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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講 說王沂孫詞之一 葉嘉瑩 今天,我們來講王沂孫。據(jù)《絕妙好詞箋》上記載:“王沂孫,字圣與,號碧山,又號中仙,會稽人,有《碧山樂府》二卷,又名《花外集》?!蓖资?、吳文英一樣,王沂孫在正史上也沒有傳記。中國歷史上有傳記的人,其傳記常常只是記載這些人的生平,說他什么時候考中了進士,什么時候做過什么官,哪一年又換了什么官等等,總之都是這一套。所以,沒有科第功名的人,在正史上也就沒有傳了。 王沂孫的姓名也不見于史傳,而且比較起來,他的生平經(jīng)歷比姜白石、吳文英更難以考證。因為姜白石雖然沒有做過什么官,但是他所依傍的人,不管是蕭德藻、范成大,還是張、張兄弟,都是當時的權(quán)貴名流。吳文英做過一段蘇州倉臺的幕僚,有一段短暫的仕宦經(jīng)歷,但是這點經(jīng)歷不足以進入正史。不過,他贈詞的人,像賈似道、吳潛等人都是當時的將相一級的權(quán)貴。所以你考證姜白石和吳文英的生平,還可以找到一些依據(jù)。而王沂孫身世淪微,與達官貴人又沒有什么交往,因此我們所知道的,也只是《絕妙好詞箋》上那一點記載了。 另外,還有一段記載,說王沂孫在元世祖至元中曾擔任過慶元路的學(xué)正?!皩W(xué)正”就是地方學(xué)校的學(xué)官,像周邦彥不是曾經(jīng)從太學(xué)生一下子被擢為太學(xué)正嗎?他那是在太學(xué)中做學(xué)官。周邦彥做太學(xué)正是有確切記載的,而王沂孫究竟有沒有做過慶元路的學(xué)正,歷來就有許多爭議。有些人喜歡王沂孫的詞,推崇王沂孫這個人,于是想提高他的品格,而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中,總認為你如果是宋朝人,宋朝滅亡了,你做了元朝的官,你就成了變節(jié)的二臣,你的品格上就有了污點,所以有些人就為王沂孫辯護,說他并沒有仕元。 當然,關(guān)于王沂孫仕元這件事情,只說是見于《延四明志》,但《延四明志》里真的有這樣的記載嗎?大家都沒有見過。我當年寫吳文英、王沂孫這些人的時候,因為正史上沒有他們的傳記,所以很多材料要從地方的方志中去尋找。比如寫吳文英時,我就是在哈佛大學(xué)的燕京圖書館里找到了嘉泰年間的《會稽縣志》的;可是寫王沂孫時,找《延四明志》卻頗費了一番周折。我先是在臺灣的圖書館里查找,結(jié)果沒有找到;我又去了哈佛的燕京圖書館,還是沒有找到;直到有一次從中國回加拿大的時候經(jīng)過日本,我到東京的帝國圖書館里,居然找到了這本《延四明志》。果然,其中記載著說:王沂孫確實做過元朝地方的學(xué)官?!把印笔窃首诘哪晏?,是元朝編的地方志上才有關(guān)于王沂孫做過學(xué)正的記載,你找以前的那些方志,當然找不到了?,F(xiàn)在就要牽涉到一個問題了,就是王沂孫以南宋遺民的身份而做了元朝的學(xué)官,這算不算變節(jié)?算不算二臣?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也找了一些材料。我常常說:讀詩詞,最重要的是對其中的生命感情有一種敏銳的感受力。如果你只是自己讀詩,那么你有興發(fā)感動就好了;可是你如果要研究,要寫論文,光靠直覺的感受還不夠,你一定要有理性、有材料、有思辨。