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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兆勝《 中華讀書報 》( 2019年07月03日 03 版) 賈平凹有廣大的讀者群,比較起來,喜歡他的散文者恐怕比小說者更多,尤其是他的早期散文。這也可能是《自在獨行》這本散文集暢銷一時的一個重要原因。至于大家為何喜歡,各有其理由和道理。在我,要點主要在兩個字:一是“余”,二是“道”。 與那些宏大敘事不同,賈平凹散文多是邊緣敘事,是小敘事或微敘事,甚至是“零余者”。換句話說是“人棄我取”的“多余者”。寫人就寫底層人生,這包括困頓的父母、一無所能的“我”之少年、閑人、長舌男、病人;寫事就寫閑事,像吃煙、請客、奉承、打扮、孩子、敲門;寫物就寫棄物,如殘缺的佛像、落葉、丑石、晚雨、荒野地,等等。這些像“針頭線腦”一樣的人、事、物,在一般人看來,也許不以為然,甚至簡單視為“上不了臺面”也未可知!但事實上,“零余者”是“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xué)積極倡導(dǎo)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一草一木、一花一葉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樂于和精于表達的內(nèi)容,這在郁達夫和白居易的作品中都有表現(xiàn)。只是賈平凹更強調(diào)了“微末之余”的重要性,并表現(xiàn)出極度的偏愛。 對于“貴重”的人與事、物,人人都有天然的崇尚。但在賈平凹的散文中,這往往成為他嘲笑的對象;相反,對于底層、民間中的輕賤者,他卻情有獨鐘。《紡車聲聲》是寫母親的,那是一個怎樣卑微的母親,她唯一的主心骨——“我”的父親被抓,家中只剩下身子單薄的母親帶領(lǐng)著如稚嫩的弱草一樣的“我”,以及更弱小的弟弟妺妺,而且又處于衣不蔽體、食不裹腹的年月。于是,一家人進入了一個在生死線上拼搏的拉力賽,稍有不幸就會扯斷人生的希望。作者沒有精雕細鏤出母親的面容,只用幾個細節(jié)即將母親的堅忍、勤勞、忠貞、善良以及富有遠見寫活了。其情也真,其言也切,讀之令人心碎。作者這樣寫母親:“我瞧著母親一天一天頭發(fā)灰白起來,心里很疼,每天放學(xué)回來,就幫她干些活:她讓我雙手擴起線股,她拉著線頭纏團兒。一看見她那凸起的顴骨,就覺得那線是從她身上抽出來的,才抽得她這般的瘦,尤其不忍看那跳動的線團兒,那似乎是一顆碎了的母親的心在顫抖啊!”沒有深情與細致的觀察,是決寫不出這樣的文字的。后來,父親歸來并被平了反,恢復(fù)了職務(wù),還補發(fā)了二千元錢。作者借父親的信寫道:“你母親要求我將一千元交了黨費,另一千元買了一擔(dān)糧食,給救濟過咱家的街坊四鄰每家十元,剩下的五百元。全借給生產(chǎn)隊買了一臺粉碎機。她身體似乎比以前還好,只是眼睛漸漸不濟了,但每天每晚還要織布、紡線……”這是基于親情之上所包蘊的博大的仁慈,一種恐怕只有母親——尤其是中國普通母親才能擁有的偉大品質(zhì)。 “余事”和“余物”在賈平凹筆下更是款款有情,浸透甚深。與許多人的美學(xué)趣味不同,賈平凹更喜歡從那些被人忽略甚至鄙視的事物中受益,并與之建立起深厚的情誼,像破爛的瓶瓶罐罐、令人不以為然的丑石、各式的動物標(biāo)本與制品、只剩下一條腿和一只手的蓮花殘佛、無甚特色的禿山禿嶺,一只被遺棄和踢飛的貝殼。不過,在這些人們的“棄物”中,不僅為賈平凹喜愛,有的直接成為他的收藏。如那個殘佛被作者拿回家,懷著內(nèi)心的虔誠,一樣地供奉著。還有《狐石》,作者這樣寫他的陶醉與發(fā)現(xiàn):“我捧在手心,站在窗前的陽光下,一遍一遍地看它。它確實太小了,只有指頭蛋大。整個形狀為長方形,是灰泥石的那種,光滑潔凈,而在一面的右下角,跪臥了那只狐的。狐仍是紅狐,瘦而修長,有小小的頭,有耳,有尖嘴,有側(cè)面可見的一只略顯黃的眼睛,表情在傾聽什么,又似乎同時警惕了某一處的動靜,或者是長跑后的莫名其妙的沉思。