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飄然而逝，身后留下不少好詩，和一幅畫像。這畫像的作者是孟老師的好友王維。

孟浩然的“朋友圈”里有幾個特別牛的人，排第一位的當然非李白莫屬，此外，便是前后兩任“二張宰相”張說和張九齡，再就是“二王詩人”王維、王昌齡，以及其他各色人等。孟浩然在面圣唐玄宗并吟出那首讓他一輩子“倒霉”的《歲暮歸南山》詩的這件事，引薦者有李白說、張說說、王維說等等，所以此傳聞不太靠譜。估認其有，也估且算在王維頭上（1）。

這時候的王維在做什么呢？《新唐書》說王維“開元初，擢進士，調(diào)太樂丞”，大致時間應(yīng)該是在公元721年前后（2）。之后被宰相張九齡“擢右拾遺”。大概引薦孟老師的事情就發(fā)生在這段時間里。

王維這孩子打小就聰明穎悟，“九歲知屬辭，與弟縉齊名”（3），且琴棋書畫樣樣來得，屬“多才多藝”的天才騷年，尤其琵琶彈得好。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像王童鞋這樣的多面手還真是不多，李白、杜甫夠牛的了，也沒聽說他倆在繪畫和音律這方面有高過王童鞋的天賦。

那么，王童鞋在音樂和美術(shù)方面的造詣究竟有多高呢？講幾個故事，就可以了然了。

唐玄宗李隆基有個弟弟叫李隆范，封“歧王”，也就是老杜詩“歧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里的那個“歧王”。此人尊才重士，又愛好文藝，也很有鑒賞水平，像王維這樣“才藝雙馨”的人，自然很被他重視，所以他們很早就結(jié)下了“深厚友誼”。有一年王童鞋準備應(yīng)舉科考，歧王便想幫他走走當時很受寵的玉真公主的門路，弄個“解頭”當當，于是對他說：“錄幾篇得意詩作，譜一支琵琶新曲，我們一起到九公主府第去?！蓖跬匀皇钦兆霾徽`。五天后，玉真公主府里舉行盛大集會，眾多梨園女伶齊聚一堂，歌舞彈唱，好不熱鬧。歧王給王維穿上錦繡華服，精心裝扮一番，便帶著他來至公主府，藏跡于眾多梨園子弟當中。當時的王維還是個年輕小伙兒，長得又漂亮，“洵美且都”（4），這一倒飾，比那些梨園小優(yōu)還要好看些。

文藝演出開始。齊奏之后，便是壓軸節(jié)目－－王維新制曲的琵琶獨奏，眾伶伴奏。那叫一個美！公主聽得是如醉如癡，簡直如聞仙樂。

未等演出結(jié)束，公主便問：“這彈琵琶的是什么人？”

歧王回答說：“知音者也?！?/span>

公主又問：“彈奏的是哪支曲目呢？”

王維回答說：“這是《郁輪袍》（5）”。

公主是嘖嘖稱贊，還在回味余韻的時候，歧王又趁機說：

“這人還不止通曉音律，對于詩詞，也沒有能超過他的?！?/span>

這么一說，公主就更加好奇，便問王維道：

“你可有作過的詩文嗎？”

于是王童鞋呈上早已寫好的幾首舊作。公主看后說：“這都是我以前經(jīng)常吟誦的啊，一直以為是古人所寫，想不到是你的佳作。”

公主于是把王維請到上座，并說：“京兆尹得此生為解頭（鄉(xiāng)試第一名），榮幸?。　保?span>6）。

用現(xiàn)在的話說，王童鞋在音樂方面，是身兼作詞、譜曲、配器，加主奏的“多面手原創(chuàng)音樂人”；更可貴的是，他這個“原創(chuàng)音樂人”還有其他方面的本事，詩寫得好、畫畫得精，綜合素質(zhì)相當之高，音樂很可能只是他的“余技”，是“玩著玩著”就成了高手的那種。就這種“玩”出來的水平，估計也足以把其他“音樂人”甩出好幾條街了。

當然，王童鞋也可以借助他的音樂才華，向九公主獻個媚、討個好，晉身之路上便少了很多荊棘。果然，王童鞋最終拿到了“大獎”：得中“解頭”－－先以“音樂”為“誘餌”，贏得對方好感后，再靠“詩文”定乾坤－－王童鞋這條路子走得很是成功。并且，據(jù)個別“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后人以十足的“八卦”精神，在一種近乎“偷窺狂”似的心理支配下，猜測王童鞋從此還和這位九公主發(fā)生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guān)系。但這事兒沒有任何直接證據(jù)，就算有，因為雙方身份敏感，知情者也不會膽子大到把這樁“秘聞”公開抖落出來吧。

