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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江徐 讓人傾心的書,總是常讀常新。關(guān)于閱讀的感受,也會隨著光陰流逝、心境流轉(zhuǎn)而改變。 讀書最大的裨益不是增長知識、陶冶情操,又或者腹有詩書氣自華,而是在于陪伴、靜心、讓身陷日常瑣務(wù)而常??释一ㄔ磪s又無處可去的我,有一個心之所向。 就如同陸游的詩句:“游山如讀書,深淺皆可樂?!?/p> 毛姆說:“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 最近翻閱鄭念的《上海生死劫》,其中有一節(jié),寫她牢獄之災(zāi)——從小錦衣玉食、受人追捧的貴族小姐,在那場運動中,以莫須有的罪名入了牢獄,遭受刑訊逼供。 為了不被打垮,她自創(chuàng)一套體操,用來鍛煉身體,也默默背誦古詩詞。彼時彼刻,唐詩宋詞成為鄭念的避難所?;蛟S那個時候,她也會慶幸從小所受到教育對自己閱讀愛好的培養(yǎng),才得以在后來的危難中尋覓到精神的庇護。 這種庇護,恰如英國作家斯邁爾斯說過的:“當我們身陷困境或處于危難,好書終不會幡然變臉。” 六年牢獄生涯,暗無天日。鄭念出來后,依然有一雙碎鉆石般光芒閃耀的眼眸、一顆“古瓷般堅硬又美麗的靈魂”。不得不說,詩書賦予她一股柔韌之力與優(yōu)雅氣質(zhì)。 人生中的難,未必指兵戈搶攘山河動蕩,更多是日常中洪水猛獸的肆虐與雞零狗碎的咬囁。任何境遇下,只要(在心中)打開一本書,便可進入另一番天地。 書籍帶來的安全感,是在嘈雜、喧鬧、孤單等各種讓你覺得格格不入的環(huán)境中獲得慰安。 這種慰安的感覺,就如詩詞里提到的“中和氣”與“蘊藉人”。 我慶幸自己不知不覺中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每次外出,都會在包里放兩樣?xùn)|西:雨傘和書籍。它倆都給我安全感。 中學(xué)時的一個夏天,家人在外地,我一個人去老屋打掃。那天隨身攜帶的是三毛的《滾滾紅塵》。在破舊、沉悶、到處落滿灰塵的屋內(nèi),書里的情感世界為我提供別有洞天的氛圍。女主角因為“恨別鳥驚心”的緣故,認為窗外的廣玉蘭是世上最邋遢的花朵,觸動我心…… 剛畢業(yè)的那年夏天,內(nèi)心迷茫又彷徨,不知自己何去何從。后來,去上海舅舅家,對于工作帶著天真無畏的幻想。 我在上車前買特意了一本書,安妮寶貝的《素年錦時》,平靜、隨意、看似疏離內(nèi)里有深厚情感的文字,對那時我的而言,是內(nèi)心的依靠——好似不為讀它,而是讓它陪著我,就像一位知心的朋友。 前幾天,出去辦事的路上,因為對雜亂瑣事的抗拒心生煩躁。恰好友人發(fā)來李白的詞作:“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敝鹱种鹁洌毤毱分?,讓人在知了嘶鳴的路邊獲得心安,好似一縷風(fēng),送來清涼。 乘車時,喜歡在包里放本小巧輕便的宋詞,選一個靠窗的座位,隨心翻上幾頁,口齒生香,或者將目光置于窗外流動而過的風(fēng)景,隨意冥想……這是愜意的時光。 相比人,書帶來的陪伴更加穩(wěn)定、踏實。書的情感比人靠譜,只要你愿意,它隨時在著,永不離棄。 喜歡古典詩詞,是因為它的雅言與香氣讓人倍感心安。 閱讀讓人靜心。 擇一隅,翻一書,可以讓一顆在塵俗里游蕩的凡心找到理想的棲息地,梳理思緒,調(diào)整狀態(tài),然后再出發(fā)。 蔣方舟在一篇文章里寫,有一段時日,奔波各地,說很多話,加上每天聽聞各種負面新聞,讓她煩躁不安,“如暴雨將至”。于是在家休息,不上網(wǎng),只看書,把積攢在那里的幾本書一下子看完,內(nèi)心終于平靜。 那種平靜,她借用了卡夫卡日記中的一句話,讀來讓人覺得恰到好處、甚是絕妙:“今天德國向俄國宣戰(zhàn)。下午去游泳?!?/p> 看關(guān)于陳曉旭的訪談節(jié)目,那時,她已往生。