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因為父親，故鄉(xiāng)山河遼闊

文 | 蔣應紅

梁鴻在濟慈故居

去年9月，在河西學院參加完馮驥才先生的非虛構文學學術研討會后，順便和與會的李輝、劉瓊、梁鴻、楊青等幾位老師一道參觀了張掖的馬蹄寺。

當我們沿著陡峭的棧道拾階而上，來到半懸崖上的露天平臺的時候，走在前面的梁鴻老師，憑欄眺望，逸興遄飛，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很豪壯的話：“在一天早上洗臉的時候，我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的臉，不知怎的，腦子里面卻出現(xiàn)了‘山河遼闊’四個字?！彼齽傄徽f完，我們在場的人都笑了。

梁鴻老師這一句拿自己的臉“開刷”的玩笑話，就這么輕而易地舉地化釋了我們訪寺的莊嚴和登山的疲勞。

其實，用“山河遼闊”形容“臉”和用“梁莊”承載“中國”一樣，都顯示出一個作家的心性和雄心。如果說，梁鴻通過鏡子看到了自己“山河遼闊”的臉，而在“梁莊”的書寫中，她通過“父親”這一中間人，順利深入到故鄉(xiāng)的內部，并深刻體驗到了在當今社會急遽變革的背景下，以“梁莊”為代表的中國村莊出現(xiàn)的波瀾壯闊的變幻圖景。

在《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以下簡稱“梁莊”系列）從暢銷書變成常銷書的過程中，學界也同步對這兩部作品從不同層面和不同角度給予了充分的解讀。不爭的事實是：時間、讀者、評者共同賦予了這兩部非虛構文學作品無可辯駁的經(jīng)典地位。

梁鴻《中國在梁莊》

從目前檢索到的100多篇關于“梁莊”系列的評論中，我們發(fā)現(xiàn)，學界解讀文本的視域鮮有對梁鴻的“父親”這一人物的分析。而在我們閱讀“梁莊”系列的時候，雖然“父親”很少作為調查對象出現(xiàn)，但作為其他調查對象的“引子”卻無處不在。

如果“哥哥家”是梁鴻走向故鄉(xiāng)的一個碼頭，那么，“父親”更多的是充當了梁鴻進入故鄉(xiāng)的“擺渡人”角色。毫不諱言，以“父親”為核心的“熟人”的存在，是梁鴻順利走入故鄉(xiāng)的內核、“梁莊”系列書寫取得巨大成功的重要原因。在《出梁莊記·寫在前面的話·給父親》中，梁鴻說：

“我親愛的父親，如果說我和您之間有不同于通常父女之情的，那就是，我們還是親密的合作伙伴。我慶幸，我們曾經(jīng)一起，為了梁莊，共同跋涉，走遍大半個中國。因為有您的指引，梁莊的歷史和現(xiàn)在，才鮮活而真實地呈現(xiàn)出來，因為您，梁莊才得以成為梁莊——那個塵土飛揚的、悲歡離合的梁莊?！?/span>

而在《梁光正的光》這部以“父親”為原型的長篇小說的《后記·白如暗夜》中，梁鴻也說：

“在父親生命后期，我和他才有機會較長時間親密相處。因為寫梁莊，他陪著我，拜訪梁莊的每一戶人家，又沿著梁莊人打工的足跡，去往二十多個城市，行走于中國最偏僻、最荒涼的土地上。沒有任何夸張地說，沒有父親，就沒有《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這兩本書。對于我而言，因為父親，梁莊才得以如此鮮活而廣闊地存在?！?/span>

梁鴻《梁光正的光》

因此，從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我們有必要對梁鴻的“父親”這一角色進行學理上的分析，厘清并認識“父親”在梁鴻的“梁莊”系列書寫中的身份、地位、作用，對當下的“返鄉(xiāng)”寫作的實踐具有重要的啟發(fā)價值。

梁鴻決定“返鄉(xiāng)”，緣起是對“自己的工作”和“這種虛構的生活”的懷疑和羞恥。她企圖在體現(xiàn)著她“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 的地方——穰縣梁莊，尋找那種“體現(xiàn)人的本質意義的生活?！?/span>

但是，作為一個已然躋身于上層社會的知識分子，要想窺探到故鄉(xiāng)分崩離析的原因，首先要面對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走進故鄉(xiāng)的內部。因為作者在離開故鄉(xiāng)的十幾年中，故鄉(xiāng)的世界和她的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殘存在記憶中的“遺跡”已經(jīng)無法解釋和認識故鄉(xiāng)此時的變遷。

