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盧浮宮的玻璃金字塔太難恭維”

我的兩個老朋友很不喜歡貝聿銘設計的盧浮宮玻璃金字塔。

一個記者出身思想活躍的老友說：“盧浮宮的玻璃金字塔太難恭維”?！耙幌氲奖R浮宮的金字塔，就非常厭惡貝聿銘。感覺那玻璃塔是對盧浮宮赤裸裸的強奸”。

一個學識淵博教西方史的讀書蟲女教授立刻贊同，跟上一句“米兔”（Me too），并說其他群里也有教授“米兔”。

這兩位老友希望我從專業(yè)角度講講貝聿銘設計的盧浮宮玻璃金字塔究竟好在哪里。微信里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于是，寫下此文。

2.“在我的整個職業(yè)生涯里，盧浮宮將排在首位”

1989年，盧浮宮擴建工程一期竣工，名滿天下的貝聿銘72歲了，他說：“在我的整個職業(yè)生涯里，盧浮宮將排在首位”。

建筑界對盧浮宮擴建工程評價很高。一些評論家認為是20世紀最偉大的建筑之一。

博物館界本來就對貝聿銘設計的華盛頓國家美術館東館有好評，盧浮宮擴建工程更獲得了博物館館長們的稱贊。

除專業(yè)人士外，公眾——那些在藝術方面很有優(yōu)越感的法國人，也大都喜歡玻璃金字塔，將其視為巴黎的驕傲。

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真有那么好嗎？它究竟好在哪里？

3. 建筑藝術的兩個基本特征

在分析盧浮宮擴建工程之前，需要簡單介紹一下建筑藝術的兩個基本特征：

（1）建筑藝術是有剛性約束的藝術

建筑藝術是靜態(tài)視覺藝術，但與繪畫、雕塑和裝置藝術不一樣，不能僅僅從美學角度去判斷。建筑，特別是公共建筑，受到4個方面的剛性約束：

1）   滿足使用功能；

2）   確保結構安全；

3）   環(huán)境角色得體；

4）   需要控制成本。

這4個方面做得好，建筑未必是藝術品；這4個方面做得不好，美學效果再好也不是好建筑。

（2）建筑藝術的意識表達

建筑藝術不僅僅是美學呈現(xiàn)，不僅僅要好看，要符合建筑投資者或公眾的美學偏好。建筑藝術還是一種意識表達，要輻射出觀念或意愿。建筑藝術不能僅僅用好看不好看這個標準去評價。

例如，雅典巴特農(nóng)神廟表達了嚴謹精致的邏輯；哥特式教堂表達了對上帝的崇敬與信仰；紐約帝國大廈表達了資本的雄心勃勃；悉尼歌劇院表達了移民社會成功后的神采飛揚。

4.為什么要擴建盧浮宮

盧浮宮是法國建筑瑰寶，始建于12世紀，幾百年來拆拆建建，最后一座建筑建于19世紀晚期。

法國歷史上一共有4個王朝。第一個王朝是加洛林王朝，沒有首都。從卡佩王朝起，法國定都巴黎。盧浮宮是卡佩王朝、瓦洛亞王朝和波旁王朝的王室建筑，在相當長時間里是王宮。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在談到盧浮宮的重要性時說：“法蘭西誕生在這里！”

請貝聿銘設計盧浮宮擴建工程是密特朗總統(tǒng)親自拍板的。他告訴貝聿銘，請貝聿銘設計，是因為貝聿銘在華盛頓國家美術館東館設計時，將新建的東館很好地與老建筑西館結合。

貝聿銘說：“華盛頓美術館新館與老樓只隔了短短40年，而盧浮宮的歷史則橫跨了整整8個世紀。”

盧浮宮自18世紀末拿破侖時代成為博物館，展示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瑰寶。在盧浮宮，參觀者可以回望人類5千年文明史和藝術史。

20世紀80年代，法國政府決定擴建盧浮宮，因為：

（1）  盧浮宮接待能力達到極限——每年只能接待370萬人，不能滿足巴黎世界文化和旅游之都的需要。

（2）  博物館使用面積不夠，特別是輔助功能——藝術品儲藏、修復、研究和辦公面積極少，服務性的面積更少。

（3）  盧浮宮“U”字型平面使參觀路線集中、擁堵。

（4）  盧浮宮進出口多達十幾個，混亂無序，管理困難，對游客而言，沒有進出偉大建筑和偉大博物館的儀式感。

5.盧浮宮擴建難點

圖1是盧浮宮擴建前的鳥瞰照。

圖1 盧浮宮擴建前的鳥瞰照

從平面看，盧浮宮建筑群大體上是U型，三邊有建筑，一邊是敞口。U型建筑圍成的庭院叫“拿破侖庭院”，敞口對著長長的杜勒伊花園和香榭麗舍大道，直通凱旋門（圖2），是巴黎最重要的景觀帶。建筑群右邊是塞納河；后面和左面是密集的市區(qū)建筑。

