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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西班牙!” ——王玥波評書《大隋唐》定場詩 1 我國最古的說唱文學作品,當推《荀子.成相篇》。“相”是戰(zhàn)國時的一種擊節(jié)樂器,用“相”來伴奏的說唱民謠,便叫“成相辭”。 《荀子.成相篇》就借此形式,唱講儒家賢愚不肖的種種論說: “請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墮賢良! 人主無賢,如瞽無相何倀倀!”…… 全篇就這樣以“三三七四七”為節(jié)奏展開。每一大段往往以“請成相”開頭。 所以說“請成相”,大概就算我國最早的開場詩了。 演變了幾千年變成今天的“竹板那么一打啊,別的咱不夸……”。嘿,聽起來也好像沒啥分別。 2 這說唱文學,自古以來便和詩歌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詩歌的音樂性、節(jié)奏感使之瑯瑯上口,也唯有在說唱中,能把詩歌的韻律美感表現(xiàn)到極致。 所以早期的口頭文學,從《成相篇》到《木蘭辭》種種,基本全篇用韻,有點西方史詩的味道。既然從頭到尾貫通下來,那么強行分出“開場詩”和“收幕詩”有些困難。 但搭配詩歌演奏的音樂,已有初章和終章的特別劃分。如屈原楚辭結(jié)尾處多有“亂曰:“亂,樂之卒章也?!笨鬃釉凇墩撜Z.泰伯》中也說道:“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可見“始”和“亂”已初步對應開場和收幕,只是在連篇累牘的長詩中,并無明確劃分。 我們只好弱弱地說,《孔雀東南飛》的開場詩,是“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收幕曲大約是“自掛東南枝”。 《木蘭辭》的開場詩是基基復基基,收幕則是“安能辨我是雄雌”。 3 唐代的“敦煌變文”是佛教的說唱文體,早期以宣講佛經(jīng)故事為主,后來也兼及通俗故事?!疤扑蝹髌妗币埠?,“宋元話本”也好,都受這種文體深刻影響。 在“敦煌變文”中,出現(xiàn)了明顯的散文與詩歌的切換,即故事一般以無韻的散文體陳述,只有到關鍵處才轉(zhuǎn)換到詩歌模式。但以《伍子胥變文》為例,全篇卻是以一大段近似駢體的散文開頭: “昔周國欲末,六雄競起,八方爭侵。南有楚國平王,安人治化者也。王乃朝庭萬國,神威遠振,統(tǒng)領諸邦。外典明臺,內(nèi)升宮殿。南與天門作鎮(zhèn),北以淮海為關,東至日月為邊,西與佛國為境。開山川而地軸,調(diào)律呂以辯陰陽。駕紫極以定天闕,撼黃龍而來負翼。六龍降瑞,地像嘉和,風不鳴條,雨不破塊。街衢道路,濟濟鏘鏘,蕩蕩坦坦然,留名萬代。” 嚴格來說,這只算“開場白”,而非“定場詩”。唯有到宋元話本中,才有了“入話”或稱“序詩”的習慣。 如《新編五代史平話》的序詩即為: “龍爭虎戰(zhàn)幾春秋,五代梁唐晉漢周。 興廢風燈明滅里,易君變國若傳郵。” 極為凝練老成。 4 至于《三國演義》定本,“定場詩”與“開場白”已經(jīng)涇渭分明。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一段引自楊慎的《二十一史》彈詞第三章《說秦漢》,也是沉著老辣。楊慎作為明朝“大禮議”之爭中的士人領袖,敢于犯顏抗圣,多少風波過眼,書寫王朝興廢,自是游刃有余。 接下來,作者口氣轉(zhuǎn)為白話:“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套開場白自也是經(jīng)典非常,毋庸贅述。在霹靂布袋戲中,兩者也有明顯的分野,最為人所稱道的《霹靂劍蹤》開頭,便是在一長串精彩的開場白之后,奏響片頭曲,曲終之際,再以“定場詩”正式入題: “云海蒼蒼天之穹,蝶影紛紛火尋蹤。 殺誡朱厭蓮佛心,封禪劍雪恨相逢!” 熟悉劇情的道友自然會明白,此詩真有一語成讖之效。 5 現(xiàn)在的定場詩,多見于各種戲曲和相聲評書之中。 京劇上把“念引子”“定場詩”“坐場白”三段統(tǒng)和成“自報家門”。但我覺得這里的“定場詩”是人物出場時的吟詩,根據(jù)陳龍廷《臺灣布袋戲的口頭文學研究》一文,應該對應布袋戲中的“四聯(lián)白”,也即道友們所說的“詩號”,而非一出戲劇的總起。我個人對京劇昆曲等不甚了了,還需請益方家。在此略述,不免見笑。 而相聲評書的定場詩,則和話本小說一脈相承。因為話本小說本就是說書人講述的底本。 