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根

作者：肖云儒

朋友們在一起，談到各人的來龍去脈，我總是一句話說不清，得嗚嗚訥訥解釋半天“祖籍四川，在江西生長，去北京求學，最后落腳在陜西……”。這時候，那種無根的感覺便分外強烈。

光是地域上的無根還倒罷了，無奈的是，我在專業(yè)上、職業(yè)上，乃至整個文化歸宿上，都可算是無根的一類。從南昌一所中學畢業(yè)，去北京一所大學學了四年新聞，然后來西安的報社當了二十多年編輯、記者，業(yè)務上剛剛伸展了一點根系，卻乍然被調(diào)到文聯(lián)。到文聯(lián)也好，本來就挺愛好文學，未嘗不是一條發(fā)展的路子。無奈的是給我壓的擔子是機關行政和業(yè)務組織工作。文弱的生命，一仆而侍二主，這就苦了。我這一代屬于聽話的一代，擔子壓上了，不想干，也會調(diào)適自身，很努力地去干。干久了，竟也或多或少滋生出新的興趣，以致有人笑話我是大觀園里“周瑞家的”，只能苦笑著默認。

當然，業(yè)余時間并沒有放松寫東西。我一直愛好寫一點散文和文學評論，也出過幾本聊以自慰的書。只是文聯(lián)乃文學藝術各界的聯(lián)合會，我沒有辦法不從工作的角度來考慮自己的專業(yè)愛好，這樣便只能把許多想好了的散文擱下，把相當一部分文學評論緩寫，去影視、戲劇、歌舞、美術各界發(fā)表言論。自小是個搞業(yè)務的坯子，當然不甘于完全說外行話，這便要花去僅有的一點業(yè)余時間來學習各門類的藝術，就這也仍然沒有成為內(nèi)行。十幾年來，便如此這般無奈而又認真地去說那些隔靴搔癢的話。事業(yè)和人生都沒有自己的領域，愧而不敢言根。

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慨嘆我的生命有如火腿腸，四面八方都伸出刀子切你一片，留給自己的已經(jīng)所剩無多。直到過了知命之年，才想到要掙扎著突圍，在少得可憐的業(yè)余時間里，決心有所不為，稍稍集中地干一件事。思忖再三，我只能以江南人的身份來研究西部的文化藝術，從水的視角來觀照山的內(nèi)蘊。這樣便有了六冊一套的“中國西部文藝研究叢書”。也被稱道，也得獎勵，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依然是一種雜交的、無根的勞作。

大半生便這樣從一種土壤移栽到另一種土壤，從一棵樹上嫁接到另一棵樹上。剛剛伸開一點枝葉，即被連根拔起，在不斷的剝離中游動。心里回響著山南海北的音調(diào)，鞋底沾滿了山南海北的泥土——江南的紅土，北方的黑土，西部的黃土。若以 “萬金油”自比，也不是純正嫡傳虎牌萬金油，倒像時下?lián)竭M了各種添加劑的清涼油。閑來無事，便作打油詩以自嘲，詩曰：“客居長安久，心泉南音流；回首平生事，游子唏噓稠。南轅行北轍，無根實堪愁。……云昏日已斜，忽忽將暮秋?！?/span>

大約是1957年，由南昌去京華求學，開始了說普通話的歷史。其實那只是對外交流時才用，在其后長達十五年的時間里，我在心里說的仍然是鄉(xiāng)音。思考的語言，回憶的語言，還有自言自語，都是南昌口音。餓了，心里想的是我想吃 (qia) ；要睡了，心里想的是我想困覺 (kunjiao) 。這種心語與唇語的錯位，嚴重地影響了我說普通話的水平，卻給了我感情的慰藉。那是母語剪不斷的召喚，是遙遠的家鄉(xiāng)和我的暗通，是心靈深處根的確證。