圖2 凱旋門-香榭麗舍大道-杜勒伊花園-盧浮宮

從圖1、圖2可以看出，盧浮宮擴建工程最大的難點是沒有擴展空間。

在盧浮宮“U”字型平面內(nèi)的拿破侖庭院和“U”字型敞口面對的杜勒伊花園擴建都是對盧浮宮-香榭麗舍大道-凱旋門景觀帶的破壞與割裂。

    盧浮宮右側是塞納河，沒有擴建的空間。背面和左側密集市區(qū)也大都是歷史建筑，拆了可惜，在法國很難做到政府一聲令下就拆遷。

盧浮宮接層加高也不行，會改變盧浮宮原貌，破壞盧浮宮的歷史感。

6.貝聿銘為什么不投標

盧浮宮擴建工程是20世紀80年代法國最重要的建筑項目，為了選擇設計者，法國文化部征求了世界15個著名博物館的意見，14個博物館推薦了貝聿銘。

這些博物館之所以推薦貝聿銘，主要因為貝聿銘設計的華盛頓國家美術館東館非常成功，使用功能、場地利用、建筑藝術以及和老樓的結合都設計得非常好。

盧浮宮是法國政府項目，按程序必須招標。但貝聿銘的態(tài)度是：我不參加投標。

貝聿銘不參加設計投標不是耍大牌，是他設計生涯后期的一個習慣。他認為，好的設計必須充分了解項目特點和業(yè)主要求，諸多建筑師參加設計投標，在方案設計階段就不可能與業(yè)主密切接觸充分溝通，因此投標方案可能與需求脫節(jié)，實施時有可能改得面目全非。

不經(jīng)過招標程序就指定建筑師，文化部做不了主，密特朗總統(tǒng)親自拍板。但確定貝聿銘做設計后，貝聿銘又不簽約，而是要了4個月調研時間，他要確認有把握設計好再簽約。密特朗總統(tǒng)答應了。

建筑藝術不是建筑師自我表達的藝術，必須踏踏實實地建立在滿足用戶需求的基礎上，建立在對場地、環(huán)境、歷史、文化充分調查和理解的基礎上。在4個月調研時間里，貝聿銘三次到盧浮宮博物館調查，角角落落里里外外仔細看，并對法國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做了梳理。

4個月后，當貝聿銘簽約時，他已經(jīng)胸有成竹了。

7．盧浮宮擴建工程的兩大設計亮點

盧浮宮擴建工程的第一個設計亮點是向地下要空間（圖3）。

圖3 盧浮宮擴建工程向地下要空間

貝聿銘把擴建面積安排在拿破侖庭院地下，包括入口大廳、紀念品商店、書店、餐廳、圖書館、藝術品儲藏室、影視空間、辦公室等。地下大廳還把各展廳之間完全連接起來了，參觀路線四通八達，隨意流暢。

盧浮宮擴建工程在地下新建了6.2萬平方米建筑，成功地解決了博物館使用面積少和交通不暢問題。擴建之后，盧浮宮接待能力擴大到3倍，從改造前的370萬游客/年到現(xiàn)在的1000萬游客/年。

盧浮宮擴建工程二期把黎塞留宮拆除重建。黎塞留宮之前是財政部辦公樓，一間間小辦公室，不適合做博物館。貝聿銘保留黎塞留宮的古典風格外墻，內(nèi)部按博物館要求建成大空間。重建面積5萬平方米。

整個盧浮宮改造工程，地面以上沒有新建1平方米實體建筑。

盧浮宮擴建工程的第二個設計亮點是玻璃金字塔（圖4）。一共有4座玻璃金字塔，1大3小。

圖4 盧浮宮博物館玻璃金字塔

玻璃金字塔首先是采光天窗，把自然光線注入地下空間，使之沐浴在明亮中，沒有地下室的感覺。貝聿銘特變強調玻璃金字塔注入自然光的作用，他說：如果沒有玻璃金字塔，盧浮宮地下大廳與地鐵站有什么區(qū)別？

大金字塔是盧浮宮博物館的入口——一個體面的富有儀式感的入口，一個明亮的、光線變幻的入口（圖5）。參觀者在明亮中走進或離開藝術殿堂。

玻璃金字塔還是地下空間與盧浮宮古老建筑對視的窗口。在大廳里可以透過金字塔玻璃看優(yōu)雅的古典建筑，看藍天飄過白云。

圖5 盧浮宮巴黎金字塔入口

從技術角度講，玻璃金字塔方錐形結構表面積最小，自重最輕；結構最為穩(wěn)定；斜平面也有利于排雨水和積雪。

8.貝聿銘為透明玻璃找總統(tǒng)

