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管錐編-毛詩正義》札記之三十九 錢鐘書論“正言及時行樂” 文/周敏 《管錐編-毛詩正義》第三十九則《蟋蟀》,副標(biāo)題為《正言及時行樂》 《蟋蟀》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以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譯文: 蟋蟀進(jìn)庭堂,一年快過完。今我不尋樂,時光去不返。不可太享福,莫忘肩重任。行樂事不誤,賢士當(dāng)警惕。 蟋蟀進(jìn)庭堂,一年過去了。今我不尋樂,時光去不留。不可太享福,內(nèi)外要兼顧。行樂事不誤,賢士該砥礪。 蟋蟀進(jìn)庭堂,役車可收藏。今我不尋樂,時光追不上。不可太享福,理應(yīng)思憂患。行樂事不誤,賢士方安詳。 注釋: 聿(yù):作語助。莫:古“暮”字。 除:過去。 無:勿。已:甚。大(tài)康:過于享樂。 職:相當(dāng)于口語“得”。居:處,指所處職位。 瞿(jù)瞿:警惕瞻顧貌。 逝:去。 邁:同“逝”,去,流逝。 外:本職之外的事。 蹶(jué)蹶:勤奮狀。 役車:服役出差的車子。 慆(tāo):逝去。 休休:安閑自得,樂而有節(jié)貌。 “今我不樂,日月其除?!赵缕溥~?!赵缕鋹!薄缎颉罚骸按虝x僖公。” 按雖每章皆申“好樂無荒”之戒,而宗旨?xì)w于及時行樂?!肚仫L(fēng)·車鄰》亦云:“今者不樂,逝者其耋?!背G楣哺?,沿習(xí)成體,正如西洋古希臘、羅馬以降,詩中有“且樂今日”一門也。陸機(jī)《短歌行》:“來日苦短,去日苦長。今我不樂,蟋蟀在房?!谈栌性?,長夜無荒?!薄蹲x書雜志》余編下謂機(jī)詩之“荒”,“虛也”,言不虛度此長夜,與“好樂無荒”之“荒”異義。 關(guān)于《蟋蟀》的詩旨,按毛詩《序》提示,是“刺晉僖公?!?/span> 根據(jù)《毛詩序》以及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鄭玄、孔穎達(dá)《毛詩正義》等典籍的解釋,這首詩是針對晉僖公而創(chuàng)作的。據(jù)史載,晉僖公“儉不中禮”,為人儉嗇,儉嗇到不合禮制的程度,因此時人創(chuàng)作了這首詩,希望他能夠“及時以禮自娛樂也”——遵循時令變化的節(jié)律,以禮制為尺度,該娛樂的時候也要娛樂娛樂,不要對自己對百姓要求得那么苛刻。 錢鐘書同意毛詩《序》之說: 按雖每章皆申“好樂無荒”之戒,而宗旨?xì)w于及時行樂。 并援引《秦風(fēng)·車鄰》印證:“今者不樂,逝者其耋?!奔矗喝缃癫患皶r行樂,時光飛逝,倏忽已老。古希臘、羅馬以來,西洋亦有專詠“且樂今日”一派。 《蟋蟀》中有“好樂無荒”一句,錢鐘書援引陸機(jī)《短歌行》“長夜無荒”進(jìn)行對照訓(xùn)詁。指出這兩個“荒”字含義的區(qū)別。 關(guān)于“好樂無荒”之“荒”有二訓(xùn)。 一訓(xùn)為“惑溺”(迷惑、沉溺): “好樂無荒”之“荒”猶“色荒”、“禽荒”,謂惑溺也。 聲色犬馬之類皆樂也。色荒,指貪戀女色;禽荒,指喜歡打獵。 “好樂無荒”就是行樂宜適可而止,尤其不要迷惑和沉溺于女色和打獵。 二訓(xùn)為“亡耗”(喪失、消耗): 《莊子·繕性》論“樂全”云:“今寄去則不樂,由之觀之,雖樂未嘗不荒也;故曰喪己于物,失性于俗?!迸c“全”相對,則“荒”謂“喪”、“失”,即亡耗也; 莊子說:而今,有人因為丟了官而悶悶不樂,可見,其為官時洋洋自得,其實生命時光未嘗不流逝了;所以說,他們是由于身外之物而喪失了自身,由于世俗偏見而失卻了本性。 句中“未嘗不荒”之“荒”為“喪”、為“失”、為“亡耗”。 與此相類,“好樂無荒”就是不要因為行樂流失了大好時光。 而陸機(jī)《短歌行》中“長夜無荒”之“荒”卻與上“好樂無荒”截然不同。 