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與自然是《老子》所主張的核心思想。近十幾年來，學(xué)界主流觀點認(rèn)為“無為”是指不控制、不干預(yù)，“自然”只是就萬物或百姓而言，而不是就“先天地生”“為天下母”的本源之道自身而言，不是形容此道自己如此，而是形容萬物或百姓自己如此。這些看法當(dāng)然并非全錯，也并非毫無根據(jù)，但明顯存在以偏概全之不足。在筆者看來，導(dǎo)致上述偏頗看法的主要原因不在于學(xué)識問題，而在于學(xué)界所采取的詮釋方法，即不是立足《老子》在理論上的內(nèi)在一致性，而是基于思想史的脈絡(luò)，立足古人對《老子》思想的運用、解釋和引申之義，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援引《莊子》思想、“黃老”思想作詮釋依據(jù)。這種詮釋路向致使他們不但脫離了《老子》文本本身的語境，而且忽略了其中一些本來不該也不易忽略的重要論述。

主張君無為臣有為、君主不控制不干預(yù)大臣的具體行政，這其實是晚于《老子》而起的“黃老之學(xué)”的主要思想。“黃老之學(xué)”認(rèn)為君主在選定任命合適的大臣之后放手無為即可實現(xiàn)大治。雖然《老子》（本文依據(jù)王弼本）共有十章使用“無為”一詞，但是其中只有第三章的“為無為，則無不治”和第五十七章的“我無為而民自化”是明顯就政治治理而言，其他各章“無為”的含義則更加寬泛而不局限于政事。

真正與不控制、不干預(yù)之義可沾上邊的“無為”，當(dāng)屬第二章 “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持上述看法的學(xué)者進一步認(rèn)為，圣人的這種無為直接取法于生養(yǎng)萬物的本源之道對于萬物的無為。雖然《老子》第三十七章和第四十八章分別說過“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但是這兩章都沒有明確解釋無為之義。而道對萬物是無為的這種看法其實主要來自并未使用“無為”一詞的第三十四章“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和第五十一章“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這兩章的言詞與第二章很接近，似乎是在說道不控制、不干預(yù)萬物。

然而問題在于，《老子》中另有不少文本暗示將“無為”解作不控制、不干預(yù)之義并不成立。首先，第三章的“無為”，根本就與不控制、不干預(yù)無關(guān)?！盀闊o為，則無不治”是該章的總結(jié)性結(jié)尾，此處“無為”實際是指前文所說的虛民心、實民腹、弱民志、強民骨、常使民無知無欲，這與不控制、不干預(yù)之義反差很大。其次，第四十三章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這里以至柔馳騁至堅、無有入無間為例來說明無為之有益，是《老子》對“無為”之義最明顯的解釋，此“無有”可解作虛無，表明“無為”至少還應(yīng)包括守柔、致虛之義。另外，《老子》還主張“柔弱勝剛強”“柔弱處上”“居下處后”“弗居不爭”“守靜守雌守黑守辱”，這些與守柔、致虛的精神實質(zhì)相近，因此都可以包含在無為之義中，但是這些主張顯然并不局限于不控制、不干預(yù)百姓的政治治理活動，而是可以擴展延伸到更廣泛的社會生活和人生經(jīng)驗當(dāng)中。可見，認(rèn)為無為之義只是不控制、不干預(yù)完全是以偏概全。

學(xué)界有人認(rèn)為道之所以對萬物無為而不控制、不干預(yù)，是因為“道法自然”。他們把“道法自然”解作道以萬物的自然為法則。如果道是以萬物的自然為法則，當(dāng)然對萬物就要無為而不控制、不干預(yù)。但這種解釋明顯脫離語境因而根本不成立?！独献印饭灿形逭绿岬健白匀弧?。第二十三章“希言自然”意為少言自成；第十七章“百姓皆謂我自然”和第六十四章“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中的“自然”明顯是分別就百姓和萬物而言。第五十一章說“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對此有兩種解釋：一說道尊德貴是自然，一說道尊德貴而順萬物之自然。學(xué)界通常取后一種解釋，而且認(rèn)為第十七章的太上之君之所以能讓百姓感到“我自然”，第六十四章的圣人之所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就是因為效仿了道以萬物之自然為法則的做法。

這些解釋似乎有理有據(jù)，但實際上根本不能把“道法自然”解作道以萬物的自然為法則?！白匀弧北玖x為“自成”或“自己如此”?！暗婪ㄗ匀弧奔吹酪宰猿苫蜃约喝绱藶榉▌t，也就是說道的存在及其本性是自成或自己如此，而不是從其他任何東西而來、由其他任何東西而成。因為其他一切東西都是從道而來，由道而成，所以道只能自成或自己如此?！暗婪ㄗ匀弧弊鳛椤独献印返诙逭碌慕Y(jié)句，其實是對該章開篇“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的呼應(yīng)和概括。學(xué)界之所以把“道法自然”解作道以萬物的自然為法則，是因為不顧該章語境而強以第六十四章中的“自然”來解釋此處的“自然”，認(rèn)為它也是指萬物的自然。

其實，從形而上的本源層面而言，萬物的生成及其本性并非自然亦即并非自己如此，而是源于并決定于道，因此形而上的本源之道任何時候都不可能以萬物的自然為法則，而只能以其自成或自己如此為法則?！独献印返谑哒潞偷诹恼滤^的“百姓皆謂我自然”“輔萬物之自然”，只是從形而下的經(jīng)驗層面而言，只是相對于經(jīng)驗世界中圣人的政治活動而言，而不是相對于本源之道本身的活動而言。因為萬物既然是由道所生，則不僅它們的生成不是自然而是由道決定，而且它們的本性也必然如此，否則，第六十二章所說“道者，萬物之奧”就不可能成立。因此，相對于形而上的本源之道而言，萬物絕無“自然”可言。至于所謂的道對萬物“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絕不是說道必須順從萬物的自然讓它們自己生長，或如王弼、牟宗三等人所說，道生養(yǎng)萬物只是“不塞其源，不禁其性”的不生之生，因為這種理解無異于說本源之道對于萬物的生養(yǎng)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從而使道“似萬物之宗”“可以為天下母”等說法成為毫無意義的空話。這只是為了強調(diào)道生養(yǎng)萬物是一種形而上的超越的“玄德”，因為占有、把持、宰割萬物是形而下的經(jīng)驗性行為。

雖然作為經(jīng)驗世界中至上人格代表的圣人，會把道的形而上的超越的玄德當(dāng)作現(xiàn)實世界中最理想的應(yīng)然境界去效仿，但并不能因此就把道的超越的玄德降格為道在經(jīng)驗世界中對萬物的順從。正因為如此，“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就只能從形而上層面理解為道尊德貴是道德之自然，而不能從形而下層面解作道尊德貴而順萬物之自然。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xué)哲學(xué)系）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xué)網(wǎng)-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 作者：王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