如郭德綱所用的定場詩,就有: “結(jié)草銜環(huán)遍地愁,龍爭虎斗幾時休。 抬頭吳越楚爭雄,再看梁唐晉漢周。 這仍是《新編五代史平話》序詩的一種變化。再有: “大將生來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 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螻蟻豈能逃; 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先生解戰(zhàn)袍。” 這首詩出自明世宗朱厚熜的《送毛伯溫》,被選在《千家詩》中,在民間廣為流傳。陳龍廷博士在臺灣做田野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民間布袋戲藝人也對此詩推崇有加。甚至有的老先生認為此詩有特殊的魔力,在走夜路時吟出,可以驅(qū)邪避鬼。 布袋戲?qū)Υ嗽姷氖褂梅绞缴杂胁煌嗍墙厝〈嗽姷那八木?,作為布袋戲中武將的“詩號”。(見《臺灣布袋戲的口頭文學研究》p.219)但是中國民間口頭文學的傳承脈絡,仍然清晰可見。 本文一開始所引的王玥波評書《大隋唐》的“定場詩”,卻表現(xiàn)了一種新的變化,即“段子化”。因為本來相聲評書中的“定場詩”就是亦莊亦諧的,只要起到開篇活躍氣氛的作用,說些什么內(nèi)容不甚重要。所以他干脆來個“斷腸人在西班牙”,和《大隋唐》的劇情啥關系都沒有,觀眾樂呵樂呵得了。 郭德綱也有類似的: “守法朝朝憂悶,強梁夜夜歡歌, 損人利己騎馬騾,正直公平挨餓。 修橋補路瞎眼,殺人放火兒多, 我到西天問我佛,佛曰:我也沒轍!” 總結(jié)之,便是:詩歌+包袱(往往在最后)=段子。 我在《漢語詩律學小札6》中已經(jīng)寫過,現(xiàn)代社會以圖像代替文字,元素代替概念,段子代替詩歌。這是一則證據(jù)。 什么時候,評書界也可以把馬伯庸的《龍難日》啊《潛龍在淵》啊改寫成本子,定場詩自然是親王的段子,收幕時可別忘了作詩曰:“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祥瑞御免,家宅平安!” 6 布袋戲的開場自然不能像相聲評書一般隨便搞笑,但也非墨守成規(guī),他呈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代詩化的特別風味,最為經(jīng)典的莫過于《霹靂劍蹤》的開場,今全錄如下: (音樂聲中……)“遙遠的北域傳出了無數(shù)的故事: 有一個人,火燒三百劍客,只為一劍招; 有一個人,殺盡三千王酋,只為一口氣; 而追尋未來的人,他有一口劍,一個仇人; 而找尋過去的人,他有一口劍,一個恩人; 只求現(xiàn)在的人,他有一口刀,一個情人。 深刻的意念,造就刀劍三角之爭; 自尊的價值,成就邪心王者之亂。 在北方的故事之中,還有一個傳說: 來自無間的人,帶來一口魔劍,帶來殺戮兵禍; 出身苦境的人,耗盡一身功力,鑄下一口圣劍。 圣魔之劍的對立,混沌之初的宿敵。 接下遺愿的人,身在江湖,只有一個共同的目標。 (中間穿插以不同人物的臺詞剪輯) 而傳說,是真,是假? 黃泉之都,誰生誰死?圣邪初會,誰立高峰? 王者狂者,誰強誰弱?劍蹤刀鋒,誰領風光? “魔海之深,如來誓盡,蘭若之韻,蓮華圣音 無欲之人,脫俗還真,百年之身,千年紅塵 恒河之途,晨鐘暮鼓,彼岸之路,悔不當初 恒河之途,形單影孤,彼岸之路,娑婆悲歌”) “云海蒼蒼天之穹,蝶影紛紛火尋蹤。 殺誡朱厭蓮佛心,封禪劍雪恨相逢!” 這段長5分47秒的開場,動用了多種聲光電影的手段為整部劇集烘托氣氛。他有傳統(tǒng)的定場詩,有以現(xiàn)代詩形式寫成的開場白,不僅如傳統(tǒng)說書人一樣,用一系列四字韻語提示劇情,吊足胃口,更附以背景字幕,努力鋪陳一種佛教意境,和整部劇集的圣魔之爭孽緣錯愛、癡男怨女相愛相殺氣氛相呼應。在文字的魅力之外,又加入主題音樂,穿插臺詞剪輯,可謂用心良苦精彩紛呈,最后達到的效果,自是令人嘆為觀止。 私以為由戰(zhàn)國時代簡單的“請成相”三字開場,發(fā)展到霹靂布袋戲近6分鐘的片頭,開場詩作為一種傳統(tǒng)口頭文學不可缺少的項目,在此達到一個現(xiàn)代化的高峰,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文藝的“復興”。 7 值得一提的是日本物語文學對于開場詩的接受。 《源氏物語》年代早,又屬于個人創(chuàng)作,所以雖然受白居易等人的詩歌影響甚深,但是總出現(xiàn)在小說的字里行間,并沒有學習中國口頭文學的傳統(tǒng)形式。 