比如對于王沂孫仕元這件事情,你先是要找材料證明他確實做過慶元路的學(xué)正,然后再衡量一下他這樣做對于他的品格有什么影響,我們究竟應(yīng)該用什么尺寸來衡量他的品格。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也去找了一些材料來證明。清代全祖望的《宋王尚書畫像記》里邊有這么一段話:“山長非命官,無所屈也。箕子且應(yīng)武王之訪,而況山長乎?”他說:山長只是學(xué)官,而學(xué)官不能算朝廷命官,所以這樣做不算是品節(jié)受到屈辱,像商朝的箕子,在商朝滅亡以后,他還應(yīng)了武王對他的訪問,何況只是做一個山長呢?孫克寬先生本來是臺灣東海大學(xué)的一位教授,也是教古典詩詞的。他寫過一篇名為《元初南宋遺民初述》的文章,發(fā)表在《東海學(xué)報》的第十五期,是臺灣1974年出版的。我認識孫克寬先生,他曾經(jīng)把他自己的論文拿給我看,在那篇文章中他說:“學(xué)官不列為變節(jié)之例?!庇终f:“鄉(xiāng)學(xué)或書院教授,不在此限。”也就是說,鄉(xiāng)學(xué)或書院的學(xué)官不能算作變節(jié)。 戴表元的《剡源戴先生文集·送屠存博之婺州教序》中說:“古之君子可以仕乎?曰可以仕而可以不仕者也。今之君子不可以仕乎?曰不可以仕而不可以不仕者也。”他說:古代的那些士大夫,當他的國家滅亡以后,他可以出仕,同時,他也可以不仕;可是今之君子——南宋滅亡以后到元朝去的那些人,也許不應(yīng)該出來做官,可是有時候,他們又不能不出來做官。戴表元接著說:“以為不仕而為民,則其身將不免于累也。”你如果不出來做官,做一個普通的老百姓,這也許要招致一生之罪累。為什么吳梅村把出仕清朝這件事看做自己一生最大的恥辱?臨死之前他囑咐家人說:我死后不要給我立墓碑,只需立一塊圓石,上面刻上“詩人吳梅村之墓”就可以了。既然如此,當初他為什么還要出來做官呢?因為他是一個名人。在明朝時他考進士高第得中,明思宗對他非常欣賞,這使他成為名重一時的才子。對于這樣有名望的人,清朝是一定要逼他出來的。吳梅村說:他本來不想出仕清朝,可后來他父母哭泣著勸他,為了保全家人,他不得已就出來了,但沒有兩年他又退出了官場,這就是戴表元所說的“不可以仕而不可以不仕者”。 我曾經(jīng)說過,人都是軟弱的。一種軟弱是由于求生懼死的本能;再一種是求名騁才的本能。像吳文英留下的送給賈似道的那幾首詞,他本來可以不寫,可他一方面不寫對他不利,另一方面他也是求名的人,有這兩種軟弱,就會在品格上留下污點。我上次也曾引過孔子的話:“躬自厚而薄責于人?!蹦銓ψ约嚎梢郧笕焸?,如果你能夠撇棄本身的利害而選擇正義和道德,那么這種選擇是正確的、莊嚴的,我們可以這樣來要求自己,但是對別人應(yīng)該寬容以待。我剛才引用的戴表元的這幾句話是他送屠存博去婺州任教授時寫的一篇序文。屠存博名叫屠約,書上說他“當路數(shù)授之以官皆翱翔而不就”?!爱斅贰本褪钱敊?quán)者;“數(shù)”是屢次;“翱翔”就是擺出高姿態(tài)。元朝的朝廷屢次請屠約去做官,他都不肯接受,而最后畢竟不得已,做了婺州教授。而且,戴表元為什么要說“今之君子不可以仕而不可以不仕”呢?因為他也是南宋的遺民,在六十多歲時做了信州教授,所以他能夠體會這種“不可以仕而不可以不仕”的苦衷。 以上我引了全祖望、孫克寬、戴表元等人的文章,他們都談到當朝代變革的時候,你是不是可以出仕新朝的問題。 不止他們討論到這個問題,周祖謨也寫過一篇文章,特別談到了宋亡以后仕元的儒學(xué)教授,這篇文章發(fā)表在1946年北平輔仁大學(xué)的學(xué)報上。