“文革”中，我和報社的知識分子一道下放到大巴山深處的西鄉(xiāng)縣。這里翻過山就是川北，離我的祖籍廣安縣不遠了，當?shù)乩习傩照f一口川音，便有了一種天然的親近感。父親三十年代出川去京求學，輾轉(zhuǎn)到贛南生下了我。我未滿周歲他即去世，從此和四川老家斷了聯(lián)系，一直在南昌姥姥家長大?，F(xiàn)在老家近在咫尺，怎么也克制不住要去敲敲她的大門。1972年初秋，我只身去了廣安岳池。

在華鎣山下，在川北貧窮的土地上，我被不知名的鳥兒引領著串門走戶打聽，人雖作殊方之語，鳥卻鳴故土之音。兩天后， 終于敲開了二伯父的茅舍。凝視著這位分明陌生而又隱隱相識的老人，我淚水盈眶。走訪了村里肖氏家族幾乎所有的老親舊戚。他們都有一副國字臉，被方方的顴骨框住，中間挺出高聳的鼻梁。我知道，這也就是我。我在他們每一個人身上，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有我。我撲倒在祖父墳前，失聲痛哭，哭我在三十多年后終于找到了故土，找到了根。淚水將祖父墳前的土糊了滿臉滿嘴。我在老家只住了兩天，鄉(xiāng)親們生活的拮據(jù)使我不好意思再住下去。故鄉(xiāng)于我如客棧，我于故鄉(xiāng)如過客。

第一次回故鄉(xiāng)的沖擊力太大了，川北的鄉(xiāng)音鄉(xiāng)容鄉(xiāng)情，對我原來以江南為家鄉(xiāng)的觀念來了一次強力的掃蕩。從那時起，我心中的語音發(fā)生了變化，思考、想像時慢慢不用南昌話了，也不是我根本不會說的四川話，而是一種無法規(guī)范的混雜的南腔北調(diào)，有時跳出幾個南昌話的詞組，有時又跳出幾個陜西話的詞組。這種拼盤式的心音很使我驚駭，我不知道我是誰，還要走到哪里去。很長一段時間，陷在惶恐不安的泥濘中無法自拔。回川北，沒有確立新的根，舊的根卻從此失去?！肮驴鸵簧砬Ю锿?，未知歸日是何年?”在動蕩的現(xiàn)代生活中，鄉(xiāng)關何處? 沒有精神歸宿，又將何以自處?

幾乎有一年之久，我調(diào)適著自己。既然鄉(xiāng)音已改，也只好退而求其次，當一個說通用語的“通用人”了。為了心緒的寧靜，我很少再回故鄉(xiāng)，無論是南昌還是廣安，是害怕那種故鄉(xiāng)視我為異客的感覺，是害怕陸游“重到故鄉(xiāng)交舊少，凄涼。卻恐他鄉(xiāng)勝故鄉(xiāng)”的感覺。就這樣“客似秋葉飛，飄搖不言歸”吧。

所幸的是，在我的夢境中，依然保留著南昌話的領地。那些夢里依稀的話，盡管無聲，盡管連不成句子，盡管醒來后大都忘卻，卻是我的母語，是家鄉(xiāng)和我最后的聯(lián)系。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弱如蛛網(wǎng)的游絲，生怕橫生不虞，一旦斷了，此身將離家鄉(xiāng)飄然而去，從此不知所之。有次在青島街頭，在嗡嗡嚶嚶的市聲中兀地聽見前面響起了南昌口音，那是一對夫妻抱著個三四歲的孩子。我不由得跟定了他們，搭訕不上，便瞇起眼看著孩子笑，逗得小家伙也綻開花骨朵似的小嘴。不料引來了母親的戒備、甚至帶一點厭惡的目光。我只好向這兩位老鄉(xiāng)解釋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心情，解釋“近鄉(xiāng)情還怯，不敢向來人”的苦衷。他們敷衍地笑笑，禮貌地告別而去，只有趴在懷里的孩子送過來一個燦爛的笑容。我忘情地站在街頭，看著他們消失在涌動的人群中，一片歸心似亂云。遲早要出現(xiàn)的事終于出現(xiàn)了，最后的告別終于來臨了。這是一個澄澈明凈的秋夜，日子我記得十分精確：1995年陽歷10月25日，農(nóng)歷九月初二，霜降的第二天。

