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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波特萊爾 我與波特萊爾 文 | 陳建華 波特萊爾彷佛鐫刻在我的生命里,是與一位朋友之死鏈結(jié)在一起的。 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中期,我開始迷上詩,寫些多愁善感的東西。從小在上海的一個式微之家養(yǎng)成陰郁的脾氣,在弄堂里抓不住瞬間即逝的陽光,就像郭沫若、賀敬之之類的“革命”詩人,匆匆來也匆匆去了。倒反那些落魄之輩,從溫庭筠、二晏到朱湘、戴望舒,在我的角落一壁的詩舞臺上搔首弄姿,徘徊如昔,我也自以為受文字之蠱了。 最初知道波特萊爾,因為偶然讀到廚村白川的講近代歐洲文藝思潮的一個譯本。那時在楊樹浦一家船廠里打半份工,常去左近的一個小舊書鋪,脆黃的書頁上冒出“惡魔詩人”、“近代詩鼻祖”、以及“陰澀”、“蛆蛹”等字句,神經(jīng)受了刺激,頓時被水龍頭一陣沖洗,沖出一片空白來。 02 01 一九六六年夏天在福州路上的舊書店里遇到朱育琳,見說我在找戴望舒翻譯的《惡之花掇英》,不經(jīng)意回了一句:“譯得不好”,不由得朝他瞅一正眼,何方來的神圣?一個比我大十幾歲的儒雅書生,清癯的臉帶點病態(tài)。他只是嘴角揚起一個諷嘲的微笑,便隱身在街中了。 第二次見到我,拿出他翻譯的四首詩,都是《惡之花》中翹楚之作:《惡運》、《月亮的悲哀》、《異域的芳香》和《秋天小曲》。至今波特萊爾還是不容易說,多年之后我至少明白兩件事。一是讀了不少《惡之花》的翻譯,覺得朱育琳的譯藝無與倫比,留下不到十首,但他在處理現(xiàn)代漢語及其傳統(tǒng)、與外來語法的關(guān)系方面有獨到的造詣。二是覺得波特萊爾在二十世紀(jì)中國造成“頹廢”或“惡魔”的刻板印象,頗有點可惜。 我們是個文學(xué)小圈子。錢玉林、王定國等跟我一樣,都在念高中,朱育琳是我們的靈魂。舊書店里、黃浦灘頭,或在錢玉林家里――一個黝黯如他的滿腮胡子的絨線鋪――留下我們探索文學(xué)的足跡。錢和我都寫十四行詩,他喜歡濟(jì)慈的夜鶯,我鐘意李賀的瘦驢,反正都是該“批”的“私語”,而對那些高踞詩壇的紅衣主教們,我們也不屑一顧。老朱曾在北大讀西語系,投在朱光潛門下,精通英語法語,談起西方文學(xué)如數(shù)家珍,當(dāng)然最讓我們心醉的是他的波特萊爾,偶爾從袖中取出一首新的譯作,像變魔術(shù)一般,其實我們也看不透波特萊爾,只是好奇和崇拜。我們問為什么他要吸食大麻,老朱燃著一支勇士牌煙,神秘兮兮說:“藝術(shù)就是鴉片。” 好景不常,來了“文革”的暴風(fēng)驟雨,一下子把我們變作“憤青”。“革命”為什么要革到文學(xué)頭上?天變了,毒日頭永不落,我們在憤慨又無奈之余,緬懷起古神話里的后羿了。尤其是老朱,他心里裝著隱痛,早就給“全民毛”整得半死不活,我們到后來才知道。 諷刺的是,“文革”像打開了潘多拉之盒, 牛鬼蛇神都跑了出來,《基督山恩仇記》、《琥珀》、《沙寧》一類被禁的書被紅衛(wèi)兵小將抄家時抄到,不忍心上繳,就私底下流傳開來。我見到一九五七年出版的一本雜志,是《惡之花》百年祭專號,刊載了陳敬容翻譯的選詩和法國文評家阿拉貢的論文,讓我歡喜無量,就把它們抄了下來。波特萊爾眼中的巴黎、窮人都有憂郁病,自然地傳染到我身上,特別是《不滅的火炬》那首詩令我感動莫名,像《惡運》所表達(dá)的一樣,詩人是天生承受苦難的貴胄,佩戴著神圣和尊嚴(yán)的肩章。 我的詩屬于軟性的,或許是十里洋場的地氣所致,還喜歡融入古典,砌成巫山云雨般的夢幻世界。波特萊爾對我有所作用的話,在慢慢的發(fā)酵,滲透到毛孔,在把我引向詩的盡頭――現(xiàn)實。一九六七年初《夢后的痛苦》寫到隆冬季節(jié)中春夢醒來的感覺:“無數(shù)條蛇盤纏著,含毒的/舌尖耳語著可怕的情景;/它們嚙食我沃腴的心田,/我感到鴉食尸肉般的苦痛。//夢中的美景如曇花一現(xiàn),隨之于流水倏忽的消逝;/萎殘的花瓣散落著余馨,/與腐土發(fā)出郁熱的氣息。”由是七寶樓臺的詩國倒塌,墜入政治和愛欲交織而成的黑暗之網(wǎng)中,令人窒息。