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詩》流傳一千多年，從原創(chuàng)民歌到文學(xué)經(jīng)典，其中經(jīng)歷了不同時代的多番修飾、潤色，也許有整句段的增補或刪改。經(jīng)典化的過程歷時歷人繁雜，形成的問題，于今已很難全部澄清。單就其原創(chuàng)年代這一關(guān)鍵存疑，自北宋至今依然爭論不休。

于今能見該詩全文完本刊載的最權(quán)威古籍，當(dāng)屬北宋郭茂倩編著的《樂府詩集》。

《木蘭詩》屬于《古今樂錄》收輯的“梁鼓角橫吹曲”一類。郭茂倩所依《古今樂錄》版本里收有該詩，但不像該書所收其它曲目的來歷和存失明了，郭氏才特加按語“按歌辭有《木蘭》一曲，不知起于何代也?！?/span>

郭氏按語只說“有《木蘭》一曲”，二百年前段成式《酉陽雜俎》也只說“《木蘭》篇”，說明“木蘭”一詞原本曲名，后世才稱之為《木蘭詩》或《木蘭辭》。中古文學(xué)，“詩、歌、辭、賦”各謂文體，這“木蘭”只是一首歌辭的題目。

《樂府詩集》卷二十五到最后，才編排上【木蘭詩二首】。這個排序的原因，恐怕不僅是《木蘭》一曲“不知起于何代”，更重要的原因，編者（不一定是郭茂倩）在這首古辭后并列了唐人韋元甫的《木蘭詩》。這與《樂府詩集》所收其它同題異代的篇目，在編目和題注上是明顯特殊而不一致的，所以放在卷末以示特例。

綜上幾點，【木蘭詩二首】之下的題注，有可能是郭茂倩所依《古今樂錄》版本里固有，而他要像編排其它同題異代作品一樣拆開二者，就不好共用這個題注，而更會給后世掩蓋另一個重要問題。但從另外角度看，而今所見這種篇目版式，又或可能是元代版本的問題，而并非郭氏原輯。因為《木蘭詩》所在《樂府詩集》卷二十五，宋版已經(jīng)缺失，國家圖書館所藏版本是以元代版本填充的。至少，郭氏應(yīng)比元人見過更多北宋及前版本。

可以肯定，陳釋智匠原輯《古今樂錄》，《木蘭》名下不可能有相關(guān)韋元甫的題注。而《樂府詩集》卷二十五“梁鼓角橫吹曲”下，按語單講《木蘭》一曲不知起于何代，而對韋元甫與該詩如何關(guān)系只字未涉，卷末倒弄出個特殊的編排和自相矛盾的題注，或是另有原因。

一般以為，“木蘭詩”或“木蘭辭”即該詩題目。但從段成式“《木蘭》篇”和郭茂倩“按有《木蘭》一曲”來看，即該詩題目只有“木蘭”兩字。

筆者有感于第一次看到韋元甫的《木蘭詩》，“木蘭抱杼嗟，借問復(fù)為誰。”“借問復(fù)為誰”這一句，句式和語義蹊蹺不明。由此來看《樂府詩集》見載的題注：“《古今樂錄》曰：‘木蘭不知名，浙江西道觀察使兼御史中丞韋元甫續(xù)附入’”，其實在說《木蘭》篇中原無人名，是韋元甫本人或晚唐有其信徒，根據(jù)韋氏《木蘭詩》，增竄修訂了《古今樂錄》某個版本的《木蘭》篇，而致混雜訛奪流播后世。

古人已矣，歷史湮沒了好多事情，要證明這個問題，僅可確定者，《木蘭》的民歌原創(chuàng)主題，肯定是歌頌?zāi)菢右晃慌畠盒蜗蟮摹５珵楹卧瓌?chuàng)中竟是不具主人公名字呢？

文本原生態(tài)的問題難于質(zhì)證，倒是后人橫生岐疑的穿鑿附會，能從側(cè)面提示，譬如有網(wǎng)文解說木蘭棄官執(zhí)意還鄉(xiāng)，是怕暴露女兒身，觸犯欺君之罪。甚至有專家認定虞城元碑《孝烈將軍祠像辨正記》，說她姓魏，凱旋后皇上要納為妃而以死拒之。這就涉及到作品原生態(tài)的社會存在問題。即如《史記》，在西漢一直不曾公開傳播，到東漢還被限定刪節(jié)后才漸行傳布。

而《木蘭詩》最早不過是個鄉(xiāng)間傳說十分簡單的小人物事件，被街頭藝人編成小曲唱了出去。也即是說，最初的事實肯定沒有傳唱的那么玄乎，具以真名實姓，人物原型及其親友在鄰里間難免不堪之情，甚至招引官方加罪。

這或是《木蘭詩》原創(chuàng)沒有人物姓名的原因所在罷。而后世一些地方志或各地廟祠，只不過該詩得盛唐盛傳之后，多有地方官民傳為神靈，修墳立廟，勒石碑記。然其官史不載，蓋因終知其乃一名曲而已，除傳言立廟奉祠“孝烈將軍”，并無朝廷封誥載籍可據(jù)。單就俗傳流行最廣的“花木蘭”姓花，也沒有誰在明人徐渭《四聲猿》之前找到過任何根據(jù)。到今所存廟祠遺跡，則因現(xiàn)代名勝旅游利益，紛爭木蘭故里。

