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狂拾叁 狂奴嚴(yán)光
說狂者不能不說“狂奴”,“狂奴”叫嚴(yán)子陵。這種狂叫做疏狂,是曠放,不拘于禮。一般為隱士所行。古代隱與顯是一對矛盾。隱可以“保全性命于亂世”,顯可以身名俱泰于千秋。隱士而有千秋名者,非真隱也,一定要顯上一回,就是以隱顯。嚴(yán)光的特點(diǎn)就是不屈于故人之皇帝的權(quán)位,保持一種自由自在的瀟灑。
《后漢書》有傳:
嚴(yán)光字子陵,一名遵,會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與光武同游學(xué)。及光武即位,乃變名姓,隱身不見。帝思其賢,乃令以物色訪之。后齊國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钡垡善涔?,乃備安車玄馬,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舍于北軍。給床褥,太官朝夕進(jìn)膳。
司徒侯霸與光素舊,遣使奉書。使人因謂光曰:“公聞先生至,區(qū)區(qū)欲即詣造。迫于典司,是以不獲。愿因日暮,自屈語言。”光不答,乃投札與之,口授曰:“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lǐng)絕?!卑缘脮庾嘀?。帝笑曰:“狂奴故態(tài)也?!避囻{即日幸其館。光臥不起,帝即其臥所,撫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為理邪?”光又眠不應(yīng),良久,乃張目熟視,曰:“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于是升輿嘆息而去。
復(fù)引光入,論道舊故,相對累日。帝從容問光曰:“朕何如昔時?”對曰:“陛下差增于往。”因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坐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yán)子陵共臥耳?!?/FONT>
除為諫議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釣處為嚴(yán)陵瀨焉。建武十七年,復(fù)特征,不至。年八十,終于家。帝傷惜之,詔下郡縣賜錢百萬、谷千斛。
中國實行中央集權(quán)統(tǒng)治,強(qiáng)調(diào)“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梢詺v代都有不臣于君主而被后世稱頌者。這種人叫清高,但隱而未隱,與君主交往,其不臣之跡就成為狂。嚴(yán)光之不臣于劉秀,是一種典型示范。嚴(yán)光是光武的同學(xué),所以優(yōu)容,也見光武之大度包容。但在古代也屬于以下犯上,東漢講究讖緯之學(xué),甚至記載“客星犯御坐”,成為著名典故。
大家先讀讀《詩經(jīng)·小雅·北山之什》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
偕偕士子,朝夕從事。
王事靡盬,憂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大夫不均,我從事獨(dú)賢。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
嘉我未老,鮮我方將。
旅力方剛,經(jīng)營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
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
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
或出入風(fēng)議。或靡事不為。
一般解釋:刺統(tǒng)治者用人勞逸不均,等級森嚴(yán)。言:我。偕偕:強(qiáng)壯貌。溥(音普):大。率:循;自。濱:涯,水邊。率土之濱:即四海之內(nèi)。賢:艱苦。彭彭:不得息。傍傍:無窮盡。嘉:夸獎。鮮:珍。指珍視,重視。將:強(qiáng)壯。旅力:同膂力。體力,筋力。燕燕:安息貌。偃:仰臥。叫號:指征發(fā)的呼召。慘慘:憂愁貌。棲遲:游息。鞅:荷。掌:捧。一說失容,事多不暇整理儀容。湛(音單):喜樂;逸樂無度。風(fēng)議:放言。即吹牛,說大話。
嚴(yán)光之志,可以聯(lián)系孔子所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理解。在傳文中嚴(yán)光自比巢父。巢父與許由合稱巢許。一不臣堯,二不繼位,都是高人的典型。他們在隱時,往往是不為人知且不愿為人所知,所以是不狂的,當(dāng)他們被發(fā)現(xiàn)之后,仍然堅持固守他們的節(jié)操,就是一種狂態(tài)。
皇甫謐《高士傳》載:許由字武仲。堯聞致天下而讓焉,乃退而遁於中岳潁水之陽,箕山之下隱。堯又召為九州長,由不欲聞之,洗耳於潁水濱。時有巢父牽犢欲飲之,見由洗耳,問其故。對曰:“堯欲召我為九州長,惡聞其聲,是故洗耳?!背哺冈唬骸白尤籼幐甙渡罟龋说啦煌?,誰能見子?子故浮游,欲聞求其名譽(yù)。污吾犢口?!睜繝偕狭黠嬛TS由歿,葬此山,亦名許由山。
嵇康《高士傳》二則:
巢父 巢父堯時隱人,年老,以樹為巢,而寢其上,故人號為巢父。堯之讓許由也,由以告巢父,巢父曰:“汝何不隱汝形,藏汝光?非吾友也?!蹦藫羝溻叨轮TS由悵然不自得,乃遇清泠之水,洗其耳,拭其目,曰:“向者聞言,負(fù)吾友?!彼烊ィK身不相見。(《藝文類聚》三十六)
許由 許由字武仲,堯、舜皆師之,與嚙缺論堯而去,隱于沛澤之中。堯舜乃致天下而讓焉,曰:“十日并出,而爝火不息。其光也,不亦難乎?夫子為天子,則天下治,我由尸之;吾自視缺然?!痹S由曰:“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吾將為賓乎?”乃去,宿于逆旅之家,旦而遺其皮冠。巢父聞由為堯所讓,以為污,乃臨池水而洗其耳。池主怒曰:“何以污我水?”由乃退而遁耕于中岳穎水之陽、箕山之下。(《藝文類聚》三十六)
如果說嚴(yán)光與巢許不同的,那就是韓非子所說,上古的帝王很苦,很勞累。東漢時劉秀做皇帝,不一定要嚴(yán)光吃苦。讓你做官是替朋友幫忙,也是跟著朋友享福。嚴(yán)光選擇了不幫忙也添亂,不求福也不加禍,把個人的自由看得比天下還重,而且超過友誼的價值,很難得,難能所以可貴。他拒絕的不僅是老同學(xué)這一個人,他拒絕的正是東漢的皇朝制度與文化,不是劉秀所創(chuàng)造,卻足以讓當(dāng)時蕓蕓眾生賴之以安的文化系統(tǒng)。
當(dāng)然說“狂奴”這種隱士不臣的形象與朋友之間的友誼也有關(guān)。《梁書·蕭琛傳》記載的蕭琛是梁高祖蕭衍早年的朋友,后來參與朝中宴會,梁高祖也稱他為狂奴,這個狂奴有狂態(tài)而不足,可能是不那么“賢”,所以不是嚴(yán)子陵的對手,宜乎梁高祖對他這“狂奴”只是勸誡,并不認(rèn)同。原文是:
高祖在西邸,早與琛狎,每朝宴,接以舊恩,呼為宗老。琛亦奉陳昔恩,以“早簉中陽,夙忝同闬,雖迷興運(yùn),猶荷洪慈?!鄙洗鹪唬骸半m云早契闊,乃自非同志;勿談興運(yùn)初,且道狂奴異?!?/FONT>
雖說咱們早就認(rèn)識,但并不是志同道合的人,如果再說過去的舊事,你不就是大大的狂奴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