其實是青春成長的自然啟蒙,在曖昧狂亂的夢后,冬天被窩里洋溢一種鈣味的頹蕩氣息,與《異域的芳香》中“灼熱的胸脯的芬芳”混在一起。然而因為讀過太多“紅顏禍水”的舊小說,力比多的衰竭等同于帝國的衰落,而詩中“黑暗”和“恐懼”的意象也含有現(xiàn)實的寓言了。 “比冰和鐵更刺人心腸的快樂”是波特萊爾的名句,也可在我們偷食禁果的語境里解讀。難忘的是那年秋天我們?nèi)ラL風(fēng)公園,蕩罷秋漿,來到一片略轉(zhuǎn)枯黃的草地。我們席地圍坐,遠(yuǎn)離時代的喧囂,辟出一片文學(xué)的綠洲,聆聽王定國朗讀老朱新譯的波兄《天鵝》一詩。下半首開頭:“巴黎變了,但我的憂郁如故!/古老的郊區(qū)和新建的皇宮/于我都成了寓意深長的畫圖,/而我珍惜的記憶比巖石還重!”在花崗石般沉重的譯筆中,流落巴黎街頭的天鵝壓在我們心頭,喚醒文學(xué)的悲涼。然而在詩的最后,詩人想起黑瘦的非洲女、孤兒、被遺忘在荒島的水手,乃至俘虜、被征服者,為世上“一切失而不再復(fù)得的人”同聲一哭。這個波特萊爾跟我們往常了解的不太一樣,此前老朱給過我們另一首《給J. G. F.》,其中“我打你沒有憤恨,/沒有憎恨,像屠夫……”那種對于情人愛虐交加的怪誕和病態(tài),我們難以接受,而《天鵝》大有“心事浩茫連廣宇”的況味,卻引起一種奇怪的共鳴,那是對世間所有被壓迫者的博大而徹底的同情,是不講階級成分的。 我在一九六八年寫的近十首詩帶著一種新傾向,即在生活中尋找美的“快樂”,雖然不盡是“刺人心腸”的。在《雨夜的悲歌》中:“我心中也響起一支歌,像一群囚徒唱響在陰暗的牢房,像一片翻騰的海水,浮動著無數(shù)頭顱,他們的臉容是這么蒼白而憔悴……”那是《天鵝》中被壓迫者的回響了。在最后:“啊,看那陰云密霧里的太陽,也像一支快要燃燼的蠟燭……”像這樣對太陽的詛咒,對于現(xiàn)在的青年來說,很難理解在天天高舉“紅寶書”、三呼“紅太陽”萬歲的年代,寫這句詩會引起內(nèi)心怎樣的震悚,以及在政治解讀和美學(xué)自主之間的選擇與掙扎。把太陽比作蠟燭的意象卻與波特萊爾有關(guān),不僅在《不滅的火炬》等詩中,阿拉貢在文章里引了“太陽把蠟燭的火燃照黑了”這一句,因其“不近情理”而大加贊賞。 有朋友覺得《空虛》一詩有波特萊爾式的頹廢:“這城市的面容像一個肺病患者。/徘徊在街上,從一端到另一端。/晴天被陽光浸成萎靡的黃色,/陰云下泣悼一般蒼白而凄慘”。其實是最后兩句:“拉開門,屋里沉悶而暗黑,/兩只坐椅像幽靈默默對言。”倒是緣自《煩悶》中最后兩句:“紅桃杰克和黑桃皇后在閑談,/陰險地談起他們死去的舊愛。”然而在《五月風(fēng)――在街上》、《夢幻香》、《窗下的獨語》幾篇散文詩中,我成了城市的漫游者,離不開生斯長斯的同孚路上,憂傷地注視著行人和景物――馬路對面越劇院的小妞們、街角的花店,在想象中加入了咖啡店、郊外的墓地……人們以暴力為家常便飯,在物質(zhì)和精神的匱乏中歌哭無端。于我,城市的碎片透過想象的過濾,吹奏出抒情的風(fēng)調(diào),壓抑的欲望如棱鏡般閃爍。 波特萊爾在我心口鑿了一扇窗,天地為小了。穿過頹廢和憂郁的表層,對人性和世界多了一份知性的觀照。在《荒庭》和《致命的創(chuàng)口》中出現(xiàn)重復(fù)的母題,即精神受獄卒的鞭笞,卻變形為狼,這形象似不為波特萊爾所寵,但人性之“惡”與我同行,也正是《惡之花》的真諦所在。自覺有趣的是,某些意象或字句留存在記憶中,不知幾時流之于筆端。那是陳敬容翻譯的《憂郁病》一詩中“幾口鐘一下子瘋狂地跳起,/朝空中迸出一聲可怕的尖叫”,形容都市中無家可歸的“游魂”的哀號。在我的《鐘聲》也有“角落里萬千只鐘一起敲響,/城墻又增添幾多皺紋”,卻在不同的時空里演變?yōu)樵亣@時光的主題:“誰能留住你――匆匆的熟客?/你使偉人們心力交瘁,徒然悲泣。”那是在文革里黃浦江畔海關(guān)大樓的鐘聲變?yōu)椤皷|方紅”樂調(diào),卻未能挽住歷史的巨輪,時間還是時間,無論凡圣都惘然若失。 不消多久,專政的鐵拳朝我們擊來。那年夏天錢玉林的某個鄰居告發(fā)了我們小圈子,于是一個個被抓,關(guān)在光明中學(xué)里,打壓、逼供。朱育琳因為年長,被當(dāng)作“教唆犯”而嚴(yán)厲拷問。