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電影是日本電影發(fā)展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切腹，又是日本武士所特有的，殘忍卻帶有日本式榮耀的文化。

而被評為「世界十大導演」之一，與黑澤明等人并稱為「日本影壇四騎士」的小林正樹，卻帶著批判的眼光拍了一部叫做《切腹》的武士電影。

可能很多人都沒有聽過，這部電影可以說鮮為人知。

但它在豆瓣和IMDb的評分，卻全面超過了黑澤明的《七武士》。

50多年過去了，放在今天，它依然是一部不會過時的神作。

你絕對不該錯過的，神作。

《切腹》上映于1962年，是導演小林正樹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小林正樹出生于1916年，曾與黑澤明，木下惠介，市川昆并稱為日本影壇四騎士。

而他的兩部電影《切腹》和《怪談》分別在16和18屆戛納電影節(jié)上獲得評審團特別獎。

這個獎項在當時僅次于金棕櫚獎的地位。后來，在第25屆戛納電影節(jié)上，小林正樹被評為「世界十大導演」之一，這是對他導演作品與實力的承認。

在武士題材的電影中，這部小林正樹的《切腹》取得了超高的評分，雖然評分人數(shù)較少，但是它在豆瓣和imdb的評分都相當高，以至于超過了黑澤明的名篇《七武士》。

其中imdb8.8超過《七武士》的8.6，而豆瓣也以9.3超過《七武士》的9.2，而同時，在豆瓣頁面中，這個評分超過了99%的劇情片。

作為一部并不廣為人所知的電影，這些評分從一個特別的角度體現(xiàn)了影片本身的優(yōu)秀。

影片的鏡頭非常沉穩(wěn)，很少使用攝像機的快速運動，許多鏡頭甚至都是靜止的，但是導演通過非常精細的畫面中物體的運動安排，變化的布光，乃至角色相對位置的變化，讓影片的視覺充滿了張力，一點也不單調(diào)。

對光的運用

除此之外，電影畫面非常干凈唯美，比如開始那段對稱且精致的鏡頭序列，以及后面半次郎和彥九郎打斗前所經(jīng)過的竹林，打斗時風吹過的草地，都美得令人驚嘆。

與影片中唯美的場景形成反差的是影片具有批判現(xiàn)實主義基調(diào)的故事，不過，唯美的場景似乎并沒有減弱故事批判的主題，因為這些唯美的場景在影片結(jié)尾時形成了一種和之前不同的另外意義，從而更加增加了故事的反諷意味。

比如開場時的那副鎧甲，讓人覺得威嚴而莊重，而到結(jié)尾時，這幅鎧甲反而成為了一個虛偽的象征。

層層疊疊的室內(nèi)景也是如此。

在開篇時，它們整齊、對稱而又干凈、一絲不茍，象征了武士道精神的純潔與莊嚴。

但結(jié)尾時，當滿地的血跡被擦洗干凈，所有的混亂被重新歸正時，觀眾知道，這種整齊和唯美其實是依靠著與它所彰顯的精神完全相反的根基所存在的。

外表看來誠實、勇敢的武士精神，其實是由謊言、懦弱、無原則、沒有同情心這些丑惡所維護和掩蓋的。

最可怕的是，這，就是歷史的真相。

與此相似的，事情真相的不停「反轉(zhuǎn)」貫穿在故事的始終。影片由千千巖求女的切腹故事開始，他為了獲得錢財而來，卻連被武士視為靈魂的刀，都是假的：竹子做的。

于是，他在家老的口中成為了一個投機分子，膽小懦弱。觀眾的情緒也被此所引導。

而后來，伴隨著津云半四郎的講述，求女的行為漸漸地具有了令人敬佩和同情的動機，這就導致觀眾們開始偏向他，并認為井伊家所做的并不公正。

最后，半四郎以武力戰(zhàn)勝了三位高手，給求女正名卻反被圍攻。他揭露出那些人口中武士道的虛偽，并勇敢搏殺，成為了一個令人敬佩的英雄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井伊家和求女與半四郎，他們的形象都是漸變而不是突變的，而這就是整個故事劇本張力的來源。

因為觀眾們一直把注意點集中在「人物究竟是好是壞」這件事情上，從而持續(xù)地對電影投以注意力。

影片場景不多，而且有非常多室內(nèi)景，很容易感覺單調(diào)，但導演運用了多樣的技法來豐富畫面，同時以旁白的方式引出回憶部分的其他場景，從而讓這個狹小空間中的故事變得有聲有色。

拋開故事的技法，大家對《切腹》這部電影好評的地方，其實是在于它講了一個令人震撼的故事。

從表層故事來看，這是一個揭露日本「武士道精神」虛偽真相的電影。「切腹」這種行為，因為本身極度痛苦，所以被后來的武士們效法，認為這對應了武士「勇敢」的精神實質(zhì)。

日本對武士的尊崇

但是，當這種蘊含了「勇敢精神」的「行為」成為一種「文化」與「儀式」之后，它本身就具有了社會性，成為了具有約束性的道德規(guī)范，進而成為了大家判斷一個人是否符合「武士道」的標準。