周先生是我的老師,我上過他的課,也看到了他的這篇文章。當然這只是巧合,因為那時我并沒有想到幾十年后我要用他的文章來寫碧山詞的評賞,我只是知道有這么一篇文章,到時候就用到了。所以你平常讀書的時候,雖然當時不見得用得到它,但你的腦子里要有一個印象,知道大概怎么樣,將來一旦用到它,就知道到哪里去找了。再有,我原來在加拿大UBC大學(xué)教書時,有個亞洲系的學(xué)生叫謝惠賢,她在我們亞洲系念了碩士以后,又到澳州大學(xué)去念博士,她的博士論文的題目就是《宋元易代之際的忠義人士及其活動》(Loyalist Personality and Activities in the Sung to Yuan Transition),像這些都是我的機緣湊合:孫克寬是我的朋友,周祖謨是我的老師,謝惠賢是我的學(xué)生,而他們所討論的都是從南宋入元之遺民的出處問題。 其實,王國維早就曾寫過一篇《耶律文正公年譜余記》的文章,不過,他討論的是從金到元的遺民出處問題。王國維說:元遺山是以金元遺臣的身份上書耶律中書,耶律中書即耶律楚材,因為他曾經(jīng)做過元朝的中書,元遺山就向他推薦了當時的名士數(shù)十人,“昔人以為詬病”,一般人都認為以元遺山這樣的身份,他怎么能夠推舉他的那些朋友去做“二臣”呢?元遺山當然是個有名的詩人了,他自己沒有仕元,但是他推薦別人去了,為此很多人不理解他,認為這是元遺山品格上的污點??墒?,王國維很通達,他說:我看過元遺山給耶律楚材的那封信,信中說:“以閣下之力使脫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學(xué)館之奉不必盡具,粥足以糊口,布絮足以蔽體,無甚大費?!蹦汶y道忍心看著那些人餓死在家里嗎?再者說來,元遺山只是推舉他們?nèi)プ鰧W(xué)官嘛!王國維認為,這正是元遺山的“仁人之用心”??梢姡瑹o論什么時候,我們都不能人云亦云,尤其是批評一個人時,你一定要“論其世”,先要了解他所生活的時代。舉了這么多例子,我只是要說明,王沂孫確實做過慶元路的學(xué)正,而對于這件事情,我們要知人論世,有比較通達的理解。 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已經(jīng)講過南宋的好幾位詞人的作品了。其中,姜白石所感慨的還只是幾十年前的靖康之亂,北方大好河山的淪陷;吳文英所慨嘆的就已經(jīng)是眼前南宋國家的日趨衰亡了;等到王沂孫,他身經(jīng)南宋亡國的悲慘經(jīng)歷,所以更加悲哀。不但如此,他還親眼看到了一件令人觸目驚心的事情,什么事情呢? 夏承燾先生真是我們當代的一位詞學(xué)大師,你看我常常提到他。他不僅作了姜白石、吳夢窗等人的系年,還作了南宋其他一些詞人的年譜。在他的《周草窗年譜·附〈樂府補題〉考》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情: 元代初年有胡僧楊璉真伽總管江南浮屠,發(fā)會稽南宋諸帝后陵,棄骨草間。義士唐玨聞而悲憤,遂集里中少年收諸帝后遺骸共瘞之,且移宋故宮冬青樹植其上。 宋朝滅亡以后,有一個“胡僧”,中國古人常常稱少數(shù)民族為胡,少數(shù)民族的僧人就是“胡僧”了。他說有一個叫楊璉真伽的胡僧,盜發(fā)了南宋皇帝與后妃們的陵墓。北宋的首都是汴京,北宋皇帝的陵墓也在開封附近,我去開封旅游時曾經(jīng)到過那里;南宋的首都在杭州,南宋皇帝的陵墓在浙江紹興附近。胡僧楊璉真伽是江南所有寺廟的總管,他盜發(fā)了南宋諸帝后的陵墓,拿走了其中的珠寶,而皇帝與后妃們的尸骨就被拋棄在墓地的草野之間了。