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5日凌晨，母親節(jié)才剛過，102個地震孤兒的媽媽卻走了。

很多孩子無法接受：“媽，這輩子我注定是孤兒了么？”

這位媽媽叫何江萍，大家叫她何老媽。（一個月前，我們曾講過何老媽的故事>>點擊查看）

見過何老媽的人都說，完全看不出來是個癌癥病人，而且是患癌十幾年了。

2006年，何老媽查出乳腺癌，48歲提前退休。

2008年汶川地震，看到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兒，何江萍跟丈夫和女兒商量，希望能從災(zāi)區(qū)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

在全家達(dá)成共識后，最終卻因條件限制，愿望被擱置。

兩年后，青海玉樹地震，機會偶然，她了解到一個孤兒救助項目。

何江萍放下手里所有事情，加入到項目當(dāng)中。

一諾千金，何江萍沒想到，余生9年，每周7天，要不停歇地和生命賽跑。

她要把這102個地震孤兒養(yǎng)到18歲。

一個月前，玉樹地震9周年，何老媽還說，10周年要把所有愛心人士聚在一起，做答謝。

但她食言了。孩子們說：“這是老媽第一次食言，也是最后一次……”

廢墟里的孩子

“忽然感覺腳底下的水泥板反彈上來”，“在喊叫中挖出一具一具尸體”，

“滿目淚水”，“故鄉(xiāng)已變成一片廢墟”。

久美多杰在一篇日記中如此描述玉樹地震的情形。

13年甘肅岷縣地震，江偉和弟弟在家門口放牛。

爸爸在院子里喊了他們一聲，隨即泥石流席卷而來，爸爸、媽媽、奶奶、還有整個家，都埋在了里面。

這是很多地震孤兒的縮影，一夜之間，舉目無親。

尕瑪桑周的媽媽在生他時難產(chǎn)去世，爸爸又在他2歲時病逝。

“一天早上，我在晨讀后回教室的路上遇到何老師。何老師問起我家里的情況后說，以后我就當(dāng)你是我兒子，說完還親了我一下。”尕瑪桑周永遠(yuǎn)記得那一幕。

尕瑪桑周說，當(dāng)時感覺心里一下子被什么東西堆滿了。

他在何老師面前低著頭站了半天，終于喊了聲：“媽媽?！?/p>

這也是這個孩子長到16歲第一次叫“媽媽”。

就像尕瑪桑周這樣，50多歲的何老媽一個又一個，挨個做工作。她踩著泥，背著大書包，把他們一個個接到北京。

第一批孩子到北京后，集合、整隊、清點人數(shù)，何老媽站在電梯旁不停地叮囑孩子們：“站穩(wěn)、扶好，看著腳下。”