在一個凌晨,他從三樓的洗手間跳下,死了。我們不知道老朱住在哪里,有人說他在一家醫(yī)院看過病,紅衛(wèi)兵從那里的病歷卡發(fā)現(xiàn)了他的住址,由是捉拿歸案。嗚呼,專政之毒可見一斑矣! 此后我在一家船廠工作,又遭到關(guān)押審查。正值過年的時候,在一間暗房里,手腳生了凍瘡,經(jīng)歷著“靈魂爆發(fā)革命”的時刻,曾有過“坦白”的沖動,由此換得黨和人民的寬恕、“社會主義”大家庭的溫暖。我也反復(fù)思量,罪案的起因是詩,確實一位朋友還替我藏著那兩冊詩,面對“坦白”的威脅和“溫暖”的誘惑,踏在光明和黑暗的門坎上,我拿定主意:詩不能交出去,寧可擔(dān)當(dāng)“惡運”,不,詩沒有罪! 猶如一個小牛鬼,在革命群眾的監(jiān)視下度過了一打的春秋。一時間詩被埋葬,過去的創(chuàng)痛留下疤痕,隱藏在皮膚底下。那時我拼命學(xué)外語,和一些隱蔽角落里的崢嶸之輩一起,學(xué)英語、法語。當(dāng)初見老朱的翻譯,羨慕之際萌生了一個想法:要是能閱讀波特萊爾的原文,該多好!到了七十年代后期,我在外文書店購到法文版《惡之花》。懷著好奇,借助詞典,一口氣把詩集翻譯了一遍。也嘗試模仿老朱的風(fēng)格,覺得太難,試了數(shù)首便罷了。 又開始寫詩了。經(jīng)過“文革”,語言變了面孔,變得平庸而麻木。自我的背叛無需簽約,重新?lián)炱鹪姽P,似乎是為了輸誠于時代——凝聚著整個民族希望的時代,但顯得勉強(qiáng)。翻譯《惡之花》的結(jié)果,所能接受仍然有限,很大程度上被可悲的政治化。尤其是《宿敵》中“我的青春是一場黑暗的暴雨”之句在我腦際久久盤纏,和“十年蹉跎”的悲嘆相呼應(yīng),如《青春的回響》:“啊,如今我害怕傷感,/像深秋的花怕經(jīng)風(fēng)霜;/往日的扉鎖不敢開啟,/青春的回響充滿悲涼!”另在《生者和死者的眼睛》的開頭:“我的青春沒結(jié)出豐美的果實,/只留下一只小盒,晶亮而透明。/里面不裝珍珠,也沒有金銀,/裝著一顆顆記憶中死者的眼睛。” 在迷上波特萊爾的日子里,我的詩長大成人。雖然對他談不上深究,但我深信詩的力量在于同情與尊嚴(yán)。 一九七九年有關(guān)單位為朱育琳舉辦了追悼會,我也參加了。老朱在北大加入過共產(chǎn)黨,在上海同濟(jì)大學(xué)被打成“右派分子”,放逐到新疆,因病回滬休養(yǎng)。他在光明中學(xué)任憑紅衛(wèi)兵毒打,沒交代一個字,跳樓而死那天是七月一日,卒年三十七歲。 每次回憶過去詩的經(jīng)歷,都會寫到波特萊爾,朱育琳是我的啟蒙者。留在我手頭有八首他翻譯的《惡之花》,作為附錄收入二〇〇六年出版的《陳建華詩選》中。老朱有弟弟叫朱育珉,在七十年代我們見過,后來一直沒聯(lián)系。最近通過朋友把一些回憶文章給了他,也要了他的電話號碼。那天晚上與他通話,他說虧我還記住他哥哥。我問老朱有什么文字之類的遺物,心里希望還能找到他更多波特萊爾的翻譯。他說有五六冊手稿,是老朱自己裝訂的,給光明中學(xué)紅衛(wèi)兵抄走,不知所終。 【原刊《字花》2010年3-4月】 陳建華,生于上海。1988年獲復(fù)旦大學(xué)古典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2002年獲哈佛大學(xué)現(xiàn)代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曾任教于復(fù)旦大學(xué)、美國歐柏林學(xué)院、上海交通大學(xué)?,F(xiàn)為香港科技大學(xué)榮譽教授,復(fù)旦大學(xué)特聘講座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領(lǐng)域包括中國文學(xué)文化史、“革命”觀念史、詩學(xué)詮釋學(xué)、視覺文化史、中國電影史、近現(xiàn)代報刊與傳播文化研究、當(dāng)代文學(xué)批評等。 