為了給自己預設的問題做出有效的解答，梁鴻決定 “踏踏實實地住五個月?！碑斎?，這種“駐扎式”的“在場”寫作，如果沒有“中間人”的“撮合”，作者也不可能窺測到鄉(xiāng)民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情感以及故鄉(xiāng)在工業(yè)文明的進程中是如何進行艱難地自我調整的。而以作者“父親”為核心的“親友團”的助陣，最終成為梁鴻打通自己和故鄉(xiāng)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案赣H”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梁鴻進入故鄉(xiāng)內部世界的擺渡人。

梁鴻在狄更斯故居內下午茶

梁鴻選擇“父親”，主要有兩點天然的優(yōu)勢：第一，父女之間在情感上沒有任何隔閡，“父親一直在我們身邊，他的秉性、脾氣、為人我們都再熟悉不過。”第二，“父親”是村里的“活字典”，“今年正好七十歲的父親，對村莊的歷史，三輩以前的人員結構、去向、性格、婚姻、情感及來龍去脈都清清楚楚，如數(shù)家珍?！?/span>

梁鴻憑借“父親”走入故鄉(xiāng)——梁莊的方式有兩種，第一就是通過“父親”。這一點，主要是將“父親”作為一個客體的采訪對象。因為在情感上，“父親”作為梁莊的一員，與她最親近，所以在《我的故鄉(xiāng)是梁莊·往事》中，首先將“父親”作為采訪對象對其個人的歷史、命運、遭際以及村莊的姓氏結構、家族歷史進行了大致了解。

另外一處就是在《被圍困的鄉(xiāng)村政治·政治》中，“父親”以當事人的身份，講述了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政治生活攪動村莊內部的家庭恩怨、權力斗爭、人情生疏繼而帶給一個普通村民的身心傷害。這里的敘事視角是以“父親”為主體的。而第二種是因“父親”。這里的“父親”起到了一個梁鴻與故鄉(xiāng)——梁莊相連接的橋梁作用。

梁鴻雖然出生在梁莊，因為十幾年在外求學、工作，想要對它的變化進行準確地觀察和深刻地體驗，就必須借助“父親”這個久居于此的“資深”梁莊成員。我們看到，面對早已陌生的故鄉(xiāng)，在寫作之前，“父親”首先帶著她參觀兒時的老屋，“每天來回走六趟”熟悉 “吳鎮(zhèn)”的主街道、新華書店、供銷社、五金店、鄉(xiāng)政府、小學、中學、坑塘、河岸等。

在她已經(jīng)“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情況下，“父親”像導游一樣給她詳細介紹每戶村落人家的具體情況。這些對故鄉(xiāng)走馬觀花式的宏觀了解，最終成為梁鴻深入故鄉(xiāng)的前提和基礎。

不爭的事實，對于一個久居他鄉(xiāng)的人來說，故鄉(xiāng)是一個堅硬的核，要想進入內部，首先必須要調整自己的情感使其和故鄉(xiāng)人所經(jīng)歷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同脈共振。此外，還要轉化自己的身份，從言行舉止，甚至穿著打扮上進行改變。然而，這種改變何其難。

當“父親”帶著作者走街串巷的時候，她對故鄉(xiāng)的變化顯出的好奇、疑惑、不解，也同父老鄉(xiāng)親看見她時的吃驚、感嘆、拘禁一樣，都表現(xiàn)出彼此之間的陌生。如《中國在梁莊·救救孩子·五奶奶》中，有一個作者與鄉(xiāng)親們見面的場景：“有鄉(xiāng)親在門口坐著乘涼，看見父親都熱情地打招呼：看見我，卻仍然陌生而警惕的樣子，其實，這也是一種鄉(xiāng)村的矜持。對于他們來說，我已經(jīng)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睂τ凇八麄儭保拔沂橇硪粋€世界的人了”，而對于“我”來說，“他們”何曾不是這樣。

而“父親”的存在，有效化解了彼此之間的這種情感壁壘和心理隔閡。 “父親”在這里也從梁鴻宏觀了解故鄉(xiāng)的橋梁變成了深入鄉(xiāng)民的情感和心理上的潤滑劑。由此，梁鴻對“梁莊”內情的展露才得以順利進行。