那是一支冰冷的隊伍，孩子們一言不發(fā)，面無表情。

望著這些年齡不同，眼里透露出距離感的孩子，何老媽一遍遍地問自己：

他們能聽懂我的話嗎？那些高個子、留長發(fā)的男孩好管理嗎？

如此思量時，她發(fā)現(xiàn)，孩子們也在打量她。

這些孩子中，最小的松求巴毛只有兩歲，第一次見面，何老媽把他抱在懷里，一會兒他就把自己的褲子尿濕了。

還有幾個孩子是從土里扒出來的，面對所有聲響都會驚恐。

“床稍微一晃，就會慌亂，夢中驚叫更是常有的事情?！?/p>

從海拔4000米的高原突然來到平原，孩子們身體極不適應(yīng)。

很多孩子流鼻血、頭暈、嗜睡，有的孩子連續(xù)數(shù)月有醉氧反應(yīng)。

與孩子們的嗜睡相反，何老媽的作息被完全打亂，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

她要事無巨細(xì)地處理所有雜務(wù)：組織活動、安排車次、應(yīng)對緊急情況，甚至給孩子們盛飯、端水。

“抱在懷里，騎在脖子上，背在背上。”這是何老媽和志愿者與孩子相處的常態(tài)。

兩歲的松求巴毛只要一見何老媽，就要“何媽媽抱”。

100多個藏族孩子的名字容易混淆，可是何老媽很快就記住了。

“尕瑪江巴弋西”“尕瑪富保多杰”“奔日江洋青措”……何老媽如數(shù)家珍，隨口就來。

“就像自己親生的孩子，即使再多也不會忘?！?/p>

孩子們剛來北京休整了兩個月，何老媽帶著“孤兒休養(yǎng)營”去過北京的很多景點。

怯懦的震后孤兒，在北京的“初體驗”收到過很多善意。

去參觀圓明園時，他們遇到一位來自內(nèi)蒙古的稅務(wù)干部。

在得知孩子們是來自青海玉樹災(zāi)區(qū)的孤兒后，一定要表達(dá)一點心意。

這家人給102名孩子和全體志愿者每人送來兩瓶飲料。

在八達(dá)嶺長城，一位帶孩子游玩的30歲左右的女士，一定要請20多名小小班的孩子吃肯德基，無論怎樣追問也不肯說出姓名。

……

這種來自陌生人的善意，后來的9年里，一直未曾間斷。

“媽，我回來了”

接到北京只是一個開始，隨后的安置才是大頭。

雖然開始有企業(yè)的愛心捐贈，但很快專項基金就開始吃緊。

 “沒錢，孩子就得送回去?！?/strong>

何老媽決定到處“求人”。她的名片背面都印著募捐方式，給人遞名片，她會淺笑著說一聲：“不好意思?！?/p>

籌錢是一部分，如何做好上百個地震孤兒的媽媽更是挑戰(zhàn)。

養(yǎng)過孩子的媽媽們說，養(yǎng)一個都不容易，怎么養(yǎng)上百個？

何老媽一個一個地關(guān)心，碰到問題，窮盡所能去解決，比如藏文學(xué)習(xí)。

在北京學(xué)習(xí)，開始并沒有給孩子開設(shè)藏文課，家鄉(xiāng)的親人打電話過來，一口藏語，孩子們竟不知所云。

何老媽的心揪起來：“丟掉了藏文，就等于把根丟了，將來孩子們?nèi)艋氐接駱?，不懂藏文，肯定融不進去?！?/strong>

玉樹孩子都是康巴人，“如果找一個拉薩的老師，他們會像我們聽閩南語一樣，文字一樣，發(fā)音不同，聽起來完全不懂。”

在北京，會說康巴語的大學(xué)生只有一個，被何老媽請來給初中的孩子授課。

去玉樹出差，只要有適當(dāng)?shù)膱龊虾蜋C會，何江萍就四下尋覓老師。

“快要找瘋了”，但謝天謝地，離開前，藏語老師落實下來了。

周末志愿者補習(xí)

幾年下來，孩子們兩腮的“高原紅”已經(jīng)褪盡，和漢族孩子沒有區(qū)別，但一口流利的藏語，還是讓他們總和故鄉(xiāng)相伴。

何老媽的細(xì)心，撫慰過很多孩子的心。

江偉收到過一本清華大學(xué)的筆記本，“那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生日禮物”。

他小學(xué)時成績不錯，立志說想考清華大學(xué)。

于是何老媽就托人弄到了清華的筆記本。

“老媽肯定了我的夢想。”這一份肯定，江偉一直記得。

讀完初三，因為學(xué)籍等因素，江偉回了老家念高中。

寒假回北京，又收到何老媽送的寫有“清華大學(xué)”的筆。

那支筆，是大學(xué)生志愿者給孩子們補課時，要送給何老媽的禮物。

按理說，何老媽不應(yīng)該收的，可她一看盒子外面寫著清華大學(xué)，就高興地收下了。

那支筆她一直存著，直到江偉寒假回北京。

江偉在寫作業(yè)

“我特別開心，知道老媽牽掛著我?？梢院蠖紱]有人像她一樣了解我、懂我、肯定我了。”

老媽去世后，江偉想起以前一回家就喊“媽”，然后就有何老媽的擁抱。

“以后，再也不會有了?！?/p>

“她總在為各種小事操心”

當(dāng)年玉樹地震的100多個孩子，有十幾個去了安徽一所學(xué)校。

何老媽每年都背著吃的、用的去看他們幾次。

學(xué)校倒閉后，何老媽信守承諾，把他們接回北京養(yǎng)。

更來巴桑在安徽待了6年，到北京后學(xué)舉重。到了周末，他以為和在安徽一樣，會在學(xué)校住宿。

“結(jié)果他們告訴我回家，回家？是的，回家?！?/strong>

這個家叫“益童成長中心”，是何老媽租的房子。

在學(xué)校第一周，更來巴桑就跟老師頂嘴?；丶页酝觑垼卫蠇屨宜勗?。

“他們說是一個慈祥的母親，但我感覺，這個老媽好兇啊，脾氣那么大。”