貝聿銘很注重細節(jié)，設計中亮點很多。舉幾個例子。

例如，給黎塞留宮天井加上玻璃蓋，使之變成雕塑展廳（圖6）。

圖6 加玻璃屋蓋的天井

圖7 倒立的金字塔

再如，貝聿銘在地下空間設計了倒立的玻璃金字塔，以引入光線。倒立玻璃金字塔的下方是一個大理石小金字塔，其功能是避免小孩被倒立金字塔碰傷，在藝術上則是一種虛實對比和大小呼應。

再如，貝聿銘特別強調金字塔玻璃的透明性，越透明越好。貝聿銘擔心金字塔不同面玻璃重疊會形成啤酒瓶那樣的墨綠色，顏色難看不說，還會對盧浮宮老建筑形成視覺遮擋。貝聿銘請法國最大的玻璃企業(yè)圣戈班公司研發(fā)出了用白色砂子制作的透明玻璃。但盧浮宮用量太少無法投入批量生產(chǎn)。貝聿銘居然為這點小事找到密特朗總統(tǒng)，密特朗總統(tǒng)親自與圣戈班公司聯(lián)系才解決了這個問題。金字塔的透明玻璃在法國生產(chǎn)，運到英國進行精細打磨，再運回法國安裝。

9．從藝術角度看金字塔好在哪里

玻璃金字塔是透明的，是“虛”的，沒有對盧浮宮原有建筑形成實實在在的遮擋，虛實對比，反而凸顯了古老盧浮宮的堅實與古典主義的厚重。

任何實體建筑，無論是古典風格還是現(xiàn)代風格，放在盧浮宮建筑群中，都是對場地、環(huán)境和古老建筑的冒犯。

貝聿銘設計玻璃金字塔時，特意放下了建筑師的身份，以景觀設計師的角度和理念去設計。貝聿銘設計的玻璃金字塔高度是盧浮宮建筑的2/3。玻璃金字塔不是一座建筑，而是與噴泉組成的庭院景觀（圖8）。

一個貴婦人胸前戴著一顆閃閃發(fā)光的鉆石，鉆石越漂亮越顯得婦人高貴。盧浮宮是一位貴婦人，玻璃金字塔就是閃閃發(fā)光的鉆石。

圖8 玻璃金字塔與噴泉是盧浮宮的景觀

當然，金字塔不僅僅是陪襯角色，它本身就是藝術表達和美學輻射。

貝聿銘說自己設計金字塔時并沒有借鑒埃及金字塔，他主要考慮的是光線、是形體的合理性。方案設計階段，地下大廳的入口曾考慮過玻璃穹頂方案，但被否決了。試想一下，在盧浮宮中心，有一個玻璃圓頂，類似于北京國家大劇院的鳥蛋，確實有些不倫不類。

無論貝聿銘是否有意，在許多人看來，玻璃金字塔的藝術形象與埃及金字塔有關聯(lián)，表達了盧浮宮的歷史性和世界性特點，也表達了法國人的文化自信。金字塔的玻璃和金屬材料、建造技術以及極簡主義抽象性，則表達了其現(xiàn)代性。

10.貝聿銘的藝術堅持

貝聿銘的地下空間方案一出來就獲得大多數(shù)人的稱贊，密特朗總統(tǒng)聽了匯報后就說了一個詞：“很好！”

但玻璃金字塔方案出爐后遭到很多人反對。法國著名的費加羅報經(jīng)常刊登反對的文章。這家報紙還調查：90%贊成改造計劃，但反對金字塔。

藝術理念需要自信和堅持！

貝聿銘說服了甲方管理團隊。盧浮宮擴建工程6位負責人聯(lián)署聲明支持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稱“這個方案是基于一個能夠完美地適應這樣一個建筑群體的基本概念之上的?！?/span>

貝聿銘說服了總統(tǒng)，密特朗親自批準了玻璃金字塔方案。

為了說法公眾，應巴黎市長希拉克（后來的任法國總統(tǒng)）的要求，貝聿銘用金屬桿和纜繩在盧浮宮現(xiàn)場制作了1：1尺寸的金字塔模型（圖9），請市民和旅游者評判。6萬多人參與了評判活動，多數(shù)人給與認可。貝聿銘和業(yè)主更有信心了。

圖9 貝聿銘用金屬桿和纜繩按1：1比例做的金字塔模型

在盧浮宮擴建過程中，業(yè)主法國政府對建筑師充分尊重，貝聿銘獲得了工程全過程的最終責任權。也就是說，在施工階段也是建筑師說了算。這一點很重要，方案按甲方的意圖隨便改，施工工程建筑師說了不算，不可能出藝術品，更不可能出藝術精品。如果施工階段貝聿銘說了不算，施工企業(yè)用普通藍色玻璃做金字塔，反正市場上也買不到，玻璃金字塔就成了啤酒瓶的墨綠色，就會收獲罵聲如潮。如本文開頭我的那位好友所言：玻璃金字塔是對盧浮宮赤裸裸的強奸。

郭學明：著有《旅途上的建筑——漫步歐洲》、《旅途上的建筑——漫步美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