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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江仙·寒柳(飛絮飛花何處是)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后,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xù)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這是一首詠物詞,詠的是寒柳。 柳樹實在是詩詞吟詠中一個永恒的主題了,幾乎和愛情主題一樣古老而泛濫,所以,要能寫出新意確實是有很大難度的。但,這會難住容若嗎? 會不會的問題先放在一邊,我們首先需要面對的是一個前提性的問題:老調一定要寫出新意嗎? 是呀,詩詞作品為什么一定要寫出新意呢? 我們不妨想像一個場景:容若正在寫著悼亡詞,正在懷念著逝去多年的發(fā)妻盧氏。容若寫了一稿,搖搖頭,撕掉,說:"和元稹的悼亡詩差不多呀,不行,推倒重來!"--如果真是這樣,詞,便真的只是一種"創(chuàng)作"了。 容若填詞,是要獨抒性靈的,情之所至即詞之所出--即便落進窠臼,那又何妨,不過是不被流傳而已;即便新意迭出,那又何妨,不過是不期然的彩票而已。詞,就是我的靈,它天真無邪、不通世故,只知道在我的筆墨之間恣意狂歡,它只是一個孩子,僅此而已。什么這個派、那個派,什么這主張,什么那主張,都只是旁觀者的分析罷了,就像,在音律學出現之前人們便會唱歌,在詩歌理論出現之前人們便會寫詩,一個在海邊盡情享受著深呼吸的人不一定需要了解有關氧氣的科學知識。 所以,對容若來說,無論是老生常談的話題,還是前人未及的話題,只要有所感,就會有所發(fā)。詞,獨抒性靈,而性靈是拒絕機心的。 "飛絮飛花何處是",詠柳詠柳,開門見山:柳絮呀,隨風飄到哪里去了呢?花兒呀,隨風飄到哪里去了呢?--咦,說柳絮自然應該,畢竟是詠柳,可這個"花兒"是從哪里出來的呢?誰見過柳樹開花呢? 是呀,柳樹難道也會開花嗎?--嗯嗯,從科學角度說,柳樹確實是開花的,但我們很難說容若這是把科學帶入了詩詞,因為,他說的花,并不是柳樹的花,而是楊花。 可是,楊花,好像也不大通哦。明明是詠柳,怎么突然出來個楊花呢? 正確答案是:楊花和柳絮其實都是一回事,都是柳樹上飄飛的那種一團一團的白色絨毛,現在還很常見的。 柳絮為什么又叫楊花呢?這是子從父姓,因為柳樹有個別名叫"楊柳"。 如果你還要沒完沒了地刨根問底,問我柳樹為什么別名楊柳,那我就只好……那我就只好告訴你吧。從古代到現在,人們普遍都有一種重視諧音的傳統,手機選號就是最常見的例子,而在古代,"柳"因為諧音為"留",人們便往往在送別親友的時候折柳相贈,以此表達挽留不舍之情,于是,柳樹也就成了一種很有人情味的植物了。后來,隋煬帝開鑿大運河,號召老百姓在運河兩岸種植柳樹,每種活一棵者,賞細絹一匹。不但如此,隋煬帝還親臨一線,搞了一次以身作則的植柳儀式,并且給了柳樹一個極高的政治榮譽--賜姓。
賜姓,這在歷史上倒是很常見的,最有名的被賜姓的人物該算是鄭成功了,大家稱他為國姓爺,因為他被明朝皇帝賜姓為朱,是為國姓,這是莫大的殊榮。隋煬帝的賜姓卻與眾不同,他充分表現出對綠色環(huán)保問題的重視,讓柳樹隨自己的姓,姓楊,改名為"楊柳"。(小注:前兩年北京作為行道樹的杜仲樹因為樹皮被發(fā)現有經濟價值,常在月黑風高的時候被人剝皮,政府屢禁不絕,如果能學學隋煬帝,把杜仲樹改名為小平樹、胡溫樹,看誰還敢動?。?/B> 所以,"飛絮飛花何處是",其實就是"飛絮何處是",但這里特別用了"飛花"的意象,除了造成疊音的聲音效果之外,還因為楊花作為詩詞當中的一個意象符號,獨有一些復雜的涵義。 楊花是一個飄零無助的意象。傳說,楊花如果飄落到水中,就會化為浮萍。這個傳說細想一下是非常凄涼的,因為楊花本身就是飄零無根之物,好容易在水里落了腳,卻又化為浮萍,依然是個飄零無根之物。"