北宋至今，關(guān)于《木蘭詩》的原創(chuàng)年代，一直爭論不休，難有結(jié)果?！赌咎m詩》在晚唐通行版本曾有一條堅實證據(jù)，實因這個證據(jù)在該詩歷代版本中隱現(xiàn)不一，人們便忽略了它所具備關(guān)鍵意義的證據(jù)價值。此證據(jù)就是，“愿馳明駝千里足”這七言長句中“明駝”一詞。

明駝是北魏鮮卑民族文化傳說中一種神駿靈異的駱駝。關(guān)于“明駝”在《木蘭詩》各版本的存失情況，從宋代輯錄了該詩的幾個選本來看，可信成書最早的《文苑英華》作“愿得鳴馳千里足”；《古樂府》《古文苑》《樂府詩集》《紺珠集》均作“愿馳千里足”；唯成書較晚的《竹莊詩話》，作“愿借明駝千里足”（據(jù)2008年4月山東師范大學(xué)羅艷秋碩士學(xué)位論文《明前〈木蘭詩〉接受史研究》41-42頁）。

《文苑英華》的可信度僅在于成書年代最早。其于北宋初奉敕編纂人手眾多，五年完成，應(yīng)該是可信的。但《文苑英華》“愿得鳴馳千里足”最是荒唐。其“鳴”字，顯然原因段成式批謬所指唐世就多誤作的“鳴”字；“馳”字則因繁體“駞”與“馳”在雕版或抄本極易相誤。此“愿得鳴馳千里足”，顯是后人另據(jù)什么選本挖改亂了整個句子。這樣說，不僅因為該書編成入藏皇室，約二百年后才刊行于世，更具體的證據(jù)是其所載《木蘭詩》題注，出現(xiàn)了“郭茂倩樂府”的字樣，而郭茂倩是北宋末年人。這種錯謬絕非編者疏忽或手民之誤，只能判作版本有偽。

其它4個選本均作“愿馳千里足”，眾相印證似乎無可置疑。然而，成書較晚的《竹莊詩話》，卻可能參照了更多版本、抄本、書帖、畫題等各方面的前人古籍，慎以“愿借明駝千里足”成句。而其它4個選本的“愿馳千里足”，皆如《文苑英華》駞-馳成誤。

這重重可疑到最后，我們只能從最早記述“明駝”出處的書證，來分析這個問題。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毛篇》：“駝，性羞?！赌咎m》篇‘明駝千里腳’，多誤作鳴字。駝臥，腹不貼地，屈足漏明，則行千里?！笔嵌纬墒浇忉岏橊勥@一動物名詞的完整詞條，所引《木蘭》原句就“明駝千里腳”五個字。如果再后晚唐至宋，“千里腳”被改成“千里足”的過程上，沒人真懂“明駝”，且又不相信段氏對“明”字的解說，在放棄當(dāng)時無解的“明駝”之際，要重構(gòu)一個至少五字的句子，所依前人雕版、抄本同樣少不了早有“駞”與“馳”之誤，刪除“明”或“鳴”字，選擇“愿”字構(gòu)成“愿馳千里足”，則更隨附了《韓詩外傳》“千里之足”的漢化語境。

雖然并不確定段氏“明駝千里腳”之前是否還有兩字，但可確定，晚唐之前的通行版本，這句詩中確有“明駝”一詞。而“明駝”的詩學(xué)意象價值，對該詩的意義至關(guān)重要。《竹莊詩話》參照更多傳本，規(guī)避駞-馳之誤的謬傳，定型“愿借明駝千里足”，確也真是難能可貴。但其“借”字義指太過具體，有礙全詩意象豐度。新中國杰出的文學(xué)家、教育家葉圣陶主校的1956版初中《文學(xué)》課本，采用“愿馳明駝千里足”，則更是最佳選擇。

《木蘭詩》產(chǎn)自北魏，但北魏孝文帝廢止族語歸化漢語文字，明駝一詞失去語源依據(jù)，致唐人多誤作“鳴駝”，段成式才刻意按某種駱駝生物性狀來訓(xùn)解“明”字。但段氏的訓(xùn)解又形成另一種誤說。晚唐段成式《酉陽雜俎·毛篇》，所引雖只“明駝千里腳”五個字，但其是為訓(xùn)解明駝，而非考察該詩殘缺，或搜羅散失版本，是可信其引自唐代通行版本?！懊黢劇敝懊鳌弊?，乃鮮卑語“千”之音譯，千里，極言其速而已。

試想木蘭回鄉(xiāng)之路，沙丘碧草，藍天白云，山川遼闊，金曦流溢，壯士英姿，明駝神駿，別一番氣度雍容，別一番異族風(fēng)情，豈是漢語千里馬所能構(gòu)此佳境！

“明駝”于《木蘭詩》的意義，其語源學(xué)價值所包含的民族性、地域性、物語性，不僅確定著該詩的時代性，更對該詩的文學(xué)審美價值，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