例如，“刺頭兒”“老貴叔”對磚廠的講述、與“芝嬸”攀談兒孫之累、了解“五奶奶”的煩心和無奈、從“梁萬明”身上了解梁莊小學的興衰史、接近痛失兒女遭遇的“光河”、體會“清道哥”的難言之隱等，這些由個體編織出的鄉(xiāng)村記憶，最終夯實了“梁莊”所經(jīng)歷的陣痛和苦難， 也凸顯出當下中國農村存在的實際樣態(tài)。

在對這些人物或詳或略的調查采訪中，“父親”始終相伴作者于左右，他首先以無關主題的寒暄、打牌、喝茶、吃飯等日?；顒?，打消調查人的心理顧慮，以“潤物細無聲”的效果自然而然地“軟化”大家對作者這個“熟悉的陌生人”唐突進入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和內心世界的戒備心理。雖然“父親”的這些行為微不足道，但作為梁鴻采訪的“序幕”，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調查的順利進行以及調查的保真性和客觀性。

雖然在之后的調查采訪中，有“哥哥”、閨蜜、左鄰右舍，甚至基層官員的積極幫助、支持和配合，但“父親”的影子始終存在，或隱或顯。隱，主要表現(xiàn)在因為“父親” 經(jīng)常帶作者在村莊里“閑轉”而讓鄉(xiāng)村人物建立起了對她的基本信任。

顯然，是采訪調查之人在敘述自己遭遇時，往往會出于隱私考慮而刻意的遮蔽、隱瞞實情，這時，“父親”都會作為“知情人”進行梳理、補充和“辯偽”，從而保證了“事件”的連貫性和真實性。如“父親”對“光河”遭遇重新進行的詳細講述、對“清道哥”說“自己的窮苦”的“辯解”等。

以上可見，梁鴻在對“梁莊”的書寫過程中，“父親”功不可沒，他是將梁鴻成功“擺渡”到故鄉(xiāng)的關鍵角色，也是梁鴻打通故鄉(xiāng)“最后一公里”的重要樞紐。

《中國在梁莊》，得益于“父親”在梁莊，而《出梁莊記》中，“父親”也跟著作者在全國采訪調查。

在《出梁莊記》中，是“梁莊”打工者的落腳點將“梁莊”輻射到全國各地，也輻射到了不同的行業(yè)中的。這部作品以“興哥”不愿意認領弟弟“梁軍”的尸體而開始，然后粗略掃描了作者寫完《中國在梁莊》時隔幾年后的村人村貌。

梁鴻《出梁莊記》

鄉(xiāng)民的自私、無奈、蒼老、疾病、貧窮和村莊的腐朽、坍塌、損傷、混亂、破敗共同構成了故鄉(xiāng)的荒涼圖景。這個渙散、荒涼的故鄉(xiāng)是打工者人走村空造成的，也是打工者遠走他鄉(xiāng)的動因。打工者在他鄉(xiāng)追逐“幸福生活”的同時，也在逐步被故鄉(xiāng)流放和遺忘。因此《出梁莊記》看作是作家梁鴻在另一個時空中開啟的尋找故鄉(xiāng)之旅。

梁鴻在追逐這些打工者的腳步，了解他們在他鄉(xiāng)的生存境遇的過程中，“父親”依然如影隨形地伴隨著她。這里的“父親”變成了打工在外的梁莊人的故鄉(xiāng)“維系”，是“故鄉(xiāng)人”的代表，對于漂泊在外、飽受艱辛的 “梁莊”打工者來說，能在異鄉(xiāng)看到這個“故鄉(xiāng)人”，在情感上是很容易產生親近、親切感的，這是中國社會文化中特有的難以言表的“老鄉(xiāng)情結”，所謂“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span>

但是，我們在文中看到很多這樣的場景：當打工者見到梁鴻這個也離開故鄉(xiāng)的人時，卻保持著無形的生疏、矜持以及由于所處階層的不同而帶來的隔閡。

例如在西安初次見到“二哥”的場景很能說明這一點：對于“父親”，“上前一把抱住”，并說：“‘二大’，你可來了，說多少次叫你來你不來。”語言中有一種驚喜、親切、善意的埋怨。而對作者：“看著我，咧開大嘴，也開心地笑著，‘聽二大說你來，我都不相信，多少年沒見你了？’”很顯然，雖然“二哥”對作者也是熱情的，但這份熱情中滲透著一種出乎所料的尷尬和橫亙在心理上的距離感。

哪怕是在南陽采訪梁鴻家曾經(jīng)的鄰居“二嬸”，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咋你爹沒來？”在內蒙古了解“恒文”的校油泵修理店時，“見到我們，韓叔韓嬸喜出望外。韓叔拉著父親的手不放，一個勁地對我感嘆。”

