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其譯作果戈理《死魂靈》上給孟十還的題字。本文配圖均選自上海寶山區(qū)圖書館“文心燦爛——中國近代學(xué)人手跡展”開幕式的那一剎那,我站在展廳里閃過很多很多思緒,周圍站滿了來賓,我站在話筒前念發(fā)言稿緊張出一身汗來。在不少場合說過不少話了,這次的緊張是我始料未及的,或許因為這是我夢想了多年的展覽。 我是在念初中的時候喜愛上閱讀文學(xué)作品的,從而開始崇拜魯迅、崇拜巴金,崇拜許多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那些如雷貫耳的名字,直到25歲發(fā)表第一篇散文,我就期待有朝一日能夠運用所學(xué),為他們做一個手跡的展覽,這一晃竟然有了十五年。這十五年的過程并不容易,遇上一件中意的手跡一點不簡單,求之若渴的往往求之不得,尤其想要的尤其要不起。我見過張伯駒的一篇詩詞稿,比黃豆大不了多少的毛筆字足足寫了四百多個,畫面參差錯落,有丈山有尺樹,有寸馬有豆人,賣家應(yīng)急的價錢一降再降,而我仍然無法企及,沒兩天工夫,京華老名士的這朵青蓮入川了,只能隨它去了。我見過俞平伯的一頁昆曲譜,“文革”后抄了寄給張充和的,兩只手掌那么大的油紙上,老作家顫顫巍巍仔仔細細寫下的一段清音,成了拍賣場上的明珠,惹來一場風(fēng)雅的爭奪戰(zhàn),只能隨它去了。我見過冰心寫給巴金的一封信,圓珠筆藍藍的油跡滲滿對友人深深濃濃的情誼,偏偏拍賣場上買家的熱情更深更濃,深得濃得叫人無法靜氣寧神,只能隨它去了。 好在十五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收獲總算有些,氣力不致白費。這次的展品不算多,40多件,是要向陳子善和王金聲兩位老師致以謝意的,他們無私借給了我魯迅、錢鍾書等四位學(xué)人的手跡用于展出。魯迅的是一本書,1935年他翻譯俄國作家果戈理的代表作《死魂靈》,同年11月15日在上海題贈十還先生,“這是重譯的書,以呈十還先生,所謂‘班門弄斧’者是也?!濒斞冈跁蠈懙?。十還即孟十還,是作家、是翻譯家,《魯迅全集》里收了不少魯迅寫給他的信。魯迅不懂俄語,這本《死魂靈》是將德譯本作為底本,再參照日、英譯本完成的,“重譯”的意義即在此處,而孟十還留學(xué)過蘇聯(lián),是個俄語通,翻譯普希金、果戈理等俄羅斯文學(xué)家的作品全是從俄語直接翻譯,所以魯迅又說了“班門弄斧”。魯迅長孟十還27歲,題贈用語對這位晚輩充滿謙虛、充滿真誠,看得出魯迅對他格外器重。魯迅原計劃約孟十還一起陸續(xù)翻譯出版六卷本《果戈理選集》,包括《狄康卡近鄉(xiāng)夜話》《密爾格拉德》《鼻子及其他》《巡按使及其他》《死魂靈》(第一部)和《死魂靈》(第二部),魯迅這本譯的是《死魂靈》第一部,1935年11月由巴金創(chuàng)辦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遺憾的是隨著1936年魯迅病逝,這個計劃最終只完成了這部《死魂靈》和孟十還譯的《密爾格拉德》。 我將展覽分為了三個板塊,“尺素留聲”展出的是書信,其中有巴金寫給花城出版社編輯呂文的信,其時花城出版社在為巴金出版一本《序跋集》,出版過程中,編輯提出兩點意見,大約是要請巴金修正文中過去一些在今天看來錯誤的想法,巴金回復(fù)說讓它們照原樣留在紙上,因為《序跋集》是他的真實歷史:“也就是說我的文章里有過多少錯誤。若一律今天正確,就不是歷史了?!崩献骷业墓虉?zhí)和真摯可見一斑?;ǔ浅霭嫔绠斈曛鞒止ぷ鞯氖翘K晨,他在這封信的信末(下圖)加了一句話,說“按巴老意見不必改動”。 