飄零無根"至此便有了一種宿命的悲劇感。 楊花的這個意象,因為蘇軾的一首《水龍吟》更加得到了強化,蘇詞結句是"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柳和楊花放在一起,折柳的意象是欲留而留不住,楊花的意象是欲住而住不得。 那么,難道楊花(柳絮)就真的沒有住而不飄的可能了嗎?--有的。有一次,吳地的道潛和尚和蘇軾同在一個宴席上,蘇軾很壞,故意讓歌伎舞女們挑逗道潛,說誰能挑逗成功,就有重賞。道潛才學很高,歌伎們便膩著他讓他作詩,道潛還真就臨場作了一首: 多謝樽前窈窕娘,好將魂夢惱襄王。 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 道潛前兩句的意思是:美女們呀,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可你們招惹我是沒用的,還是多把精神去招惹那個風流成性的蘇東坡好了。道潛的后兩句,說自己為什么不會為美色所動呢,因為自己的心已是"禪心",禪心就像那沾了泥的柳絮(楊花),任憑東風怎么撩撥,它也在泥濘地里紋絲不動。 看,柳絮(楊花),其命運即便終于能擺脫飄泊無根,也只是淪落泥濘而已,益發(fā)可悲。--當然,這都只是附著在柳絮(楊花)之上的文學意象,如果從科學角度說,柳絮其實是柳樹的種子,被絨毛包裹著隨風飄飛,找地方去生根發(fā)芽、孕育新生去了。^_^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容若發(fā)問柳絮飄飛生涯的命運歸屬,自問自答說"層冰積雪摧殘",意思是和"已作沾泥絮"差不多的,只是,"層冰積雪"也是個由來有自的文學符號,在字面意思之外還有其特定的所指。 "層冰積雪",語出《楚辭·招魂》:"層冰峨峨,積雪千里",如果聯系一下《招魂》的上下文,意義就更加明確了: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層冰峨峨,積雪千里些。 歸來歸來,不可以久兮。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那么,如果把"飛絮飛花何處是"與"層冰積雪摧殘"在《招魂》上下文的背景里聯系起來,就會讀出新的一層意思:柳絮離開了柳樹的懷抱,如同魂魄一般地散漫地飛向極北極北的天堂,可那里太寒太冷了呀,為什么你不回來呢?--這時候再來聯系一下詞題的"寒柳",詠的是"柳",為的是"留"。這首詞的主題至此而明朗,兩個字:悼亡。 這樣解讀,算不算過度闡釋呢? 當然要算,如果僅僅讀完這兩句就定性為悼亡,當然是過度闡釋了,但如果繼續(xù)往下看的話,會發(fā)現后文的悼亡意象是層層推進的。 "疏疏一樹五更寒"。"疏疏一樹"正是寒柳的意象,而"五更寒"原本僅僅是一個時間的意象,此時交迭在一起,卻把夜闌、更殘、輕寒這些意象付諸于柳樹身上,使柳樹獲得了人格化的色彩,使柳樹更加順理成章地成為詞人的情感投射的客體。 "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遞進一層,似在說明月無私,不論柳樹是繁茂還是蕭疏,都一般照耀,一般關懷。貌似在寫明月,實則是容若自況:柳樹就算"疏疏",就算"憔悴",也減不了自己一分一毫的喜愛;伊人就算永訣,也淡不去自己一分一毫的思念。 "最是繁絲搖落后,轉教人憶春山",下片轉折,由柳樹而及女子,由當下而及回憶,是說:最是在柳絲搖落的時候,我更免不了去想起當年的那個女子。 春山,作為詩詞中一個常見的意象,既可以實指春色中的山巒,也可以比喻為女子的眉毛。宋詞有"眉掃春山淡淡,眼裁秋水盈盈",便是以春山喻眉,以秋水喻眼,而一"掃"一"裁",是形容女子描眉畫眼的可愛的梳妝動作。春山既然可以比喻為女子的蛾眉,便也可以用作女子的代稱,容若這里便是此意。由柳葉的形態(tài)聯想到蛾眉的妙曼,聯想到心愛的女子,曾經的故事……
