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

注意：本文有劇透！

滕叢叢執(zhí)導，姚晨主演并監(jiān)制的《送我上青云》，片名引自《紅樓夢》。在第70回，大觀園舉行了柳絮詩會。史湘云、探春、寶玉、林黛玉、薛寶琴、薛寶釵六人共做了五篇《柳絮詞》。薛寶釵的詠柳絮詞是在湘云、探春、寶玉、黛玉、寶琴之后所作的，之前的四篇大抵都將柳絮看做“輕薄無根無絆”之物，表達一種喪敗的情緒。

薛寶釵則反其道而行之。她寫道：“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寶釵將柳絮的無根漂泊，吟詠出灑脫自在之味來，表達了一種坦然大度、超越悲喜的態(tài)度。

《送我上青云》海報

電影中也借袁弘飾演的角色之口談到這一點。而片名似乎已奠定了電影的基調(diào)，雖然它講述的是一個女記者不幸得了卵巢癌之后的故事，但電影的風格卻一點都不苦大仇深。

坦蕩的女性欲望

女主人公叫盛男（姚晨 飾），諧音勝男。國內(nèi)的編劇尤愛給女強人取名“勝男/盛男”。盛男從小就自主、要強，成績很好，博士沒讀完便出來當記者。她原本立志當個戰(zhàn)地記者，但天不遂人愿，在一家明顯不是啥大報的報社里當調(diào)查記者。不媚權(quán)貴，脾氣硬朗，心直口快，事業(yè)似乎也不怎么起色，北漂多年積蓄就三萬多塊錢。

她回趟老家本希望從父母那里借點錢，但跟父親一見面，父親反倒跟她開口要錢，因為他的公司要破產(chǎn)了。母親梁美枝（吳玉芳 飾）因為父親多年的外遇，耽溺于美容養(yǎng)顏，滿心憋屈地想尋找第二春。

吳玉芳飾演盛男的母親梁美枝

家人靠不住，朋友四毛（李九霄 飾）也靠不住，他擔心盛男一不小心掛了，錢要不回來。但四毛還是給盛男介紹了個活，為企業(yè)家、大土豪李總（梁冠華 飾）的父親（楊新鳴 飾）寫自傳。

在去采訪李父的路上，盛男遇到了文藝青年劉光明（袁弘 飾）。他跟這個世界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因為他的氣質(zhì)是善良的、溫潤的、超脫的，還帶有那么一點點憂傷。劉光明跟盛男聊云，聊時間，聊生命，聊有限和無限，掉書袋都顯得那么清新脫俗。

盛男偶遇劉光明，很快被他吸引。

盛男很快對劉光明產(chǎn)生了興趣。她盛裝與劉光明相會，烈焰紅唇，在劉光明說得正起勁時，她對劉光明說：“我想和你做愛”。她解釋道，卵巢癌手術(shù)后，她可能會失去性快感，她想在手術(shù)前，跟自己喜歡的人做一次。

要在國內(nèi)大銀幕上聽到女性說這句話，還真挺難的。不過，《送我上青云》尺度還有更大的時候。向好友四毛“求性”未果，盛男一個惡作劇報復，毀掉了四毛的發(fā)財致富夢，憤怒的四毛想通過性暴力報復盛男。兩人一番云雨之后，電影出現(xiàn)了一個持續(xù)十幾秒、含蓄且大膽的鏡頭，盛男在自瀆。這應該是國產(chǎn)公映電影里屈指可數(shù)（也許是唯一）的展現(xiàn)女性自瀆的畫面。

這張海報，就截取自盛男自瀆的片段。

坦蕩地展現(xiàn)女性的情欲，這是《送我上青云》一個重要的價值。

不必諱言，很多觀眾對女性“我想和你做愛”及自瀆的態(tài)度是，羞恥或“不知廉恥”。因為從古至今，女性大多是作為男性欲望的客體而存在的，她們只能是男性欲望的投射。就像孟悅、戴錦華說的，“驚人的倒是歷代文人們對女性外觀想象模式上的大同小異，尤其表現(xiàn)在一個歷史悠久的修辭手法上，即將所寫女性形象‘物品化’，借物象喻女性外觀。最常見的譬喻有如花似玉、弱柳扶風、眉如遠山、指如春蔥，以及軟香溫玉、冰肌玉骨等等其他已成為陳詞濫調(diào)的比興慣例。”

女性“沒有”欲望，不能擁有欲望，這是男權(quán)制的一個特征。女性的需求依附于男性的需求，她們作為妻子、母親、女兒的社會屬性被放大，作為獨立生命體的自然本性與生命本性的一面被遮蔽。

的確也可以找到一些表現(xiàn)女性欲望的作品，不過往往是兩個極端。一個是以極端縱欲來警戒世人，比如《金瓶梅》，“金蓮以奸死，瓶兒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諸淫婦以描畫世之丑婆凈婆，今人讀之汗下。蓋為世誡，非為世勸也?！绷硪环N是欲求不得后的人格變態(tài)，比如張愛玲小說《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怨女》中的銀娣。

對女性欲望的壓抑和“污名化”，已經(jīng)不知不覺間成為一種社會規(guī)訓。女性接受了這種規(guī)訓，她們也會將自己的欲望視為羞恥，或者將其他女性的欲望視為羞恥。同時這種規(guī)訓，也成為一種社會標準和價值觀念，它孤立、敵對、仇視那些擁有欲望的女性，欲望女性要么被傷害，要么在壓抑中走向人格的扭曲與變態(tài)。