后來接觸久了，他才知道，何老媽的兇是因為真正的愛。

“不嚴(yán)厲，教不好正在長大，會犯錯的小孩。”

更來巴桑說：“每一次，我有困難，她都是站在我身后，為我加油的人，也是站在我前面，為我指路的人。”

有孩子偷偷告訴過何老媽：“現(xiàn)在不怕老師不怕親戚，就怕‘何老媽’”。

但嚴(yán)厲歸嚴(yán)厲，何老媽在培養(yǎng)孩子上的耐心，連孩子們自己都“吃驚”。

索南朋措文化課成績差，何老媽就安排他去學(xué)體育。

“后來因為自己懶惰，沒學(xué)好?！?/p>

老媽沒放棄，接著讓他學(xué)舞蹈。他說自己從來沒得到過母愛，但何老媽給他了。

學(xué)體育、舞蹈、音樂、工藝美術(shù)、玉雕、花絲鑲嵌或者是文化課，何老媽盡可能讓每個孩子有一技之長。

拉措曲忠和美久永周說過有意愿學(xué)吉他。

他們沒想到，何老媽真的買了吉他，還請來專業(yè)的老師上課。

去年冬天拉措和永周彈奏《送別》

何老媽總在細(xì)節(jié)里，小心地給每個孩子充沛的愛。

江琴去年要準(zhǔn)備體育中考，老媽提前買好鈣片?？荚嚹翘?，又買運動型飲料、拿鐵咖啡。

“她總在為各種小事操心?！苯儆X得，老媽什么都給大家想到了，卻偏偏忽略了自己。

戴著老花鏡縫補衣服

9年來，孩子們總是在暑假回家看親人，沒有在過年時和家人團聚過。

去年過年，何老媽張羅著讓孩子們回玉樹過年。

她連孩子們回玉樹后，拜年串門給親戚帶的禮物，都準(zhǔn)備了。

50多歲開始做“車夫”

孩子們剛到北京的第一個春節(jié)，還沒有現(xiàn)在租的房子。

何老媽在河北燕郊租了間平房，帶著孩子們一起在燕郊過春節(jié)。

她和志愿者每天給孩子們上課、講故事，就連洗衣、做飯都是大家一起來。

有次有個好心人說自己種了幾十斤大白菜，愿意捐給孩子們吃，但是要自己去拿。

何老媽開著車從燕郊跑到順義去拉白菜，但是在回燕郊的路上，她走錯路了，在高速上急剎車，被后面的車追尾，車子受損嚴(yán)重。

她以前根本不開車，50多了，又要開始天天開車接送孩子，有時候還需要幫孩子接送老師。

何老媽笑著說，自己是個“車夫”。

送在體校就讀的孩子去上學(xué)

但這個拼命的“車夫”忘了，自己其實是個癌癥病人。

幾年前，方玲玲去基金會實習(xí)，何老媽說，“這個項目很辛苦，周一到周五要在基金會上班，周六周日要去天通苑照顧孩子，你可以嗎？”

何老媽說的在基金會上班，主要是做籌款工作，給孩子們籌集生活費、學(xué)費。

方玲玲后來是看著何老媽病倒的。

病倒前，何老媽跑學(xué)校、托關(guān)系，終于落實了孩子上學(xué)的問題。

在此之前，醫(yī)生早就催著她住院。

那是2017年，那次病倒，是她第二次癌癥復(fù)發(fā)。

病倒后，方玲玲是在病床前給何老媽匯報的99公益日動員方案。

“其實何老媽知道自己隨時可能倒下，只是提著那口氣，硬挺著。”