陸機(jī)《短歌行》:“來日苦短,去日苦長。今我不樂,蟋蟀在房?!谈栌性?,長夜無荒?!薄蹲x書雜志》余編下謂機(jī)詩之“荒”,“虛也”,言不虛度此長夜,與“好樂無荒”之“荒”異義。 《楚辭·招魂》:“娛酒不廢,沉日夜些?!贝恕皬U”字作“止”解,言飲酒無止歇。 陸機(jī)《短歌行》之“短歌有詠,長夜無荒”句意是“通宵無罷歇”,《短歌行》的詩旨是“行樂勿失時”。 此“荒”可解為:“虛度”、“停歇”。 陸機(jī)之“長夜無荒”就是行樂勿失時,不要虛度此長夜,就是人生行樂須盡歡,喝酒要酣飲不輟,夜以繼日,歌舞要通宵達(dá)旦。 在詩意訓(xùn)詁的基礎(chǔ)上,錢鐘書將《蟋蟀》和陸機(jī)《短歌行》對舉,指出:同是及時行樂,“好樂無荒”言及時行樂要適可而止,“長夜無荒”言及時行樂應(yīng)盡情盡歡。 錢鐘書對此持何態(tài)度呢?他說:“竊謂言各有當(dāng)”。 人生當(dāng)“及時行樂”集中了多少人的思考和智慧,錢鐘書竟用“言各有當(dāng)”四個字就戛然而止了。想他“言各有當(dāng)”四個字背后一定有很多智慧的理由沒有言說。 千萬年的造化,千萬緣的巧合,才生而為人,自當(dāng)珍惜。 “今我不樂,日月其除?!赵缕溥~。……日月其慆?!卞X鐘書開篇有選擇地節(jié)取《蟋蟀》這幾句詩,是有深意的:今天我為何悶悶不樂,因為人生易老。這正是人們生命意識覺醒后的一種普遍的焦慮心理。“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碑?dāng)意識到人生在世,只有短短幾十個春秋,算得再精細(xì)一點,只能存活三萬天左右的時間,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掉,一去不復(fù)返,現(xiàn)今的時光也在風(fēng)馳電掣的飛走,一顆敏感而又熱愛生命的心靈當(dāng)然會陷入到郁郁不樂的心境。 此生短暫,是共識;不甘心時光空拋,不甘心白來世上走一遭,也是共識;但如何把握、渡過這歷歷可數(shù)的人生?這種關(guān)于生命意識的思考和抉擇,古今中外,歷久彌新,錢鐘書謂之“常情共感”。 當(dāng)直面了人生的窘迫之后,不同人生觀、價值觀的人會做出不同的抉擇:有及時行樂,盡情盡興者;有放棄行樂卻矢志立德、立功、立言者;也有兼顧娛樂和追求,行樂有度者。后者是中道,或中庸之道,強(qiáng)調(diào)既要享受人生,又要忠于職守和保持憂患。 此生應(yīng)該活得幸福和快樂,是人們的共同愿望。 可是,人無法坐享其成,必須先要勞作和創(chuàng)造,才能獲得享樂的條件。因此,人又必須勤勉以俸自己、家庭和社會,創(chuàng)造財富和文明。 因此,人生在世應(yīng)當(dāng)既懂得創(chuàng)造也懂得享受,二者相輔相成,不可偏廢。 但是,在具備了應(yīng)有的生活條件之后,是去多創(chuàng)造還是多享樂就各憑心意了。 畢竟,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活法的權(quán)利,站在個體的角度,傾向多創(chuàng)造還是多享樂,都有其合理性,也都有偏頗。有人說,應(yīng)兼顧創(chuàng)造和享樂,殊不知人生精力和時間有限,很難做到兩全其美。 看起來,錢鐘書“言各有當(dāng)”似乎沒有傾向性意見,細(xì)思量,這也許是最中肯、最允當(dāng)?shù)牧觥?/span> 仔細(xì)體味,創(chuàng)造和享樂是相互矛盾的,表明了兩種不同的心態(tài),錢鐘書把這兩種心態(tài)并置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并沒有厚此薄彼,也沒有分孰是孰非,是一種尊重個體自主的開放態(tài)度。 