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槐安. 來源:中財論壇 她躺了一會,又撐著爬起,坐到藤椅上,那個位置讓她心定神寧。 這張?zhí)僖问切碌?,她是老的;這間屋子叫做角樓,她的青春睡在這里,她的黃昏迷糊在這里;屋外的墻壁刷過無數(shù)次,現(xiàn)在是紅白相間的,這條里弄叫做猛將弄也叫長安里。 猛將一個個走遠,長安里到底只剩下她。她不認識一個年輕點的人,因為白內(nèi)障。 人總是要走的,可是他們都走得太快、太早。她沒想用她的長壽來緬懷那些逝去的人,對她好的對她不好的,走進她生命里的,與她萍水相逢的,無數(shù)張面孔或喜或愁,都像一個個記憶的符號,偶爾跳動更多的是渾濁?!鞍贇q老人”的水晶牌大約就是日后她遺像的樣子,模模糊糊的,恍惚一個影兒。 她現(xiàn)在想了會兒子。她的兒子,從次子變成了長子,最后成為了獨子。女人大抵都比男人命長,她唯一的兒子要比她活得更久是不可能了。她的丈夫猝死,一個兒子早夭一個兒子猝死,都沒能活過四十五歲。要不是她的媳婦勇武地從死神手里搶回了她的兒子,她最后的兒子也會猝死于四十歲。他們都沒有像她一樣強壯的心臟。 她的兒子呀,辛苦了大半輩子最后還把這里的房子給了妹妹。她寄身于這寸土寸金的地方,卻無能為力。 很多人都會來看望她。兒子來了和沒來一樣,坐一小時就跟她一樣是靜坐。長女是不能指望了,腿腳不便年紀也八十多了,次女更不能指望了,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隔壁年輕的胖阿姨多久沒來了?自從她的男人走了,她就開始寡言。腦袋又恍惚了起來,清醒點后,除了暗淡光線就是光影朦朧。 身后的窗戶也暗了好幾年吧,樓下的房東太太前幾年稀里糊涂地走了,那一層樓便暗了。想到房東太太,她仿佛回到了解放前,一個帶著兩女娃的高挑女子和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白皙女子的第一次相見,“一個月兩塊大洋”的聲兒脆脆。她倒是一直清瘦,她越來越白胖……胖的與瘦的后來一起提著個孩子的書包,再也提不動了。那書包是她小外孫的,人高馬大的孩子,他的書包也同樣如此。太重了,那就放下吧!讓孩子自己提著走吧! 有的人活著,卻死在記憶里;有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房東太太走得很凄涼,或許她活著的時候也心底寒冷。男人都是一樣的,太計較了,不痛快的只是自己罷了。兒女也是一樣的,沒個三頭六臂。她有一件最小的棉襖每天暖洋洋,她也有一件最小的棉襖卻冷……跟保姆度日過的是什么日子?想想就有絲絲的難過。 還是不想這些了,不知道今天誰會來看她,很奇怪的一種感覺,小石頭會來。小石頭與她的關(guān)系,八桿子都打不到一起,偏偏小石頭真的來了,她的小棉襖忙完了也出來了。她聽著他們的談話,偶爾插一句嘴,人老了,記性不好也是好的。她居然忘了拋棄小石頭的女人。那個女人吧,是小棉襖的同學,小石頭為了她一直沒要孩子,所幸上天不辜負厚道人。小石頭擁有了現(xiàn)在的妻子并且生養(yǎng)了一個大胖兒子。那個女人與她的小棉襖斷交,卻留給了她一個小石頭。好人有好報嗎?應該是這樣的,理所應當?shù)陌桑『萌藳]有好報的事,也是常有。她給不了任何人什么,空口白話的祝福她也不會說。她慣常了靜坐和傾聽。 小石頭的老婆給小石頭買車,小石頭的兒子聰明健康,小石頭希望明年的房子會漲價。那些都很好很好。人老了,都是這樣的,看著你好,聽著你好,就很好很好。照例小石頭又塞給她一個紅包,她拿了,打算過年還給小石頭的兒子。至于明年是否還活著,不用想了,小棉襖會代替她做完她想做的一切。 角樓又清凈起來。她安坐在藤椅上,還會有人來。最近幾年都如此,總有陌生又熟悉的鄰居過來小坐一會,也有街道居委會的慰問,還會有如小石頭一樣的年輕人來看看她,這個長安里的最年長者。 時間過得既快又慢,她總是活著,可能想死的心情被命運一次又一次的磨滅得無可奈何了,孤獨也孤獨出了平緩的韻律。聽一段評彈,或是一段黃梅戲,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曲折離奇的劇目,重復了無數(shù)年,依然是動聽悅耳。 放音機她還是喜歡兒子少年時做的那一個無線電收音機,電視機也差點做出來了,角樓的上下樓梯上全是兒子的手藝,拉線的燈,樓梯的扶手,隔層上的小櫥柜。他自小就內(nèi)向沉默,來了,就是對坐無言。 小棉襖永遠是話多的那一個,講講股票,談談拆遷,東家誰又走了,西家誰來過了,或許她覺得欠兄長太多,傻孩子,記得還就好了。人情不是債,是緣分。 她覺得很輕松,哪怕兒子又回去了,小棉襖也出門了,又剩她一個人。無有可思念的人,無有不可思念的人。還是洗洗茶杯,還可以淘米開個電飯煲。 摸摸索索,磨磨蹭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能干的都能干完,不能做的,都放下。再次坐回藤椅,她摸了摸她的白發(fā),清清爽爽,據(jù)說有幾縷青絲冒了出來。 她又端坐在藤椅上,等待小棉襖的歸來,什么都不再想,一切如此安詳。 ◎本文由中財論壇會員槐安.原創(chuàng)。 |
|
|
來自: 尋夢向天歌 > 《轉(zhuǎn)載:美文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