何老媽高強度地工作了9年，9年過去，孩子們在愛里長大，變得自信陽光。

褚江琴

索南拉毛

拉毛措

索南朋措

雖然何老媽的承諾是把他們養(yǎng)到18歲高中畢業(yè)。但她對孩子們的關(guān)心卻不會止步于此。

有孩子考上大學(xué)，何老媽發(fā)現(xiàn)孩子們拼命打工掙學(xué)費、生活費，但還是不能全部覆蓋。

她又張羅著找愛心企業(yè)，減輕孩子們的壓力。

有批評有鼓勵，老媽的關(guān)愛無微不至

因為照顧孩子們，何老媽常常忽略了自己家人。

人們常常記不起，60歲的何老媽也是一位外婆。

老媽最后的朋友圈

但在她的朋友圈里，看不到女兒、丈夫和外孫，只有籌款和孩子們的日常動態(tài)。

她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何老媽太累了，退休后的每一天都在操勞。

“她是實在不行了，才去住院的?！?/p>

剛住院那幾天，做了兩次清創(chuàng)手術(shù)。

手術(shù)后，何老媽還不忘拿起手機感謝幫助過她和孩子們的人，“請大家原諒不能接聽電話和及時回復(fù)消息”。

老媽住院，孩子們很懂事，輪流送飯去看望。

還是放心不下孩子們的學(xué)習(xí)

5月12日是個周日，也是母親節(jié)。

周末孩子們放假回家，大家錄好祝福視頻并剪輯好。

大家想著下個周末，或者下下個周末，老媽就能回家，到時候就又能吃到老媽的拿手菜虎皮青椒。

但這一次，何老媽沒能回來。

15日凌晨，她永遠(yuǎn)地離開了。

很多孩子知道這一天會到來，但沒想到會這么突然。

再一次，他們又成了孤兒。

孩子們連夜給老媽寫好信，想在葬禮上，燒給遠(yuǎn)在天堂的老媽。

孩子們想跟老媽說：“老媽，您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了?！?/p>

很多孩子邊寫邊哭

他們在信中寫：

“想起來上周末的時候您不僅關(guān)心我的學(xué)業(yè)，還關(guān)心著我生病的情況，每一次我去給您送飯，您總是第一個問的就是我的結(jié)石掉下來了嗎，還告訴我如果不掉會怎么樣。

我怎么也沒想到周一我剛回去，短短的兩天之內(nèi)您就走了。

我知道后一直不敢接受，超人怎么會走呢？但事實就是這樣，那個超人一樣的母親走了，這輩子沒能孝敬您是我最大的遺憾。下輩子我再孝敬您，媽！一路走好！我知道您一直都在我們身邊?！?/strong>

——您最胖的那個兒子 更來巴柔 2019.5.16

孩子們寫給老媽的信

“老媽，我的一切都是您給的，從小您就教育我，不管怎么樣，將來一定要做一個有用的人，對社會有用的人，將來能夠自食其力。

我們本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是您一直把我們當(dāng)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九年來，每一個年，每一個假期都是您陪我們過的，從來沒有一次是真真跟您自己家人過過一次年的。

這些真的是我們北京兄弟姐妹這輩子沒齒難忘的事情，跟您經(jīng)歷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最美好的回憶?！?/strong>

——東周才仁 2019.5.16

藏族孩子給老媽點起酥油燈

“老媽，我想您，想您在家說話的樣子，今天一回家，好冷清。過去我一進家門喊“老媽”，然后您轉(zhuǎn)身或者從沙發(fā)上起來或者放下手中的手機開心地走過來，您張開雙臂抱住我，我也擁抱著您。今天我好想再擁抱您一次，好久好久都不松開。”

——愛您的兒子 江偉 2019.5.16

“您給我取的外號叫土匪，雖然這個名字不好聽，但這個是您給我取的，是我最喜歡聽的。媽，以后，再也聽不到您叫我土匪了。

媽，我在5月15號還夢到您了，您在夢里跟我聊了很久，但我什么都聽不清也看清楚。我在夢里很著急，被嚇醒了。媽您說過，我可能是咱們家最孝順的孩子，但我還沒來得急孝順，您就走了?！?/strong>

——您的兒子 索南求朋 2019.5.16

《尋夢環(huán)游記》里說：死亡并不可怕，遺忘才是最終的告別。

102個孩子和很多人，都不會忘記何老媽。

現(xiàn)在在“益童成長中心”生活的，還有42個孩子，最小的14歲，根據(jù)各自的特長在不同的學(xué)校就讀。

何老媽把這些孩子全部撫養(yǎng)到18歲高中畢業(yè)的心愿，終于還是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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