要表現(xiàn)她的堅強剛毅。前者如她被誤解離家出走,獨自在荒原漫步,與偶遇的小女孩交談那一幕,說不盡的溫柔親切,后者如她在祠堂中面對族人的審判時,臨大難而不懼,受重挫而不餒,此種尺度對于演員是極難把握的,既要體現(xiàn)其含冤之悲,臨難之苦,又要展示其不屈之姿,冷靜之儀,然而藍小姐對于這一切拿捏得極為準確,更不需過多的語言動作,但憑一對妙目,橫波秋水,顧盼風流,便將她無限的才情,散發(fā)出來了。 人生如戲,藍小姐在戲中演繹了一位中國的“娜拉”,她的后半生,也如娜拉一樣出走了。所不同者,她離開的不是家庭,而是她曾經(jīng)奮斗過并創(chuàng)出高峰的演藝圈,后來連社會也逐漸疏離了。帶著身心的舊創(chuàng),忍受貧病的折磨,媒體的騷擾,隱居于寧靜秀麗的海濱,或許,最難忍受的,莫過于小屋之中,午夜夢回時那最深沉的孤寂。然而,她雖不能回歸,卻始終不曾墮落,仍然過著清貧但有尊嚴的生活,身經(jīng)百劫而常保溫暖之心。也許,后期在街坊和影迷的關心幫助下,她也如李秀茹一樣凱旋了,因為上天終于“還她真摯的愛”。 —完顏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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