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能拒絕的神圣使命 文丨馮驥才 在接受中國民協(xié)的工作之前,我已經擔負六項工作,而且大都是主要的責任人,其中有四項又是全國性的,已經覺得不堪重負。但到了中國民協(xié)之后,我又自尋麻煩,把一個更艱巨、更沉重的事情壓在背上——中國民間文化遺產的搶救工程。 在談我們的搶救工程之前,首先必須重新認識我們的民間文化。長久以來我們對民間文化的認識有個誤區(qū)。在這個誤區(qū)中,我們對民間文化是輕視的。我們中國文聯(lián)(中國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乃至各地方文聯(lián)內部,在十二個協(xié)會排名的時候,民協(xié)總是被習慣性地排在最后一個。作家協(xié)會排第一,音協(xié)第二,美協(xié)第三,劇協(xié)第四,跟下去是舞協(xié)、書協(xié)、攝協(xié)、影協(xié)、視協(xié)、曲協(xié)、雜協(xié),最后才是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我絕沒有爭座次那種無聊的意思。我只想請大家看到,長期以來民間文化被認為是下里巴人的、低層次的、可有可無的,不像小說、電影、美術、戲劇那么輝煌,沒有那么多名人大腕,沒有那么多杰作巨著,也沒有那么多賣點。似乎民間藝術就是一些輕飄飄、不足相信的傳說、村俗故事、逗人一樂的小笑話,以及剪紙、皮影、面人、荷包等這類東西,不能登大雅之堂。不能說誰故意貶低了民間藝術,更不是哪個人輕視民間藝術;也不是說中國文聯(lián)非要把民協(xié)排在末尾不可。這是一種成見和偏見,久了就會變成一種習慣,習慣是無意中形成的,但無意比有意更可怕,不自覺是更深刻的自覺。如果追究它的歷史成因,主要是我們一直沒有擺脫封建士大夫對待下里巴人文化的輕視,至少在潛意識上沒有擺脫,而且一直用雅俗對立的思維來對待民間藝術,即站在雅文化的立場居高臨下地對待大眾的、通俗的、民間的文化。同時,我們一直把民間文化視作“舊文化”,并且用新舊對立的思維,站在“新文化”的立場上來否定“舊文化”。還有一點我覺得是最重要的,就是我們一直沒有用文化的眼光來看待民間文化,這是最要害的一條。 任何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實際上包含著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精英文化,或稱典籍文化;另一方面就是民間文化。民間文化是廣大群眾自己創(chuàng)造的文化,是源頭,是根基。從精神意義上說,它是一個民族情感和理想的載體,是大眾愿望和審美的直接表現(xiàn),是一種生活文化,是和生活融為一體的。同時它又是集體性的文化,一個地域共性的文化,所以它具有廣闊的覆蓋性。這個地域的范圍最大是一個民族,所以一個民族的特征最直接地由它的民間文化表現(xiàn)出來。
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把民間文化看作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的,似乎重視了民間文化。但在那個時代,我們仍然沒有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待它,沒有認識到文化價值這個層面上。因此對民間文化所蘊藏的能量,包括民族的親和力和凝聚力,我們缺乏認識。比如春節(jié),春節(jié)是我們民族最大的節(jié)日,從臘八開始到正月十五一共38天,世界上很少有一個民族有這么長的節(jié)日。由于它正處在歲月更迭的日子里,人們的理想愿望、精神情感、審美習慣,便被分外強烈和極致地表達著,它必然成了我們民族民間的文化盛典。進一步說,在春節(jié)之中,我們中國人所做的最偉大的創(chuàng)造就是“大年三十情結”。年的高潮就是這個大年三十,三十晚上過不好,這一年心里總有點疙疙瘩瘩。年文化心理是無形的,但它深深的銘刻在我們每個人的潛意識里,所以我們中國人每逢大年三十,即便在天南海北打工,也要趕回家過年;火車擠不上去了,就從窗戶鉆進去,也非要回家過這個年不可。從文化的角度看,這個巨大和無形的力量是什么?這就是中華民族的凝聚力。我們中華民族,生生不息五千年,合而分,分而合,始終是一個堅實的整體,這跟我們民間文化有深刻的關系。
我們的民間文化是我們民族凝聚力的沃土,也是一個遼闊的磁場。民族的凝聚力在民間就是一種親和力,它內含著共同的生活愿望、美好的人際關系、高尚的生活準則,以及優(yōu)良的行為操守與道德傳統(tǒng)。而民間文化的傳承本身,也是一個傳統(tǒng)教育的過程,所以說,真正意義上的民間文化傳統(tǒng)就是民族精神的傳統(tǒng)。 再進一步說,我認為我們這個民族是一個生活崇拜的民族。我們有很多偉大人物,其實,老百姓并不崇拜孟子、孔子、老莊和釋迦牟尼,我們中國老百姓只崇拜生活本身。所以在春節(jié),人們最希望的就是平時吃不上的東西過年時能吃到,穿不到的衣服過年時能穿上,享受不到的親情與團圓過年時能享受到。一方面,通過努力實現(xiàn)一部分實際的愿望,使生活盡可能接近理想,把理想生活化;一方面,將理想主義的圖畫、話語、文字塞進生活,填滿生活,使生活理想化。由于理想與生活混為一體,過年的意義便非比尋常,過年的境界也非比尋常,這是中國人對年的偉大創(chuàng)造。年文化—特別是此時表現(xiàn)出的民族情感、民族心理非常值得研究。