生命太短暫,究竟是放棄享樂去追求其他,抑或放棄其他去盡情享樂,這是千年糾結(jié),也是很多人終其一生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糾結(jié)和徘徊。 選擇任何一極都有偏頗,而想兼顧兩極又往往任何一極都沒有抓住。 究竟采取何種生命策略,各人須根據(jù)自己的具體情況去權(quán)衡決定,不能一概而論。人境遇不同,價值觀有別,采取何種活法,見仁見智,各隨其心,難以定論。 也許這就是生命存在的現(xiàn)實和真相,真是一言難盡。 往下,錢鐘書向我們介紹了一些“及時行樂”的事例和言論。 《國語·晉語》四重耳適齊,“齊侯妻之,甚善焉,有馬二十乘,將死于齊而已矣。曰:‘民生安樂,誰知其他!’”晉文公之于僖公殆可謂祖孫異趣者歟! ——話說晉獻(xiàn)公共有五子,申生、重耳、夷吾最賢,晉獻(xiàn)公之妻驪姬生的兒子叫奚齊,她隨嫁妹妹生的兒子叫卓子,卓子尚幼。當(dāng)時申生已被立為太子,驪姬為奚齊將來計,唆使晉獻(xiàn)公把申生、重耳、夷吾分別派往邊塞,其后又捏造事實,逼太子自殺,重耳與夷吾被迫出奔他國,終于把奚齊扶上太子寶座。 重耳就是后來的晉文公,帶著賢士趙衰、狐偃、賈佗、先軫及其他數(shù)十人逃到狄國。不久,晉獻(xiàn)公死去,晉國發(fā)生宮廷政變,奚齊被殺,夷吾揀了個現(xiàn)成便宜當(dāng)上國王。重耳在狄國感受到來自國內(nèi)的壓力日益加重,于是再度開始流亡,飽受顛沛之苦,最后來到強(qiáng)大的齊國,受到了齊桓公的厚禮相待,為他準(zhǔn)備了華麗的館邸,撥給駿馬二十匹,并把自己宗室的年輕女子嫁給他做妻子,這位女子自然就是晉文公的夫人。 重耳出亡時是四十二歲,來到齊國是五十五歲,已過知命之年,獲得了安適,又有如花美眷,正是在此情境下,他說“民生安樂,誰知其他!”,但求“及時行樂”,雄心已如青煙消散。鑒于此,錢鐘書評論說,晉文公和他爺爺晉僖公是祖孫異趣。 楊惲《報孫會宗書》自記作詩曰:“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 ——《報孫會宗書》是西漢楊惲寫給好友孫會宗的書信。據(jù)《漢書·楊惲傳》記載,楊惲失了爵位,以財自娛。友人孫會宗,去信規(guī)諫。惲不滿朝政,明確表示與官場決裂。對孫之規(guī)諫以嬉笑怒罵,逐條駁回,為自己狂放不羈的行為辯解。全信寫得情懷勃郁,桀驁不馴?!叭松袠范毟毁F何時!”系楊惲在家詠唱的自作之詩。 古樂府《西門行》:“今日不作樂,當(dāng)待何時?夫為樂,為樂當(dāng)及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參觀《隋書·五行志》上周宣帝與宮入夜中連臂蹋蹀而歌:“自知身命促,把燭夜行游?!庇滞砗褪块_語齊武戍帝、韓長鸞語陳后主) ——人生當(dāng)及時行樂,叵耐日短夜長,何不秉燭繼之? 《古詩十九首》:“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span> ——人生在世不過是暫寄而已,豈能金石堅固,不如飲美酒,穿華服。 潘岳《笙賦》:“歌曰‘棗下纂纂,朱實離離;宛其落矣,化為枯枝。人生不能行樂,死何以虛謚為?” ——人生在世不能行樂,死后的謚號又有什么用呢? 《游仙窟》中贈十娘詩:“生前有日但為樂,死后無春更著人。只有倡佯一生意,何須負(fù)持百年身?” ——《游仙窟》乃唐宋傳奇,作者張文成用第一人稱,自敘游“神仙窟”的艷遇。五嫂、十娘皆風(fēng)情女子,她們款待“下官”,三人用詩酬答調(diào)情,暗示、詠嘆戀情和性愛。“下官”先是要求牽十娘的素手,說是“但當(dāng)把手子,寸斬亦甘心”,十娘假意推拒,但五嫂卻勸她同意?!跋鹿佟睜渴种螅窒蚴镆蟆皶航杩蓱z腰”;摟住纖腰之后,又要索吻,“若為得口子,余事不承望”。