發(fā)表英文專著Revolution and Form: Mao Dun’s Early Novels and Chinese Literary Modernity (Leiden: Brill, 2018). From Revolution to the Republic: Chen Jianhua on Vernacular Chinese Modernity (Contemporary Chinese Thought, M. E. Sharpe, 2012)與論文20余篇。 中文專著《十四至十七世紀(jì)中國江浙地區(qū)社會意識與文學(xué)》(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2)、李歐梵、陳建華《徘徊在現(xiàn)代和後現(xiàn)代之間——李歐梵教授訪談錄》(臺北:正中書局,1996;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0?!丁案锩钡默F(xiàn)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帝制末與世紀(jì)末--中國文學(xué)文化考論》(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革命與形式--茅盾早期小說的現(xiàn)代性展開,1927-1930》(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臺北:人間出版社,修訂版,2012)、《從革命到共和--清末至民國時期文學(xué)、電影與文化的轉(zhuǎn)型》(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雕籠與火鳥(三十年集)》(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1)、《古今與跨界--中國文學(xué)文化研究》(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3)、《文以載車--民國火車小史》(商務(wù)印書館,2017)、《陸小曼·1927·上?!罚ㄉ虅?wù)印書館,2017)、《凌波微語》(商務(wù)印書館,2018)、《紫羅蘭的魅影--周瘦鵑與上海文學(xué)文化,1911-1949》(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及論文百余篇。另發(fā)表詩文創(chuàng)作《去年夏天在紐約》(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陳建華詩選》(花城出版社,2006)、《亂世薩克斯風(fēng)》(花城出版社,2009)、《靈氛回響》(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4)等。 收獲微店 掃描二維碼進(jìn)入《收獲》微店,在《收獲》微店訂閱和購買,微店快遞發(fā)送 2019-4《收獲》 目錄 2019-4《收獲》 2019年第4期《收獲》目錄 非虛構(gòu) 你和我 / 萬方 長篇連載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 / 黃永玉 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上海動物園 / 趙挺 傻子烏尼戈消失了 / 渡瀾 蒙地卡羅食人記 / 鄭執(zhí) 語膜 / 王侃瑜 薩耶沙漠 / 武茳虹 錦瑟華年 《新青年》的上海文學(xué)想象 / 陳建華 致江東父老 女演員 / 李修文 明亮的星 幸運的呂德安 / 陳東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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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老鄧子 > 《外國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