我提出一個觀點,即在人類全球化、國際化的時代,文化不會順著走,相反會反過來走向本土化,向著本土化發(fā)展。也就是說,越是經濟全球化時代,文化越是全球本土化。實際上日本、法國早就這樣做了,在美國喊超級大國時,法國人說他們是文化超級大國,他們從精神上找到了自己的定位。當時擔任文化部長的馬爾羅在20世紀60年代搞的文化普查,直到現(xiàn)在法國人還記憶猶新。那一次,法國人將他們的文化來了一個徹底的大盤點,所謂“大到教堂,小到羹勺”,進行了全面的普查與登記。在那次文化普查之后,法國人還做了一件非常有眼光的事,就是確立法國文化遺產日。去年我在全國政協(xié)會議上提出這個提議,我認為中國也應該建立自己的遺產日,每年此日,全民紀念自己當地的文化遺產,以喚醒全民族的文化自覺,培養(yǎng)人民的文化情感?,F(xiàn)在歐洲不少國家都有遺產日,看來世界上越是發(fā)達國家越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
在工業(yè)化時代,農耕文化是應該進入博物館,受到保護的文化??墒俏覀兊拿耖g文化是沒有保護法的。比如,對于民間文化中的民居保護問題我曾經寫過不少的文章,但由于無法可依,古老而極有價值的民居仍在大批“死亡”。我們國家現(xiàn)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但沒有文化保護法。我們對文物的概念非常陳舊。在人類進入現(xiàn)代社會后,對文物的認識早已發(fā)生改變,但我們的文物觀基本上還是前清時期的文物觀念,我們的民間文化根本沒有進入文物保護的范疇。現(xiàn)在很多國家的民間文化已經都是文物保護的對象了,我們的民間文化至今沒有進入文物專家的視野,所以,民間文化面臨著被破壞、踐踏、篡改、偷竊。我們的民間文學被一些國家的出版商任意盜取,被日本人拿去編他們的卡通故事;還有所謂的“旅游文學”,實際上是一種偽民間文學,是商業(yè)化的文學,有些地方為開發(fā)旅游景點竟然請一些能寫點東西的人去編“民間傳說”。
面對這個極特殊的時代,這個巨變性的轉型期,我們民間文化工作者當代的使命就是搶救。搶救應當擺在一切工作的前邊,也就是擺在研究的前邊。我們要對我們960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的56個民族的民間文化做一次地毯式的考察,全部用時為10年。我們的口號是“一網打盡”。我們的對象是三部分,一個是民間文學,一個是民間藝術,一個是民俗,民間藝術絕對是一次性的,盡管現(xiàn)在有些是活態(tài)的,再過些年就不再是活態(tài)的了。民間文化一旦失去傳承人,馬上就會斷絕。比如一些剪紙藝人,那些在陜西的古老的村落里剪紙的老太太們,再過十多年基本上就沒有了,她們的剪紙也變成過去時態(tài)了。我們統(tǒng)統(tǒng)把她們看作是一種珍貴的文化遺產,把活態(tài)的也作為遺產,我們要搶救她們,我們的搶救工作要做到每一個才高藝湛的民間藝人的身上,對活態(tài)的要用電視記錄下來。我們的手段有三個:一個是電視,一個是拍照,一個是文字記錄。三維地來做。我們要動用一切科技含量較高的手段,使我們這次記錄盡可能是全面的、多角度的、立體的、具體的、徹底的。我希望我們的學者、專家、民間文化工作者,能從時代的使命、人類的高度、文化的角度,以及后人的視角,來看待我們這次空前的中國民間文化的大盤點、大普查、大建設。我們的民間文化太博大、太深厚、太燦爛,任何個人都無法承擔這一偉大又艱巨的使命,需要我們聯(lián)合起來,深入下去,深入民間,深入生活,深入文化,深入時代。搶救民間文化是時代賦予我們的使命,我們對這個使命義不容辭,我們要擔此文化的道義。搶救民間文化是符合民族和人民的根本利益的,文化利益也是人民根本利益之一,我們一定要讓中國的民間文化在人類的未來大放光彩。 我們的使命是非常神圣的,我們的工作是極其艱巨的,但成敗的關鍵在我們身上,我們不要讓后人小看了我們—這一代民間文化工作者! 本文選自《不能拒絕的神圣使命——馮驥才演講集(2001—2016)》,馮驥才,略有刪減
中國民間文化守護者馮驥才演講實錄,十六年來首次文本存錄,集結成書 自二十世紀末,我心甘情愿放下寫小說的筆,投身文化遺產的搶救,演講就成了我重要的思想與行為方式。 ——馮驥才 《不能拒絕的神圣使命 ——馮驥才演講集(2001—2016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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