《序跋集》在1982年3月出版,出版社贈送了巴金精、平裝各三十冊,扣除稅款等費用后,再次按巴老意見,直接將其余稿酬全部捐給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 有柳亞子寫給阿英的信(信與信封見下圖),柳亞子請阿英6月5日星期天中午十二點一起吃餐飯,“席設(shè)金魚胡同福壽堂”。信寫在1949年6月2日,全國第一次文代會前,柳亞子的《北行日記》中1949年5月28日至6月15日這段時間恰巧缺失,查阿英日記1949年6月5日倒做了記錄:“午,至福壽堂赴亞子宴。晤齊燕銘同志,托其轉(zhuǎn)達關(guān)于滬上來人事。齊白石亦在座,年已八十九,但精神甚佳。徐悲鴻先生亦來?!笨磥砭┏沁@頓飯十分文藝。 “箋紙寄情”展出的是書畫、手稿和著作,有一件陳伯吹的詩稿《有一座塔碑》(下圖),寫的是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后,敵人在上海大場鎮(zhèn)拆了當?shù)氐奈牟w建造侵略軍“表忠碑”的事,詩里盡是他對敵人的憤怒、憎恨,和對未來美好的期盼:“有一天,那一座塔碑,倒了,倒了,幾堆亂石,一溜灰塵,海燕翅膀下的暴風(fēng)雨交響著‘崩潰!崩潰!’起來!沒有了奴隸!也沒有傷悲!”這首詩最初發(fā)表在1940年的《文匯報》上。1980年《中國四十年代詩選》征集組寫信給伯吹先生,跟他約幾首早年的詩,伯吹先生寄去了六首,待到1985年出版,書里只選用了兩首:《新小兒語——紀念民國三十六年(1947)的貧苦兒童節(jié)》和《無盡的懷念——陶行知先生逝世三周年紀念》。雖然伯吹先生跟征集組說“如不合用,懇請掛號退還”,那剩余的四首依然早早被編輯一撕為二,扔進了廢紙堆,好在某位有心人保存了下來,才讓我們在今天再次見到這一首詩。 兩個板塊中還有茅盾對魯迅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焙x作詳細闡述的書信,張元濟與友人談?wù)摗鞍艘蝗变翜箲?zhàn)時生活狀況的書信,俞平伯的詞稿,陸小曼的畫,等等,都生動、儒雅、樸實、厚重,所表現(xiàn)出的文詞和藝術(shù)的魅力,都閃著光芒、透著溫度,震撼人心。不過緣由我是寶山人,四十年生于斯長于斯,在我心里最有意義的一定是第三個板塊,“寶山墨影”。展廳最顯眼的一面墻展示了七名寶山歷史人物的手跡,除去陳伯吹,另外每一位也在中國的近現(xiàn)代史上留下了深刻的痕印,如袁希濤、袁希濂、袁希洛三兄弟。 展廳的北面有一張小桌子,放著一本留言簿,那天我隨意翻了翻,有位叫竺妧的二年級小學(xué)生寫得極有趣味,她說:“魯班在二年級上冊語文書上提到過。魯迅寫了很多書。我希望魯迅和魯班還活著。我們小學(xué)生也要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2019年6月30日?!?/p> 這個準備了十五年的展覽,那一位位杰出的學(xué)人,那一幅幅有了歲月的字,如果能令今天的小朋友們有所觸動,對他們有所啟迪,在他們的心里留下文化的種子,日后能如同這個展覽的名字那般,“文心燦爛”,那真是美好的收獲。 插播一則問卷調(diào)查: 各位親愛的讀者,感謝您一直以來對《文匯筆會》的垂注,為了解您對本公眾號的意見與建議,我們邀請您做一個問卷調(diào)查, 請復(fù)制下列網(wǎng)址并在瀏覽器中打開。回答本次問卷大約需要兩分鐘,謝謝~ http://en./survey/surveymmvs?id=72563&source=2whbh 本文刊2019年7月16日《文匯報 筆會》 |
|
|
來自: 明日大雪飄 > 《美術(shù)攝影音樂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