家人在節(jié)目中分享“林妹妹”此生旅途的種種,有一段經(jīng)歷,相比后來的光芒與華貴,顯得非常黯然,然而給我留下很深印象: 剛拍完《紅樓夢》那陣,陳曉旭并沒多少錢,她向朋友借了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屋,而且面朝西。父親本想著去她那兒涼快涼快,不成想,屋內(nèi)比外面還熱。陳曉旭坐在床上,面前攤著一本書,已經(jīng)翻過大半本。她就那么坐了一下午,不曾動彈。 這份定力,讓我起一句古語:“心靜自然涼。”區(qū)區(qū)五字,知易行難。 曾國藩有一格言:每逢大事需有靜氣。在當下物欲橫流、戾氣橫生的時代,靜氣從何而來? 靈魂與肉體,總要有一個在路上。這是當下流行的一句話語,也是很多人向往的生活方式。 旅行讓肉體擺脫瑣務(wù),閱讀使靈魂踏入凈土。如若以閱讀之心出門旅行,便會獲得雙重的自由與愉悅。 前幾日,在網(wǎng)上讀到海門援疆干部張華關(guān)于讀書的美文。他喜歡無事亂翻書的讀書姿勢,“讀下去,便從書中走出一個新的自己來。那些你以為一輩子看不到的風(fēng)景,一輩子遇不到的人,都在向你走來,全世界都會變得和顏悅色?!?/p> 張老師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去湖南永州,他在柳子廟讀到韓愈撰文、蘇東坡手書的《荔枝碑》,順著碑文內(nèi)容,回想起學(xué)生時代背誦過的《永州八記》、《捕蛇者說》這些古文時,他恍然領(lǐng)悟:那些自以為被忘卻的文字,會在意想不到且與之契合的某個瞬間,迸發(fā)而出,蓬勃燦爛。 這份對讀書與旅行的體會,讓我想起一件事、一片景。 前段時間,心血來潮,想去蘇州走走。本是不帶目的、亦無攻略的晃蕩,興之所至,最終去到被列為“中國四大名園”之一的留園。 從大門進入,園內(nèi)移動步易景,令人目不暇接。除了建筑藝術(shù)、百草千花,另一特色也是深有雅韻、可賞可品:每一處景點的取名,都從古典詩文中汲取靈感。 譬如,靜中觀,源于劉禹錫的“眾音徒起滅,心在靜中觀”;又一村,源于陸游的“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舒嘯亭,源于陶淵明的“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僅僅這些景名,已讓人駐足流連、尋味遐思。
時直正午,恰恰經(jīng)過聞木樨香軒,我便在那里歇腳。軒下有一長廊,廊壁上展示的是文人墨寶。 因為對書法藝術(shù)缺乏了解,那些游龍驚鳳的文字也就看不懂,獨獨被“青李、來禽、櫻桃、日給藤子”一組詞吸引,從中嗅到“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草木氣息,于是拍了張照片。 后來知道,原來那一長排書法作品,是王羲之的“草書之龍”《十七貼》。帖中內(nèi)容,是他晚年寫給親友的信札。在信中,他聊人生、日常、藝術(shù)、旅行、子女、煉丹、健康等各種話題。 我注意到的那帖,具體內(nèi)容是這樣的:“青李、來禽、櫻桃、日給藤子,皆囊盛為佳,函封多不生。”晚年的王羲之喜愛種果樹,在田里只做這件事,也常常像遠方的友人謀求各種果樹種子。友人欲寄樹種,他提醒對方裝在布袋里,因為,一并封在信函中的話,不容易發(fā)芽。
讀著《十七帖》,感嘆古人書信往來的樸質(zhì)淳雅,也想起不曾謀面的讀者寄來的各色花草種子,想起友人寫來的信件,信上同樣娓娓道著著草木之事。 此番情義,每次想起都會讓人心懷感念。 此種情致,便是閱讀帶來的共鳴與感動。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紛亂,每個人都需要一座可以隨身攜帶的避難所。 這座避難所的妙處,正如《小窗幽記》中的一聯(lián)詩:“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凈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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