這些打工者的態(tài)度，恰恰證明了“父親”的重要性和存在的必要性。這也是梁鴻能夠深入了解不同地方、不同職業(yè)的梁莊打工者的真實生活、工作現(xiàn)狀的關鍵所在。

我們看到，在對梁莊的打工者實地調查之前，都是“父親”先打電話聯(lián)系好。在見到這些打工者之后，也是 “父親”首先在飯桌上或者打工者的租房內與他們東拉西扯地聊“村里的事和人”，在酒酣耳熱之際，作者就會帶著預設的問題或者對他們生活、工作的好奇自然而然進入采訪話題。

從傳播學的角度講，這是典型的“現(xiàn)場實驗法。”這個方法是德國著名傳播學家伊麗莎白·諾爾—諾依曼在《沉默的螺旋》中提出來的。

她認為在對采訪對象進行采訪時，“實地”和“實驗室”有很大的區(qū)別：受試者仍然處在自然的人際關系中；不把他們帶入生疏的實驗室環(huán)境，而是安排訪問者來到他們的家中進行民意測驗，盡管這樣可能也會有些脫離日?，F(xiàn)實，但是這畢竟接近于兩個人慣常的交談。

很顯然，“父親”與這些打工者無關宏旨地聊“村里的事”，正好滿足了這些打工者的心理需求，對故鄉(xiāng)的共同回憶恰恰反映出他們內心的孤獨和無盡的鄉(xiāng)愁。正如羅關德所說：“鄉(xiāng)愁并不產生于土生土長的農民，鄉(xiāng)愁來自被故鄉(xiāng)放逐的人們?！?/span>

正是這些家長里短的“閑聊”，“父親”用帶來的“鄉(xiāng)音和鄉(xiāng)情”化解著打工者們郁積在心的“鄉(xiāng)愁”，在“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喜悅、興奮中 ，“慣常的交談”讓他們放下內心的顧慮、自卑、羞澀，很快進入到“自然的人際關系中”，愿意順著作者的好奇之問坦率地將自己的心酸、委屈、貧窮、無奈毫不掩飾地表達出來。

當然，這些打工者愿意和梁鴻傾情交談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中國在梁莊》的出版。這部作品觸及了“梁莊人”的情感軟肋，當他們的故鄉(xiāng)——梁莊，第一次以紙質的形式出現(xiàn)的時候，在為他們“代言”，讓他們感到親切。

例如在內蒙古已經(jīng)發(fā)家致富的打工者——張家栓子就對梁鴻說：“他在網(wǎng)絡上看到《中國在梁莊》后，買了二十幾本送給他所認識的人，還專門寄給梁莊村支書和村會計，說讓他們看看，看看他們都干了啥?！?/span>

梁鴻在香港科技大學的講座(1)

梁鴻在香港科技大學的講座(2)

這些常年在外的打工者或許不知道非虛構的寫作手法，但通過作者真實的記述，他們看到了自己故鄉(xiāng)的變化。故鄉(xiāng)在“書”中沒有“走形”，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他們不斷離開的理由，也是他們時刻牽掛的原因。

在西安、南陽、內蒙古、北京、鄭州、青島、深圳等二十多個城市的角角落落采訪梁莊打工者的過程中，“父親”不僅是梁鴻的精神支柱，也是她走進各種行業(yè)的打工者的生存現(xiàn)狀的 “開門人”。“父親”以“故鄉(xiāng)人”的身份勾起了這些異鄉(xiāng)打工者的家園思緒，而梁鴻在借此順勢探析到并展露出他們的真實生存境況的時候，也為我們打開了另外一種解讀故鄉(xiāng)的方式。

由此可見，從《中國在梁莊》到《出梁莊記》，“父親”的角色至關重要。 因為“父親”， 梁鴻成功進入了故鄉(xiāng)，也生動展現(xiàn)了故鄉(xiāng)。這便是 “梁莊”系列書寫得以成功的秘密所在。

我們的非虛構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就需要“父親”這種不可或缺的角色，因為沒有“他”，我們是無法進入到故鄉(xiāng)內部的。當然，未能進入故鄉(xiāng)內部的鄉(xiāng)土書寫，不管有多詩情畫意、情真意切，都會浮于表面，都會在自我言說和溢美中流于庸俗。試問，鄉(xiāng)土，未曾動物，安能化人？

因為“父親”，故鄉(xiāng)的山河遼闊。這就是“父親”給予我們的重要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