但是《平家物語》卻頗為不同,他和《三國演義》一樣,出于民間藝人的傳唱,據(jù)傳乃是由盲琵琶法師寫成的。他的開場詩作: “祗園精舍鐘聲響,訴說世事本無常; 娑羅雙樹花失色,盛者必衰若滄桑。 驕奢淫逸不久長,恰如春夜夢一場; 強梁霸道終殄滅,好似風前塵土揚。“ 這詩好似和“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相類似,卻自有不同。前引的中國開場詩,不論是興廢風燈明滅里,還是皇圖霸業(yè)笑談中,都帶有一種道家隱逸的氣息。而《平家物語》卻有著氤氳首尾的禪氣。這或多或少反映了中日兩國民間信仰的取向不同。 一個更有意思的課題,是日式文學的這種佛氣,對于布袋戲的“圣魔”主題是否有影響。因為在布袋戲發(fā)展的歷史上,日本的影響是揮之不去的,一是日本統(tǒng)治時代人形劇、時代劇對于布袋戲的影響,二是后來布袋戲在人偶造型、背景音樂等多個方面對日本的不斷借鑒,同為島嶼的臺灣和日本、同為傀儡的布袋偶和人形偶,總是暗暗勾連。或許,布袋戲的圣魔對立的主題、時時可見的佛教況味并非是完全傳承自大陸民間傳統(tǒng)的。 8 最后來簡單說說收幕詩。 開場詩對于說書人來說意義重大,關系到吸引眼球、制造噱頭、吊足胃口,是直接影響活計營生的大事。收幕詩則相對來說地位從輕,因為事情辦完了,需要抽根煙平復一下情緒,然后云淡風輕。 古代的收幕詩,或說結(jié)束語,都偏于道德說教,相當于老師上完課后的總結(jié)叮嚀。如《孔雀東南飛》在“自掛東南枝”之后硬是加上了一段: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 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 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 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 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 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 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小說話本《錯斬崔寧》最后說道: “善惡無分總喪軀,只因戲語釀禍災。 勸君出語須誠實,口舌從來是禍基。” 警戒勸世之心明顯。但略顯枯燥,觀眾大概也正好收拾收拾,就此散場了。 另有一種每回目的收幕詩卻值得注意。長篇故事并非一氣說完,而是需要穩(wěn)住聽眾,誘他來聽下一回的,所以有時也在結(jié)束時來一發(fā)韻文,造造氣氛。四大名著中,《水滸傳》和《紅樓夢》在這一環(huán)節(jié)稍顯敷衍,直接“且聽下回分解”了事,《三國演義》和《西游記》則是來兩句詩簡單總結(jié)前文。與之相比,布袋戲為了讓觀眾持續(xù)租碟觀看,可謂做足功夫。 不僅“且聽下回分解”變成了“各位親愛的觀眾朋友,欲知下一段的精彩內(nèi)容,請繼續(xù)租看黃文擇布袋戲之xxxx第x集xxx!”更會在此之前安排好數(shù)條劇情隱線,同時涌出,很多波折起伏都故意安排在每一集的最后,讓你欲罷不能。甚至我在追劇時,有時只看每一集的片頭片尾,就大概知道整個劇情了。 而每一檔劇集結(jié)束之時,更是濃墨重彩、大肆宣傳,往往會以“收幕詩“或”預言詩“的形式引出下一檔劇集。印象中最為夸張的一次,在《刀戟戡魔錄》收幕時,黃大一口氣狂吟七韻: 神秘神秘神秘!月下劍者現(xiàn)行蹤、瀚海魔關渡迷宮! 震撼震撼震撼!黑暗之主露邪容,正道命危燭臨風! 癡情癡情癡情!水晶湖畔起紛爭,圣戟神嘆不歸人! 高潮高潮高潮!刀狂劍癡卷波濤,吞佛之劍領風騷! 狂殺狂殺狂殺!閻魔旱魃戰(zhàn)邪皇,亂世霸主誰稱王? 拼命拼命拼命!六羽飄刀不容情,邪弓魔刀不留命! 搏斗搏斗搏斗!赦生破封無人敵,天險夢起造傳奇! 重溫此節(jié),黃大自high到幾乎破音,他也是蠻拼的…… 9 古人云,盛時常作衰時想,上場當念下場時。開場與收幕,何其重要。故此天南地北海扯一通,與道友共同玩味。 正是: 博古通今說罷,不過一場閑話。 登不了大雅之堂,見笑了大方之家。 欲知霹靂詩號又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家宅平安,祥瑞御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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