但是，這樣的判斷顯然是不對的。

因為千千巖求女雖然看起來并不勇敢（祈求多給他一些時間）、

也不忠誠（沒有和他的刀共存亡），

甚至不誠實（明明是要錢，但是卻說要去切腹），

但他實際上卻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和忠誠。

他變賣了刀，為了自己的家人可以活下去。

他祈求多給一些時間，是考慮到了孩子，想要安排身后之事。

他來到這里用切腹來求取錢財，其實是為了醫(yī)治孩子的病。

而井伊家所行的事情看起來似乎正常，畢竟切腹是對方所要求的，讓他完成這件事情似乎沒有不妥。

但實際上，他們只是一群懦弱的人。他們自己沒有切腹的勇氣，卻拿這種自己做不到的標準去要求別人。

他們自以為是「武士道精神」的捍衛(wèi)者，但實際上他們的行為是對「武士道精神」的最大背叛。

又或者說，他們捍衛(wèi)了這個精神的形式，卻完全背叛了這個精神的實質(zhì)。

而小林正樹監(jiān)督對這種虛偽的「武士道精神」給予了極大的批判。

正因為如此，最后他才會讓津云半四郎將鎧甲扔在地上。并用他的抗爭擾亂了整個井伊家。

不過，英雄的抗爭是徒勞的。

井伊家在最后，甚至沒有使用「武士」的武器——刀，來殺死津云。

他祭出了武士最厭惡的火槍，并且用這明顯不屬于武士的「火槍」來維護了「武士道精神」，這實在是莫大的諷刺。

到最后，

他們掩蓋了真相，

在書上記下了謊言，

埋沒了那些真正的勇敢者，

留下了一份空洞的歌功頌德的記載。

而與此同時，地面翻新，血跡擦凈，一切似乎全沒有發(fā)生過。

我想，小林正樹作為一個反思戰(zhàn)爭的左派電影人，這部作品應該是對某些日本右翼分子所鼓吹的那種虛偽的「武士道精神」的莫大諷刺。

在這個意義上，《切腹》這部影片之于那虛偽的只有形式的「武士道精神」，頗有《堂吉訶德》對當年那些虛偽的「騎士小說」的諷刺意味。

而這，也是《切腹》這部作品想要說給我們聽的吧。

不過，如果拋開對「武士道精神」的探討，如今的我們，又能從這部電影中得到些什么呢？

我不禁想起了之前看到的一個故事：公共汽車上，一個父親帶著四個孩子，這四個孩子在車上吵吵鬧鬧，讓大家很不舒服。

當有人問起父親為什么不管管他的孩子的時候，父親悲傷地說，他們的媽媽剛剛過世，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么。

而就在此刻，大家馬上改變了自己的態(tài)度。我想，當個人化的「優(yōu)秀品質(zhì)」轉(zhuǎn)向公眾化的「道德」的時候，它會形成一股強大的社會性力量，而且它是偏向于從人的行為而非動機來判斷的。

而且這種判斷常常是便捷式判斷。

實際上，這種判斷并不總是準確。

我還依稀記得另一件事：網(wǎng)上監(jiān)控視頻中，有a和b兩個人。一開始看a是對的，網(wǎng)友們一起不停地批判b，但隨后，又放出來更多的監(jiān)控視頻和消息，看起來b又是對的那一方，然后網(wǎng)友們又開始一致抨擊a。

我想，這些網(wǎng)友們都是懷著一種天然的正義感去進行抨擊行為的，但是，當他們大罵一些人沒有道德的時候，是否犯了這種簡單的「站在道德高地」的錯誤呢？

我們在做判斷的時候，常常沒有辦法了解人的「隱秘」之處，但常常只有在這「隱秘」之處的內(nèi)心，才是一個人是否真正具有「優(yōu)秀品質(zhì)」的證據(jù)。

而「身處道德高地的傲慢」常常是這個世界最具破壞力的想法之一。

進一步說，如果整個社會都被這種「形式」判斷所左右，就像《切腹》里面所描述的「武士道精神」那樣，形式遠遠超過了它的實質(zhì)，那么這個社會精神也就變得扭曲了。

羅蘭夫人在被亞格賓派弄上斷頭臺前說，自由啊，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

即使是「自由」這樣美好的價值觀，也可以成為惡行的借口。

當然，從另外角度來說，「道德的社會化」也有很多好處，并不完全是如同電影里「武士道精神」這般。

故前文只是對它負面要素的強調(diào)。

我想，我們都是普通人，在「道德社會化」這一現(xiàn)象的層面，我們其實做不了什么。但在個人的層面，有一件事是我們可以做的，那就是在了解一個人所遇到的困難之前，不要輕易地評價他。

回到《切腹》的故事里，如果井伊家的人能夠問一句求女，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有什么苦衷？而不是站在道德高處簡單地判斷他并不具有「武士道精神」，那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可能并不會如此悲慘。

半次郎說：

我今天的命運，

可能是其他人明天的命運。

那些注意我故事的人，

甚至會發(fā)現(xiàn)某些珍貴的智慧隱藏在當中。

感謝小林正樹導演50多年前就拍了這樣一部不僅具有高超的電影技法，也有珍貴的智慧隱藏其中的電影。

50多年后的今天 ，它依然不過時，甚至稱得上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