假設(shè)終歸是假設(shè)，作不得數(shù)的。

新、舊《唐書》《唐國史補》及《唐才子傳》等書中還記載有王童鞋另一個很傳奇的故事。

話說某人得到一幅畫作，但這畫里卻沒有任何應(yīng)有的題識、題款之類東西，觀畫的人只看得出畫作內(nèi)容是演奏音樂，其他信息全無。大家很是不解，便拿給王維觀看。王童鞋仔細看了看畫里人物的演奏細節(jié)，對眾人說：“這是《霓裳羽衣舞》（7）的第三疊第一拍”。眾人不信，心說，你就算再通曉音律，也不可能只根據(jù)畫中人物的動作，就下這種斷語啊，哪能這么神？于是有人找來樂工按圖索驥這么一奏，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王童鞋居然說得絲毫不差?。?/span>8）

這還不算神，更有神的，是關(guān)于王童鞋畫作的故事。

話說王維曾為歧王李隆范畫過一幅大石的畫，作畫時，隨意以墨涂上幾筆，便很有天地自然的神韻。李隆范同學(xué)非常喜歡這幅畫，常常獨坐其下對之凝視，看著看著便有了真實的棲居山林、親近自然的感覺。這幅畫被歧王當寶貝似的收藏了好些年，某天，歧王沒啥重要事兒要做，就又拿出這幅畫來欣賞。便在此時，天空中忽然電閃雷鳴，狂風(fēng)大作，暴雨傾盆，畫上的大石頭居然自己“飛”走，不知去向，連畫上的房屋也都被狂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隨之坍塌，最后也片瓦無存，只留下一幅空白畫軸。歧王又是心痛，又覺震驚怪異，于是待風(fēng)停雨歇之后，派人在全國各地到處尋找，卻始終不見畫上大石的半點蹤影。

幾十年后的某天，唐憲宗朝時，高麗（今朝鮮）使者受國王派遣到達長安，向唐王朝奏報一件“奇事”：

某年某月某日，高麗國小島上風(fēng)雨大作，高麗國境內(nèi)神嵩山上忽然就飛來一塊巨石，落在山頂。當?shù)鼐用癖粐樀脡騿?，但同時也覺得好奇，于是待天氣好轉(zhuǎn)之后，幾個膽子大的居民就爬到山頂去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飛來石”的下面刻有一方大唐王維的字?。〈迕駛儾桓译[瞞，便去稟告了官府；高麗當局派人前往查看，確信這塊大石就是大唐王朝來的東西。高麗國王哪里敢留？遂派出使者攜石赴長安匯報此事。于是唐憲宗命人拿出王維作品的手稿對照，分毫不繆，確定是王童鞋的真跡不假。憲宗很高興，但也知道王維的畫是“神作”，不采取措施，恐怕還會再次發(fā)生畫中景物自動飛去的“神跡”，遂詔命國中臣民宰殺了許多大小黑狗，用這些黑狗的血遍灑收藏王維畫作的館室地上，以施防衛(wèi)和鎮(zhèn)壓（9）。

這故事太過神異，也太狗血，當然是后世無聊文人的杜撰，不可信，當作一篇有趣的“志怪”小說讀讀還是不錯的。但王維的畫技能被吹捧到此種程度，也足可說明王童鞋美術(shù)造詣之高超。

世人成其大名以后，往往有被“神化”的待遇。從人到“神”，也往往是個“娛樂”別人的過程。智者會判斷出這種“娛樂”有多少是“愚樂”的成份，而愚者只能在“娛樂”中愉快地“愚樂”。聽起來有些拗口，但現(xiàn)實就是如此。名人被“神化”的過程就是凡人內(nèi)心幼稚的渴望產(chǎn)生出來的怪胎。

當然，“畫石飛升”故事的作者應(yīng)該沒有“愚樂”別人的意思，他不過是作為文人，用了藝術(shù)的考張手法，來贊美王維畫技的高超而已。他為后人留下了一篇挺好看的“短篇小說”，而且頗有想象力。當然也可能是他聽得旁人講來，覺得有趣，再加以潤色而成之。中國古典文學(xué)史上的志怪小說有悠久歷史，篇幅巨大，卷帙浩繁，那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一種手法，也是一大貢獻和成就，只不過需要后人閱讀時加以明確的判定。別有事兒沒事兒都當真事兒。