細而結(jié)實的兩條前肢,一條撐地,使身子坐而不墜,彈躍欲起,一條提在胸前,腰身直豎了是個倒三角,在三角尖際幾乎細到若離若斷了,卻優(yōu)美地伏出一個豐腴的臀來,臀下有屈跪的兩條后肢,一條蓬蓬勃勃的毛尾軟軟地從后向前卷出一個弧形。整個狐,雞血般的紅,幾乎要跳石而出。我去寶石店里托人在石的左上角鑿一小眼兒,用細繩系在脖頸上。這狐就日夜與我同在了。”在此之所以將這段文字細錄下來,主要是顯示作者對一塊在別人看來毫無意義的小石頭的摯愛,以及他的細致玩味、欣賞與發(fā)現(xiàn)之樂。這是一個只有會玩、愛玩、樂美的人才能體會到的情致。 時下,無情者多,薄情寡義者多,有情有義尤其是有深情者少,而無情特別是無深情者很難創(chuàng)造出好的文學(xué)。賈平凹散文對人特別是普通人,對事物尤其是被遺棄者,能充滿深情與喜悅,這是其作品能打動人心之處。當(dāng)人與人之間不好玩了,就要多去與事與物玩耍,學(xué)會自己跟自己玩。其實,有時一個人就是一件器物,一件被人忽略的器皿,是大自然的棄物。如此體味世事和世道人心,就會與“零余者”會通,并與其真正成為知音,達到情感與心靈的共鳴。 以“閑心”寫閑文,這是賈平凹散文的另一特點。這與那些整天處于浮躁狀態(tài)的寫作者大為不同。富貴心強、功利心重、冒進急迫者,往往都難得其“閑”,也少有“靜”心,那就離智慧和文學(xué)越來越遠。林語堂說,文學(xué)是閑適的產(chǎn)物,當(dāng)一個人身有余力而又得閑時,才能創(chuàng)造出好的作品?!伴e適”方能生出平淡和超然,才能深得天地人生的況味。賈平凹能“忙人之所閑”,更能“閑人之所忙”,于是追求平淡寧靜的幽境,體味天地自然人生的智慧,尤其注意“天地之道”的追問?!冻笫钒l(fā)現(xiàn)“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看山》能從混沌普通的山中理解神奇,從天地自然中看出無窮的神秘,還“竟幾次不知了這山中的石頭就是我呢,還是我就是這山中的一塊石頭?”這是“看山就不只看山”,而是一種悟道,是體味“我”與“石頭”達到物我兩忘、知音共鳴的一種境界?!蛾P(guān)于樹》中有這樣的話:“被人愛是樹的企望,愛人更是樹的幸福,愛欲的博大精深,竟使她歸于了無言乃大愚,沉靜而寂寞。”這里不只是人之道,也是樹之道,是天地大道。 當(dāng)然,賈平凹散文也有不足,這主要表現(xiàn)在:第一,過閑的散文容易缺乏時代感,尤其忽略對于社會轉(zhuǎn)型期重大問題的關(guān)注,使作家滯后于時代,更難成為時代的先知先覺者。他曾在《當(dāng)下的漢語文學(xué)寫作》中表示:“當(dāng)下的農(nóng)村現(xiàn)實,它已經(jīng)不是肯定和否定、保守和激進的問題,寫什么都難,都不對,因此在我后來的寫作中,我就在這兩難之間寫那種說不出的也說不清的一種病。”這樣的看法也正說明作者在時代轉(zhuǎn)型面前的困惑與猶豫。沒有超前意識和對于時代的敏感,就很難超越這個復(fù)雜多變、日新月異的時代。在這方面,我們的散文及其文學(xué)整體而言是相當(dāng)滯后的。第二,以“閑心”問“道”,在賈平凹還有較大的延展空間。目前他的悟道,有不少地方自覺意識還不夠,有的還有些牽強。如說人有前世、可再生的說法,在賈平凹散文中很有意思,但沒有進一步深入下去。 當(dāng)人們都追新求異、緊跟時代發(fā)展時,賈平凹散文注重底層與民間,尤其是微小事物甚至“棄物”的描寫,并以閑心投入深情熾愛,這就使他的散文很有特色,與眾不同,并從中悟道。中國新文學(xué)作家往往更強調(diào)“人的文學(xué)”,但卻忽略了天地自然包括一草一木的精微,尤其失去了神秘感和天地大道。在這方面,賈平凹散文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新。但一個更有價值的作家是可以兼及兩極:在以閑心求道的過程中,需要進一步精進有成;同時,也成為時代和人類的預(yù)言者。在這方面,我以為賈平凹先生還有較大的拓展空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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