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丨孫彥敏

香港佳士得，2013年5月29日，《雅趣流芳——陳玉階珍藏中國藝術精品》專場， Lot 1952。

流傳至今的康雍乾宮廷御用家具，較多地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頤和園、釣魚臺以及承德避暑山莊。在北美、歐洲的一些博物館也有部分藏品。還有少量流散在民間，寥若晨星。

左：陳玉階先生于1950年代

右：陳玉階先生于1960年代

此次春拍推出的清乾隆御制紫檀雕獸面龍紋條桌成對，是香港大藏家陳玉階先生的舊藏。這對條桌是清宮御用家具精品，造型厚重，氣勢不凡，紋飾瑰麗，雕工更是出神入化，令人贊嘆，為“紫檀工”珍品。可從以下五個方面為大家作概述。

此對御制紫檀雕獸面龍紋條桌的長度為兩米七 ，翻閱著錄，很難見到相似尺寸的成對紫檀條桌，其長度應為目前所見成對傳世桌案中的最 大者。相似的例子可見于2006年北京出的《故宮博物館藏明清宮廷家具大觀·上》圖229、231，其中圖225是一件花卉紋長條桌，其形制、牙條上的勾云紋、托腮上的仰蓮紋，均與本桌近似。在養(yǎng)心殿后殿東暖閣皇帝的寢室中，可見一張紫檀雕花條桌，也與本桌型制 近似。另外，在2002年出版的《明清家具·下》圖版263中，可見一張近似的紫檀條桌，靠墻陳設于北京故宮翠云館西梢間西墻。清代宮廷御用家具的設計制作，往往由皇帝親自主持，從圖紙、蠟樣、木樣等皆有詳細旨意，可以說清代宮廷御用家具就是皇帝為自己設計制作的心愛之物。

在養(yǎng)心殿后殿東暖閣皇帝的寢室中，可見一張紫檀雕花條桌

清代珍稀木料的來源有限，動用紫檀須由總理造辦處的負責人批準方可。在《明清家具鑒賞與研究》中，田家青先生特別提到他見過清代宮廷家具中有長過三米的大案，更有高過兩米的大柜，從而間接佐證了此對兩米七長的御制紫檀條桌亦屬于寬長大案的范疇，加之成對傳世，更顯珍貴。

十六至十七世紀，隨著玻璃與鏡子的使用，室內(nèi)亮度增加，人們可以欣賞到局部的裝飾和細節(jié)，這使家具的制作更加考究，富于變化的紋飾便逐漸成為家具最主要的裝飾手法。

至乾隆時期，崇尚摹古，并屢有創(chuàng)新。圖案除了象征皇權的龍鳳紋，還有舒展流暢的卷草、西洋花卉紋，雅致的仿古玉紋、古銅器紋和富有韻律感的幾何紋。

此對紫檀條桌，以多樣化圖案為裝飾（同期瓷器上亦能看到這一特征），體現(xiàn)了清代宮廷御用家具的風貌。邊抹立面雕刻了二方連續(xù)的回紋；高束腰部分鏟地浮雕吉祥寓意的云蝠紋；厚托腮上雕刻一周仰蓮紋；牙板及腿足上部又鏟地浮雕清宮紫檀家具上常見的勾云紋、夔龍紋；角牙則以整料鏤雕拐子龍紋。

（1）二方連續(xù)回紋

宣德邊飾示意圖

二方連續(xù)回紋，邊抹立面

邊抹立面的長方框里陰刻二方連續(xù)的回紋，這在明清瓷器的邊飾上可以見到，例如頸飾和口沿的紋飾等。因在木材上施刻，其上的二方連續(xù)回紋，由于線條縱橫相貫，豎線的啞光部分又巧妙地產(chǎn)生另一種類似方勝紋的裝飾效果。亮光面與啞光面相間排列，整齊而富有韻律。同時，呼應了方材腿足上的回紋，可見設計者的匠心。

