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著日頭快曬到腦門頂，田貴老漢便收起鐮刀，再到地頭拾起干糧袋，搭到肩膀上，順便拿起擱在地埂上的收音機，便準備回家了。

田貴老漢是個十足的戲迷，不只在家，每回上地，也都要帶上那個磚頭大小的收音機，到了地頭，總是先打開收音機，調(diào)到戲曲頻道，完了才開始勞作。田貴老漢雖然是個農(nóng)民，但卻是農(nóng)民中的學者，對各種戲曲劇種以及戲曲典故，都愛了解鉆研一番。

路過河灘時，田貴老漢發(fā)現(xiàn)，村里很多干活的人都圍河邊，并沒有回家，就連比自己早走一刻鐘的鄰居老李也都在其中。遠遠地，人群中傳出了爭吵的聲音。

田貴老漢瞧了瞧，也折身下到河灘，朝人群走過去。

到了，才看到是村里老張家的兒媳跟村里的田勇這個漢子杠上了。

“咋回事？”田貴老漢湊到老李跟前問道。

“能有咋回事！兩頭牛都下了崽子，結(jié)果一個死了的！兩家都爭活的那個呢！”老李邊說邊撅了撅下巴。田貴老漢望去，只見拴兩頭母牛的繩子纏纏繞繞地糾結(jié)在一起，它們的后面不遠處，有兩頭小牛犢，一頭正在臥著，從擺動的頭可以看出它是活著的，而另一頭，則一動不動地躺著，顯然已經(jīng)死了。

原來，這兩家的大人下地收割，由兩家的娃負責放牛，誰知道娃們把牛趕到河灘上，釘個橛子，長繩一拴，便自己下河摸魚去了。原本兩頭牛都懷了牛犢，湊巧又都在沒人的時候產(chǎn)了，結(jié)果一頭活著一頭死了，天知道死掉的小牛犢是誰家的？為此兩家人都認為活著的才是自家的，并爭執(zhí)了起來。

張家媳婦的聲音最大，她反復強調(diào)：“我來時，田勇手上有血，準是他看到自家的牛崽兒死了，然后做了手腳?！?/span>

田勇憋紅了臉，朝著老張家媳婦吼道：“我說過了，我手上的血是看死了的牛崽兒的時候沾上的?！?/span>

“我看完剛起身，她就來了，就說我做了手腳?！碧镉掳杨^朝向周圍的人，解釋道。

周圍的人有的一副看熱鬧的表情，有的低頭接耳地說著話，有的人則在掂量著二人誰的話可信，有人還開起了玩笑，說這事兒也好解決，現(xiàn)在技術(shù)這么先進，可以驗DNA什么的。

兩人吵得很兇，誰也不讓誰，兩家的孩子似乎知道這件事情有自己的原因，也不敢出聲，像兩只安靜的小鵪鶉一樣，畏縮在各自家人的后面。

“哼，反正我不管，你先到的，作假也有時間！”

“我……我……”田勇只覺得如今自己是百口難辨。誰叫自己第一個到的呢，誰叫自己當時急著查看兩個牛犢的狀況呢，結(jié)果被后來的張家媳婦看到了，認準了自己在作假。

田勇想，要不就讓活著的牛犢歸了張家媳婦算了，但轉(zhuǎn)念一想，一個牛犢，養(yǎng)一兩個月，就能賣好幾千呢，結(jié)果話到嘴邊，游深深吞下了。

村民們雖然竊竊而語，但誰都不明著表態(tài)。因為此是無論替誰說話，都會得罪另一人。

田貴老漢見此情景，皺皺眉。咂巴咂巴嘴，向前走了一步，一旁的老李頭看了，急忙拉住，悄聲道：“老田頭你要干嗎？我可跟你說，這事兒不好說，我勸你最好別摻和啊！”

田貴老漢看了老李頭一眼，掙脫了胳膊，撥開人群，走上前喊道：“都別吵了！”

場面瞬間安靜下來，人們都將目光投向田貴老漢。

 “你們要是信得過我，這事兒讓我來捋捋？”說著，先看向了老張家媳婦，又轉(zhuǎn)頭看向田勇。

 “咋的，老田頭你還當法官呢？”兩家人沒說話呢，老李倒先喊了一嗓子。

田貴老漢回頭瞪了老李一眼?；剡^頭來，沉沉地說道：“你們咋看？”

“行，我信得過田叔！”田勇先開口，然后瞪向了張家媳婦。

“我也行！”老張家媳婦兒回瞪了一眼田勇，也開口說道。

見兩家人同意了，田貴老漢背著手，在兩頭母牛前后左右看了看，又在兩個牛崽旁邊瞧了瞧，最后又回到母牛跟前，分別摸了摸兩頭牛，自言自語了幾句，閉著眼，思量了一會兒。完了開口道：“行了，我知道結(jié)果了。先把繩子解開吧！”

“老田頭你啥意思，這就行了？“又是老李頭第一個不信，邊說邊背著手走上前來，看了看兩頭牛，又看了向田貴老漢。

“行不行解開就知道了！”田貴老漢斷然道。

見田貴老漢不說結(jié)果，卻叫解開繩子，眾人雖心有疑惑，但還是幫忙把糾結(jié)在一起的兩根繩子解開了。

誰知繩子剛解開，張家的牛突然轉(zhuǎn)身跑到死了的小牛犢旁邊，趴了下來，悲叫一聲，接著，大顆大顆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噢……”人群中發(fā)出一聲驚呼，接著，便突然沉寂了下來，只有草叢里的螞蚱，在唧唧地叫著。

田貴老漢見此，嘆了一口氣，說道：“各自牽著?；丶野?！”說完，便轉(zhuǎn)過身子，默默地先走了。

老李頭看見了，眨了眨眼，快步跟了上去。跟著田貴老漢走了一段路，老李忍不住開口問道：“我說老田，你怎么知道的？”

田貴老漢停住腳步，扭頭看向老李，好一陣兒，才說道：“戲里學的！”說完，便繼續(xù)趕路。

“戲里？”老李頭平時就愛打牌，并不知道什么戲，但他知道田貴老漢愛鉆研戲，邊趕邊喊道：“什么戲?。磕愕故钦f說??！”

從來不聽戲的老李從來不知道，田貴老漢也只是從廣播里聽過一段《包待制智勘灰闌案》，講的是包公智勘雙婦爭子案的故事。當初，田貴老漢也只是當作戲來聽的，而今天，從一頭牛身上，他才覺得，其實并沒有什么戲。

田貴老漢沒理會老李頭的叫喊，只是一個人，低著頭，背著手，默默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