而接吻之后,那浪子“下官”又得隴望蜀,但是未等他明說,十娘已經(jīng)用“素手曾經(jīng)捉,纖腰又被將,即今輸口子,余事可平章”之句,暗示其既已接吻,別事都可商量。 隨著五嫂不斷從旁撮合,“下官”與十娘的調(diào)情漸入佳境,他“夜深情急,透死忘生”,“忍心不得”,“腹里癲狂,心中沸亂”,最后“夜久更深,情急意密”,終于與十娘共效云雨之歡?!跋鹿佟庇谑琴浽妱裾T十娘“及時行樂”:但求生前之樂,不負(fù)百年之身。 在列舉了一系列“及時行樂”的文史資料后,錢鐘書總結(jié)道: 或為昏君恣欲,或為孱夫晏安,或為蕩子相誘,或為逐臣自壯,或則中愉而洵能作樂,或則懷戚而聊以解憂,心雖異而貌則同為《車鄰》,《蟋蟀》之遺。朱希真《西江月》:“不須計較與安排,領(lǐng)取而今現(xiàn)在。”可以概之。 人生苦短,當(dāng)及時行樂,各類人等都會以此來解釋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昏君以此縱情恣欲,懦夫以此懶散自慰,蕩子以此互誘偷情,逐臣以此放浪形骸,凡此種種,或心愉而作樂,或懷戚而解憂,心理各別,都是《車鄰》、《蟋蟀》的遺意。一句話,朱希真《西江月》:“不須計較與安排,領(lǐng)取而今現(xiàn)在?!笨梢愿爬ǜ黝惾说鹊男膽B(tài)。 二〇一九年七月四日 (注:篇中斜體字引自《管錐編-毛詩正義》第三十九則) 附錄:《管錐編-毛詩正義》第三十九則 三九 蟋蟀·正言及時行樂 “今我不樂,日月其除?!赵缕溥~?!赵缕鋹??!薄缎颉罚骸按虝x僖公?!卑措m每章皆申“好樂無荒”之戒,而宗旨?xì)w于及時行樂。《秦風(fēng)·車鄰》亦云:“今者不樂,逝者其耋?!背G楣哺?,沿習(xí)成體,正如西洋古希臘、羅馬以降,詩中有“且樂今日”一門也。陸機(jī)《短歌行》:“來日苦短,去日苦長。今我不樂,蟋蟀在房?!谈栌性仯L夜無荒。”《讀書雜志》余編下謂機(jī)詩之“荒”,“虛也”,言不虛度此長夜,與“好樂無荒”之“荒”異義。竊謂言各有當(dāng)。“好樂無荒”之“荒”猶“色荒”、“禽荒”,謂惑溺也:《莊子·繕性》論“樂全”云:“今寄去則不樂,由之觀之,雖樂未嘗不荒也;故曰喪己于物,失性于俗?!迸c“全”相對,則“荒”謂“喪”、“失”,即亡耗也;《楚辭·招魂》:“娛酒不廢,沉日夜些?!薄皬U”者止也,謂酣飲不輟,夜以繼日,“荒”亦“廢”也,則機(jī)句作通宵無罷歇解亦得,不須添“度”字以足成“虛”字之意。機(jī)詩之旨為行樂毋失時,“荒”解為虛抑為止 ,皆無妨耳?!秶Z·晉語》四重耳適齊,“齊侯妻之,甚善焉,有馬二十乘,將死于齊而已矣。曰:‘民生安樂,誰知其他!’”晉文公之于僖公殆可謂祖孫異趣者歟!楊憚《報孫會宗書》自記作詩曰:“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古樂府《西門行》:“今日不作樂,當(dāng)待何時?夫為樂,為樂當(dāng)及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參觀《隋書·五行志》上周宣帝與宮入夜中連臂蹋蹀而歌:“自知身命促,把燭夜行游。”又同卷和士開語齊武成帝、韓長鸞語陳后主)《古詩十九首》:“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潘岳《笙賦》:“歌曰‘棗下纂纂,朱實離離;宛其落矣,化為枯枝。人生不能行樂,死何以虛謚為?”《游仙窟》中贈十娘詩:“生前有日但為樂,死后無春更著人。只有倡佯一生意,何須負(fù)持百年身?”或為昏君恣欲,或為孱夫晏安,或為蕩子相誘,或為逐臣自壯,或則中愉而洵能作樂,或則懷戚而聊以解憂,心雖異而貌則同為《車鄰》,《蟋蟀》之遺。朱希真《西江月》:“不須計較與安排,領(lǐng)取而今現(xiàn)在。”可以概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