（2）云蝠紋

高束腰部分鏟地浮雕云蝠紋，蝙蝠為正面形象，由云紋環(huán)繞兩側。前后長邊各七枚，兩側短邊各一枚，共十六枚。紋飾表面的線條又打窪作，技藝考究而精湛。

云蝠紋、仰蓮紋

（3）仰蓮紋

此桌的托腮部分雕刻了仰蓮紋，雕工精湛，線條流暢靈動，彈性十足。整體紋飾立體感強，工整有序。

（4）勾云紋和獸面紋

牙板及腿足上部鏟地浮雕勾云紋，此類紋飾常見于清宮紫檀家具上，如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的清乾隆白檀條桌（如圖，收錄于田家青《明清 家具鑒賞與研究》，P73）。同時，這些勾云紋也巧妙地組成獸面圖案。

清乾隆白檀條桌，收錄于田家青《明清家具鑒賞與研究》

勾云紋和獸面紋

此對御制紫檀雕獸面龍紋條桌的紋樣類似，勾云紋于牙板中央構成一個扁長的獸面紋，耳朵、眼睛、爪子皆成雙，饒有趣味，體現(xiàn)了乾隆朝宮廷御用家具古為今用的特點。應是由古青銅器紋演變出的變體圖案。

（5）夔龍紋

牙板及腿足上的勾云紋，除了巧妙構成獸面紋，還在獸面紋兩側組成變體的夔龍紋，這可視作古玉紋飾的演變與創(chuàng)新。勾云、夔龍紋飾，我們在乾隆時期的瓷器上也常?？吹健?/span>

夔龍紋

（6）拐子龍角牙

拐子角牙是清代家具中很典型的一種裝飾手法，也是被用得最多的一種構件，至乾隆朝運用更為嫻熟。此桌的角牙便是拐子龍紋，龍首清晰可見，運用整料鏤空鎪挖，而非攢接，十分奢華。

田家青《明清家具鑒賞與研究》提及的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清乾隆白檀條桌的做法和紋飾，與此對條桌十分接近：高束腰，托腮的仰蓮紋，牙板的勾云紋、獸面紋，鏤雕的拐子龍紋角牙。同時結合北京故宮翠云館西梢間的紫檀條桌制式和雕刻紋飾，我們可以推測出乾隆朝條桌的結構形式和雕飾特征。

清代尤其是乾隆時期的雕飾水準，達到了中國歷史傳統(tǒng)家具的頂峰，令人嘆為觀止。雕飾從工藝上講，由雕和磨兩部分組成，而且兩者同等重要。所以磨工需要濃墨重書一筆，這屬于“大內(nèi)紫檀工”（簡稱“紫檀工”）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此對紫檀條桌，實為“大內(nèi)紫檀工”的經(jīng)典之作。

（1）磨工

磨工是對雕刻出的紋飾進行修形、拋光，是藝術上再創(chuàng)造和升華的過程，所以紋飾能否出神入化，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磨工，因此古時才會有“三分雕七分磨”的行業(yè)術語。

仔細觀察這對條桌的線條，飽滿而轉(zhuǎn)折自如，是工匠親手用“銼草”打磨的結果，難怪田家青先生說“清代磨工技藝之精湛，后市再未達到”。這也歸因于當時對打磨工藝有十分深刻的認識，清宮造辦處把木工、雕工和磨工看得同等重要，待遇相同，并給予磨夫和磨工充分的時間對雕飾“修形”，令其光潤如玉。

（2）倒棱

倒棱，是將尖利的棱角適度修圓磨光，為傳統(tǒng)木工的一項基本功，十分重要。我們?nèi)缃窨吹降墓诺浼揖?，因為?jīng)過幾百年的自然使用，表面已經(jīng)產(chǎn)生濃郁的包漿，光澤美好。但剛剛制成的家具，邊角鋒利，需要用銼子適度修圓，這樣不僅看上去圓潤自然，而且摸上去也光滑舒適，因此倒棱是一道不可缺少的工序。