電影中有一個容易被忽略的小細節(jié)，當盛男被告知卵巢癌后，她的第一反應是，“也沒有亂搞男女關(guān)系，好多年沒性生活了，怎么可能得卵巢癌”。哪怕是她，一個獨立自主的新時代女性，不自覺地接受了這種規(guī)訓——好像女性追求生理需求，才會得卵巢癌。

就連盛男，一開始也不自覺地接受了規(guī)訓。

唯有在死亡之前，當盛男重新梳理生活時，她才直視自己的欲望。難得的是，電影大膽、直觀地呈現(xiàn)了盛男的欲望。影評人不必為她的欲望附加什么孤獨、追求自我等價值，它完全可以就只是欲望本身，女性本就跟男性一樣，可以自然地談論欲望、滿足欲望。

食色性也，欲望并沒什么好羞恥的，它是正常的、坦蕩的。就像李父最后給自己的傳記如此收尾，“愛欲是生死之門，我從那兒來，還回那兒去?！碑斎?，任何欲望的放縱都有不良后果，但這不僅僅是性欲，食欲、物欲、成功欲也是一樣的。

這里值得順道一提的是，雖然主創(chuàng)者不愿意將電影簡單定性為一部女性電影，但事實上，它首先講述是一個從女性視角出發(fā)的女性故事。這在大陸國產(chǎn)電影里，非常少見。之前海清在FIRST影展上的發(fā)言引發(fā)了爭議，甚至后面還有聲音倒過來指責海清們“矯情”，這實在是亂扣帽子。女演員的請求指向的是中國電影長期存在的一個癥結(jié)：對女性生活困境、情感困境等故事的忽略。雖然大陸電影里也有很多女性角色，但大多是作為襯托存在，她們是母親、是妻子、是女兒、是性感的銀幕寶貝、是渴望愛情與婚姻的“剩女”，唯獨很多時候，她們不是女性個體。

因此，中國很多男性根本不了解女人。電影中劉光明的角色來自于阿乙的小說，阿乙也說，作為一個男性，看完這部電影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女性。我想，很多男性看了《送我上青云》，也會有同樣的感觸。

對男性困境的體恤

《送我上青云》之前曾在上影節(jié)等有過展映，根據(jù)反饋，不少男性觀眾覺得被冒犯了，因為電影中除了走到生命盡頭的李父展現(xiàn)出一些從容、溫情和幽默外，其他人形象都挺糟糕的。甚至有觀眾認為，電影有“厭男癥”。

前文談到的劉光明，電影的前半程他完全是一個正面的、能夠激發(fā)觀眾保護欲的男性形象，好像這個世界配不上他這樣單純的人。但他的形象很快坍塌了，當盛男見到大土豪李總，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劉光明是他的女婿。這個看似無欲無求的文青，恰恰是為了金錢競折腰的庸俗之輩。

以前諸多電影，熱衷于嘲笑半吊子的文藝女青年，比如《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立春》《等風來》，《送我上青云》則貢獻了一個堪稱經(jīng)典的半吊子文藝男青年的形象。他是驕傲、虛榮的，同時他又是脆弱和無辜的。

劉光明初中時便能背圓周率背到一百位，電視臺都把他當“神童”，可“神童”考了三次大學都沒戲，最后上了大專。應該是憑借顏值獲得了土豪女兒的青睞，兩人結(jié)婚。但岳父一家人根本就瞧不上劉光明，在岳父與其他腦滿腸肥的土豪的聚會中，他總被使喚著當眾背誦圓周率，被所有人當做笑話，而他選擇屈服，忍受著自己尊嚴被踐踏。他想要獲得的尊重，只不過是阿Q式的精神勝利，比如借岳父之父的葬禮，推著輪椅到達遺體前，讓所有人對他三鞠躬?？蓱z、可悲又可嘆。

劉光明在岳父的父親的葬禮上接受別人的“鞠躬”，以獲得他一直渴望而不得的尊重。

為什么劉光明在岳父面前抬不起頭來？因為岳父有錢、有資本，而在這個男性世界里，有錢才是成功的，有錢者才有尊嚴。

因此，盛男的同事兼好友四毛也瘋狂執(zhí)迷于金錢和成功。他選擇當記者，是因為他想借助記者的人脈與資源，攀附上哪個大款，尋找發(fā)財?shù)臋C會。他是典型的財迷，一再告訴盛男，有錢了可不只是活得舒服，還能贏得尊重。

四毛一心想巴結(jié)富豪。他是色盲，被盛男惡作劇，穿著紅西裝去李父的葬禮。

女人們有困境，男人們也有困境，他們迫切需要得到外界的尊重——而這又只能通過金錢來衡量的。男性的困境，恰恰與女性的困境構(gòu)成了一體兩面，大家都是同一套男權(quán)制度的受害者。

很多男性維護男權(quán)制度，認為壓制女性能從中獲益。其實沒那么簡單。就像戴錦華教授在一個對談中說的，“男性在這個社會當中居統(tǒng)治地位、優(yōu)勢地位，但同時男性也被鎖死在父權(quán)結(jié)構(gòu)當中。一個簡單的事實是，今天一個女性的所謂失敗者和一個男性失敗者的遭遇恐怕非常不同，因為父權(quán)邏輯設(shè)定男性必須成功、必須在主流結(jié)構(gòu)中占位置。而女性的失敗盡管同樣傷痛，卻被社會目為‘正?！?，因為原本就沒想讓你入圍、入局和加入競賽……一方面男性是男權(quán)社會的統(tǒng)治者，另一方面他也是男權(quán)邏輯的囚徒。比如男性生而高大陽剛、孔武有力、聰明能干，必須獲得成功，必須封妻蔭子，必須讓你買得起很多包?！?/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