接下來仍是追憶那位女子,即"湔裙夢斷續(xù)應難"。 湔(jiān),這里是洗的意思。舊日風俗,三月三日上巳節(jié),女人們相約一同到水邊洗衣,以為這樣可以除掉晦氣。上巳節(jié)和清明節(jié)隔得不遠,所以穆修有詩說"改火清明度,湔衫上巳連"。這種戶外聚眾的日子往往提供給了男男女女們以堂而皇之地偷偷約會的機會,李商隱的一則軼聞就是這樣,而且,這則軼聞既和湔裙有關,也和柳枝有關。 李商隱有一組《柳枝詩》,詩前有篇序言,講的是這個組詩的來龍去脈,正是自己的一段初戀故事。 當初,洛陽有個女孩子名叫柳枝。柳枝的爸爸是個有錢人,喜歡做買賣,但不幸遭遇風波而死;柳枝的媽媽最疼柳枝,搞得家里的男孩子們反而不如柳枝妹妹有地位。柳枝已經十七歲了,也是喜歡梳妝打扮的年紀了,但她對這些事總是缺少耐心,倒喜歡弄片樹葉吹吹曲子,她也很能擺弄絲竹管弦,作出"天風海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 李商隱的堂兄李讓山是柳枝的鄰居,一天,李讓山吟詠李商隱的《燕臺詩》,柳枝突然跑了出來,吃驚地問:"這詩是誰寫的呀?"李讓山說:"是我一個親戚小哥寫的。"柳枝當即便要李讓山代自己向這個"親戚小哥"去求詩,大概還怕李讓山不上心,特地扯斷衣帶系在了他的身上以為提醒。 很巧,就在第二天的一次偶遇中,柳枝向李商隱發(fā)出了邀請,說三日之后,自己會"湔裙水上",以博山香相待。 年輕的李商隱接受了柳枝的邀請,可誰知道,共赴京師的同伴搞了個惡作劇,偷偷上路,還把李商隱的行李給偷走了。詩人無奈,沒法在當地停留三日,只得爽約而去。 到了冬天,李讓山來找李商隱,說起柳枝已經被某個大官娶走了。這場初戀,還沒有開始便已經匆匆結束,只化成了《柳枝》五首,徒然惹人傷懷。 這個典故,容若曾經多次化為自己的詞句,譬如"斷帶依然留乞句,班騅一系無尋處","便容生受博山香,銷折得狂名多少"。但是,如果容若這里"湔裙夢斷續(xù)應難"用的就是李商隱的這則典故,是說湔裙水上之約已如夢斷,再也難續(xù),那么,為何難續(xù)呢?如果聯系柳枝姑娘被某個大官娶去的結局,容若這里所哀傷的應該就是小表妹的進宮之事吧?
容若的另一首詠柳詞,即《淡黃柳·詠柳》(三眠未歇),也用到過"紅板橋空,湔裙人去"的句子,分明在用李商隱的故事,但是,這首《臨江仙·寒柳》的"湔裙"若作此解,卻怕與開頭處"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的意象不大合拍了。 另覓蹊徑,湔裙還有另外一個典故,見于《北齊書·竇泰傳》。當初,竇泰的媽媽聽到屋外風雷交作,像要下雨,便起身到庭院去看,只見電閃雷鳴、暴雨傾盆,竇媽媽一驚,突然坐起,原來是南柯一夢。這一夢可把她嚇壞了,冷汗淋漓,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竇媽媽懷上了竇泰。 就這樣過了十個月,眼看產期到了,孩子卻怎么也生不出來。竇媽媽急壞了,趕緊找巫師來想辦法。巫師說:"這好辦,你只要'渡河湔裙',生孩子就會容易了。"竇媽媽言聽計從,知行合一,果然把竇泰順利地生了下來。 如果取這層意思的話,"湔"字就不該讀為一聲,而該讀為四聲,意思同于"濺",和"洗"的意思就沒有關系了。容若用竇媽媽"渡河湔裙"的典故,當是指發(fā)妻盧氏當初的難產。盧氏就是死于難產的,這和上片意象便關聯得緊了,也明確點出了悼亡主題。而最后結語"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生死永訣之痛,任什么也無法消弭。 這首詞,曾被那位對納蘭詞評價不高的陳廷焯贊為納蘭詞中的壓卷之作,不知道容若聽到了會不會高興一些呢?無論如何,"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都是性靈之句,非摯情摯性之奇男子無以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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