一般情況下，木匠只將看得見的部位進行倒棱處理；但清代皇家造辦處的工匠，在制作紫檀家具時，對看不見的部位也一律倒棱，使其光滑圓潤。

此對御制紫檀雕獸面龍紋條桌，牙子的里口，桌面下的穿帶，均進行了倒棱處理，打磨圓潤，可見制作手法的細致程度。

（3）暗榫

這對紫檀條桌的表面，看不到任何榫卯的痕跡，全部為暗榫（或稱悶榫），卯孔沒有打穿，榫頭納入卯孔之內(nèi)。采用暗榫結構，榫與卯之間接觸面積小，完全依賴制作的精準度來保證其摩擦力，畫線、加工都要格外小心，只有手藝高超的工匠才能勝任，所費工時也是透榫的數(shù)倍。

在清代宮廷家具上，很少見到透榫、明榫，無論廣式風格，還是蘇式風格。采用暗榫結構，可以讓家具表面利落完美，以彰顯宮廷御用家具的與眾不同。

須彌座

束腰

任何時期的家具，都和建筑有一定的關系。家具束腰的淵源是須彌座，也就是大型的壸門臺座。束腰即須彌座中間收縮、有立柱分格、平列壸門的部分，而位于束腰上、下依次向外寬出的各層，稱為“疊澀”。盡管須彌座上的束腰高聳、復雜，但為家具所吸收后，一般都較窄，自然是因為桌幾的牙條下需要留出相當高的空間，便于人們使用。此對紫檀條桌，高九十公分，其桌面下、牙板上的部分，很像須彌座，束腰雖未列立柱，但雕飾的云蝠紋等距分布，起到類似的裝飾效果。托腮所處的位置，正和須彌座束腰之下的疊澀相同。概括說來，這其實是中國傳統(tǒng)家具造型的一種規(guī)律，即王世襄先生所稱的“文法”（王世襄《試談明式家具的造型規(guī)律》）。此對條桌的制作便是符合“文法”、章法的杰作。

清式家具上的各式束腰，田家青《清代家具》P36

家具對須彌座的吸收，歸根結底是為了增加視覺上的美感。束腰這一形式，使家具充滿韻律美和節(jié)奏感。

到了乾隆初年，木作中獨立分出了“廣木作”。分析起來，兩地工匠的制作理念差異巨大，從用料方式到工藝手法、家具風格都截然不同。 廣東工匠推崇整料、滿徹，不在乎費工費料。 而蘇匠“惜料如金”，善于最大限度地利用材料，常常采用“攢”、“斗”工藝來充分利用小料。理念近乎對立的兩大流派分開做活，促進了雙方的競爭意識，暗中努力，也在客觀上使得家具制作的工藝水平達到了中國傳統(tǒng)家具史上的最高峰。

此對紫檀條桌，除了前面分析的工藝、雕飾之外，從用料來看，為“徹活兒”，即滿徹家具，所有構件一律用紫檀制作，連桌面下的穿帶亦不例外。

據(jù)田家青先生研究， 清代宮廷的蘇式紫檀家具和廣式紫檀家具，還有一個不同。多數(shù)的蘇式紫檀家具髹漆里、漆底，在桌面下、座面下或柜子內(nèi)等看不見的部位披麻或披布，再掛灰髹漆?！岸宜娺^的廣式紫檀家具則沒有一例髹漆”（田家青《明清家具鑒賞與研究》，文物出版社， 2003 年，P136）。因此，這對條桌底部未髹漆這一點，也顯示了其廣作家具的特征。

整體看來，此對紫檀條桌造型厚重，裝飾繁復絢麗，爭奇斗艷，高束腰，挺闊的回紋馬蹄足等等，都體現(xiàn)了廣式家具的特色。因此從用料、造型、裝飾、工藝等方面分析，都有理由相信這對紫檀條桌出自清宮造辦處的廣東工匠之手。

傳世的宮廷御用家具以廣式居多，我們也有理由認為清宮家具是在早期廣作家具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究其背后的原因，廣作家具的風格更能彰顯皇家的威嚴和氣派，更能體現(xiàn)皇家的審美情趣。

綜上所述，此對御制紫檀雕獸面龍紋條桌，是清式家具在乾隆朝達到頂峰的代表。其尺寸碩大，用料奢華，滿工精美，氣質(zhì)華麗，令我們領略了清宮御用家具的卓絕風采。這樣大型的御制雕獸面龍紋長條桌只能在故宮博物院中找到類似品種，但成對傳世品此為目前所見最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