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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風(fēng)的時光

 阿福根 2019-05-19

我的初中生涯是在鎮(zhèn)中渡過的,是當(dāng)時所謂的重點初中,除了師資配置強一些,時間抓得緊一些,其余的與普通初中毫無二致。


那個年代,在農(nóng)村,只能有那樣的條件,管你是富人的兒子還是貴人的后代。


我們都是住宿在學(xué)校,睡大通鋪。自己帶竹鋪床,擱在兩頭用石頭搭起的木頭上。先來后到,各自挑好自己一米多寬的地盤,鋪上被褥,晚上卷席筒一般,將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經(jīng)常睡著睡著,你滾到我的腳頭,我壓著你的胳膊,或者直接橫著睡一晚上。有時睡到半夜,起夜的人總是將別人踩醒,咕咕噥噥,或者某一個時辰,哐啷一聲,床頭或床尾的石頭散了架,木頭跌到地上。我們要么腳擱地上,要么腳朝天,囫圇著將就一晚。


那時疥瘡,凍瘡橫行,跳蚤,臭蟲隨處可見,那種日子苦得清澈見底,我們卻快樂得無邊無際。


那時,我們還必須自己帶米帶菜,菜是家里炒好的,米必須自己淘自己蒸。


學(xué)校的食堂分教師食堂和學(xué)生食堂。教師食堂吃白饃稀飯,我那時從沒進過教師食堂,也不敢多看他們的飯食,我怕越看越餓。


學(xué)生食堂里有一個直徑近兩米的大蒸灶,一人多深。我們洗好米后,將瓷缽放入蒸灶的竹格子上,一層放滿后再添加一層,層層疊疊碼到頂,面上覆一個大蓋板。


那時燒火的師傅叫老鄢,是附近村莊的光棍漢,約摸三十歲,長得結(jié)實。每天拿著一個大鐵叉,一把一把地將柴禾叉進灶膛,看到熊熊大火燃起了,他就四仰八叉躺在柴禾上,哼一些怪腔怪調(diào)的歌。


倘若冬天正好,爐火烤在身上,是一種極大的享受。他敞開上衣,露出線頭脫落但還整潔的線衣,臉上像火一樣紅通通。課間休息的時候,我們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湊到灶口取暖。老鄢就將炭火使勁往外扒一些,問我們學(xué)了些什么,哪個的成績好,問了之后,他盯著學(xué)習(xí)好的人就會久一些。待到鈴聲一響,我們又像麻雀一樣轟地飛走。


食堂一下空寂起來,除了啪啪啪的柴禾爆裂聲。老鄢拿著揚叉立在門口,看著教室的方向,像門神一般一動不動,敞開的衣服隨著冷風(fēng)擺動,他渾然不覺。


倘若是夏天,食堂本身就成了一個大蒸籠。老鄢像燒窯的漢子一般,臉膛薰得黝黑。他著一個大褲衩,上身一件月白汗衫,身上一直像在水中泡著,濕得透。


他叉開腿,遠(yuǎn)遠(yuǎn)地挑進柴禾,然后卷起汗衫,擦一下眼窩的汗水,趕緊跳到門口,吹一吹涼風(fēng),猛吸幾口氣。


有不知高低的學(xué)生問他,老鄢,你一個寡漢條,干這苦活為啥呢,準(zhǔn)備以后買一口好棺材嗎?


老鄢一臉怒色,你這個小崽子,不好好念書,瞎琢磨些什么。我告訴你娘老子,打你的屁股。


飯蒸熟了,快放學(xué)時,學(xué)校會安排幾個學(xué)生出缽,將蒸灶里的瓷缽拿出來,擺在食堂的木架子上。出缽時,總有學(xué)生會偷吃別人蒸在飯中的紅薯或土豆,當(dāng)然必須背著老鄢。


有時,某人正昂頭一口吞下滾燙的紅薯時,冷不防老鄢在身后一聲暴喝:你又不干好事,偷別人的,我告訴你班主任去。那人嚇得吞不贏地吞,像鴨子吃螺螄,一梗一梗地,忙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好話,再也不敢這樣了。


有幾天,老鄢像丟了魂,完全心不在蔫,飯總是沒蒸熟,像槍子一般夾生。有暴怒的同學(xué)罵罵咧咧,與老鄢爭執(zhí)起來,拿起揚叉要捅老鄢。沒想到,又高又壯的老鄢不僅不躲避,反倒蹲到地上,哇地一聲哭了。


原來,老鄢的母親病了,哥嫂撒手不管,讓她睡到柴屋里。老鄢又愁老娘的吃喝,又愁老娘的身體以及看病的錢,心情很差。他天天晚上跑回去陪老娘,端茶遞水,盡力伺候,忍不住與哥嫂大吵了幾回。


他吃沒吃好,睡沒睡好,人像霜打了一樣。他一說開,那學(xué)生扔下?lián)P叉,也蔫了。


整個初中,我們吃得簡單,穿得簡單,玩得簡單,我們的青春也簡單,簡單的日子一不小心就在眼皮底下溜走了。


如今我們都已人到中年,飄蕩在五湖四海,平時偶爾通通電話,說一些不咸不淡的空話,聲音隔著電波,如同隔著太平洋。


只有在過年時,大伙才有機會真正聚在一起,自然就會聊起那青蔥的歲月。


什么誰與誰秋波暗送,什么誰與誰曖昧不清,什么誰最得某老師的愛,什么某老師實在太偏心。


什么一班的宿舍在哪兒,水塘邊上有棵什么樹,他與他罵過娘,他與他睡一個被窩,如此等等。


談著談著,也會談到老鄢。有人說他是XX村的,有人說他是XX垸的,有人說他又高又白,蠻文雅的,有人說他絡(luò)腮胡子,一臉兇相,幾十個人有幾十種說法。


有時也會爭一會,往往爭一會又甚覺無趣。有人擼起袖子說,吃菜吃菜,干杯干杯,不談那些無意義的事了。


同學(xué)們?nèi)颊酒饋?,舉起杯子,大聲吆喝著,干,干,干。


桌上的菜迅速少起來,同學(xué)們的肚子開始鼓起來,好像剛才什么都說了,又好像剛才什么都沒說。


于是,某某與某某如何如何,學(xué)校的操場在哪兒,食堂的地上多么滑,這些老生常談的話又開始老生常談了。


原來,我們并不是真的記掛某件事,懷念某個人,包括老鄢。我們只是人到中年,面對現(xiàn)世的無奈,無力改變,便只是向往那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罷了。


而老鄢只是那時光中的一點浪花,只是我們無話找話時的一點談資。他已經(jīng)慢慢變成一個影子,甚至一縷風(fēng),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


直至在某一天,完全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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