“畫石飛升”涉嫌造假，但關(guān)于王童鞋其他畫作的記載還是有根有據(jù)、可信度很高的，足資證明王維畫藝之精、畫品之高。如王維所繪孟浩然《馬上吟詩圖》，就有觀畫之人謂孟氏“風(fēng)儀落落，凜然如生。”（10）又如《唐朝名畫錄》中記載王維在長安慈恩寺東院中曾與眾庶子、鄭虔（11）合作，各繪一小壁，所得畫作當時謂為“三絕”；又有《夢溪筆談》作者宋人沈括記述其家藏王維畫作《袁安臥雪圖》，沈評其為“得心應(yīng)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12）

且王維對自己作畫的才能也相當自信。據(jù)記載，王維在繪制他的名作《輞川圖》時，還曾自制小詩一首：

當世繆詞客，前身應(yīng)畫師。

不能舍余習(xí)，偶被世人知。（13）

說自己前世應(yīng)該是個畫師，而今生成為詩人完全是個“誤會”；偶而技癢難耐出些作品，便被世人都知道了。似乎王童鞋認為本身的繪畫才能，高于做詩。

還是蘇東坡同學(xué)對王維的總結(jié)最是精準到位。蘇軾在《東坡題跋·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對王童鞋的詩畫下過一句很有名的斷語：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span>

所謂詩畫不分家，詩中有畫意，畫里含詩情。

這才是王維，那個能吹能彈、亦詩亦畫的王摩詰。

王維不僅自己作畫，還出書探討繪畫理論，名《畫學(xué)秘訣》。理論指導(dǎo)實踐，實踐豐富理論，難怪錢鐘書論王維為“盛唐畫壇第一把交椅”，實是名下無虛。

但僅憑精音律、深畫技還不足讓王童鞋在以詩歌榮進的大唐王朝成為一流人物。他必須要在詩文上也有并美音畫的高超技藝和高明之作，才能晉身“大家”的行列。所幸，這個全才型選手手中的那支筆，不僅能作畫，也能寫出很精美的詩歌來。

王維退居終南山后，參禪理佛，不再有世俗之想。初至山中別業(yè)時，他寫了一首詩，詩中有一句很出名的警句，極具禪機，最能體現(xiàn)王童鞋晚年境界：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全唐詩》卷一二六題作《終南別業(yè)》，又作《初至山中》，或《入山寄城中故人》。

此時的王摩詰，心中充滿了超自然的平和、沖淡和隨意。彈彈琴、看看景，寫寫詩，作作畫，寄封信給朋友，都是那樣的安然閑逸。

然而，這種安然閑逸的王維與年輕時的王維不大相同，那是用一場暴風(fēng)驟雨般的生死沉浮換來的透徹和解脫。

2019年2月16日于湖南長沙未夕陰齋 

注釋：

（1）：孟氏“面圣”事件說法頗多，舉薦人也不同，見前文注釋?！巴蹙S”說據(jù)《新唐書》孟氏本傳。

（2）：據(jù)《中國文學(xué)史》第三版第二卷，袁行霈主編，高等教育出版社，又有一說王維在公元731年狀元及第。

（3）：《新唐書》卷二百二。

（4）：“洵美且都”語出《詩經(jīng)·鄭風(fēng)·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意為漂亮美麗。洵：確實；都，閑雅美麗。

（5）：“郁輪袍”，古曲名，傳為王維所制。

（6）：唐薛用弱《集異記》。

（7）：“霓裳羽衣舞”又稱“霓裳羽衣曲”，唐玄宗制宮廷樂曲。

（8）：這個故事可能是后世小說家杜撰的，因沈括《夢溪筆談》考證，《霓裳羽衣曲》第三疊并沒有拍，是散曲，但兩唐書及《國史補》等諸書均有相關(guān)記載，估從之。

（9）：事見元代伊士珍撰《瑯?gòu)钟洝芬兜で嘤洝贰?/span>

（10）：宋葛立方《韻語陽秋》

（11）：鄭虔，唐代文學(xué)家、書法家、畫家。

（12）：《夢溪筆談》

（13）：王維《偶然作》六首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