前一年，母親逝世三十周年時，我寫過一篇祭文，題為 《三十年去來》，作為我的專著《民族文化結構論》的代序。一年以后這本書才出版。這天我剛剛拿到樣書，又重讀了這篇文字，很有點自足，總算是完成了一件事，總算是給守寡多年把我拉扯大的母親又獻上了一份安慰。晚上我什么都不干，給自己放了假，十時半就睡下，睡得很熟。我在夢中見到了她。

她不在南昌，不知為什么住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城。狹窄的巷道青磚鋪地，七折八疊消失在零亂擁擠的木板房盡頭。她推開小閣樓的窗子無聲地喚我?！皨專氵€活著?”她不答。“你怎么離開南昌，住到這里來了?”她不答?！澳銥槭裁床唤o我寫信， 一個人苦自己?”她還是不答。我急得上去搖她，母親突然開了口：“云儒，怎么聽不懂你的話! ”我撲上去喊“你怎么聽不懂我的話？怎么能聽不懂......”便醒來了。

四顧茫然，全是那壓得你喘不過來氣的黑暗。鐘在嘀嗒踱步。熟睡的妻起伏著微微的鼻息。鄉(xiāng)路渺天外，歸期入夢中。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整整三十多年，讓她一個人孤寂地生活在千里之外。黑暗和靜謐使我清醒，我將夢拉成慢鏡頭，一點一點回視、分析，停在了母親最后那句話上：“云儒，我聽不懂你的話! ” 聽不懂我的話？我剛才說的什么話？難道不是南昌話？哦， 不是。不是鄉(xiāng)音，不是殘留在夢中的最后的鄉(xiāng)音。那種混雜的南腔北調(diào)，那種隨處可以通行卻無法讓家鄉(xiāng)和至親聽懂的語言，已經(jīng)突破了最后的防線，侵入了我的夢鄉(xiāng)，侵入了我的潛意識。

奶奶（中）、母親（左）與肖云儒

我和家鄉(xiāng)連夢幻般的聯(lián)系終于也中斷了。我真正成了一個無牽無掛的人，一個無根無源的人了。窗外冷月瀉地，對面的樓房被砌成白黑相間的立方體。白的是冰磚，黑的是深淵。房子旋起來，床板飄起來。人掉進無邊無涯、無聲無息、如火如荼、如咒如符的大悲哀中。除了認可這無根的現(xiàn)實，忍受這無根的命運，別無選擇……

從枕下摸出夜光表，那一刻是夜半三時十一分，秒針遠離時針、分針，在表盤的另一端移動。

一個月后農(nóng)歷寒食節(jié)的晚上，我和妻第一次給母親燒紙。虔誠地在地上畫一個圓圈，望著變幻莫測的光焰和冥冥飛升的紙灰，我用失去了母語的心音，祈求著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生我養(yǎng)我的故土，寬宥和饒恕不肖的兒子。

盡管我懂得，生活在動蕩的現(xiàn)代社會，流動是正常的，無根是正常的。盡管我懂得，由靜態(tài)的地緣文化向動態(tài)的業(yè)緣文化過渡，是一種必然，一種進步。我也懂得，多維實踐能力和多維文化底蘊構成了現(xiàn)代人真正的優(yōu)勢，卻仍然承受不了無根的飄浮失落和孤獨無助，承受不了無根的社會壓力和道德重負，承受不了無根造成的那種永難愈合的心靈創(chuàng)傷。

我總是固執(zhí)地想，無根的現(xiàn)代人才越是需要土地，離鄉(xiāng)背井的現(xiàn)代人才越是渴求家園??！

1995年歲末，谷齋

作者肖云儒老師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