作為南宋的臣民,你怎么忍心看到這種景象?所以,當時有一個名叫唐玨的義士“聞而悲憤”,于是招集了這個地區(qū)的一些年輕人,“收諸帝后遺骸共瘞之”,就把那些骸骨收集在一起埋葬起來了。不但如此,他們又從宋朝的故宮移來一些冬青樹種在陵墓之上。冬青樹就是冬天也常青不凋的樹木,你看墓地里常常種植松樹之類的樹木,正是取其常青之意。你要知道,這已經(jīng)是元朝時的事情了,而他們這樣做,確實冒了很大的危險,所以這件事情感動了當時的一些文人詞客們,于是王沂孫、周密、唐玨、陳恕可等十四人匯集在一起,用《天香》、《水龍吟》、《摸魚兒》、《齊天樂》、《桂枝香》五調(diào),分詠龍涎香、白蓮、莼、蟬、蟹五物,來紀念這件事情,最后集成一卷詞,叫做《樂府補題》。詞,本來是能夠歌唱的,漢朝時就成立了專門的音樂機構(gòu)——樂府?,F(xiàn)在,王沂孫他們所寫的是以前的樂府里邊沒有寫過的題目和內(nèi)容,因此叫《樂府補題》。這本書在元朝初年就編出來了,但因為是懷念故國的作品,當時不能公開發(fā)表,于是被藏了起來,沒有得到流傳,也沒有被世人所知。 一直等到清朝初年,朱彝尊最早發(fā)現(xiàn)了這本詞集。明朝滅亡以后,朱彝尊不肯出仕清朝,他家里很窮,十幾歲就成了人家的贅婿。招贅到人家以后也無以為生,他就流轉(zhuǎn)于各地,做私塾的教師。他的才分很高,記憶力也很強,喜歡讀書,尤其同宋詞的興趣更深。他有一個名叫曹溶的同鄉(xiāng),曾經(jīng)做過很高的軍政長官。后來,朱彝尊離開私塾,投到曹溶的幕下做了他的幕僚。曹溶也是一個詞人,特別喜歡南宋詞,這樣,朱彝尊就有機會到各地去搜集南宋的詞,最后編成《詞綜》一書。所以人們常常說:首尾二朱——朱彝尊和朱祖謀對于清代的詞學(xué)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在搜集這些詞的時候,朱彝尊在江南的一個私人藏書家那里發(fā)現(xiàn)了《樂府補題》,恰好那一年,也就是清康熙十六年,康熙皇帝頒布天下,特別開設(shè)了一個博學(xué)鴻儒的特科。因為明朝的遺民不肯參加正常的科舉考試,康熙皇帝就派人勸他們出來,應(yīng)這次特殊的考試,以示自己招賢納士的誠心。果然,多少明朝的遺民,那些十幾年都不肯出來的才智之士,像朱彝尊、陳維崧等人,這一次紛紛出來應(yīng)考了。當時有人寫了一首很不忠厚的詩來諷刺這些人,說他們是“一隊夷齊下首陽”,伯夷和叔齊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上;這一隊“夷齊”當年不肯做二臣,現(xiàn)在都出來參加新朝的科考了!那時,朱彝尊剛剛在南方找到《樂府補題》的詞集,這次應(yīng)試,他就把《樂府補題》帶到了京師。在當時說起來,這是一件非常值得重視的事情,所以一時傾動朝野。你要知道,那時候多少文人詞客都在京師應(yīng)考,這些人都是明朝的遺民,而《樂府補題》正是遺民的作品,這樣他們就會有很多共鳴。但是我要說,《樂府補題》被埋沒這么久,現(xiàn)在出來真是出非其時!如果早一些年,在明朝剛剛滅亡的時候出現(xiàn),那么這些經(jīng)過國破家亡的遺民要寫出多少血淚之作來!可是現(xiàn)在出現(xiàn)正值“一隊夷齊下首陽”——大家已經(jīng)承認了新朝,才來這里參加考試的,天下的事情真是有幸、有不幸。 然而這本詞集畢竟出現(xiàn)了,而且馬上得到刊刻,一時間,文人詞客競相作起詠物詞來了。因為《樂府補題》中所收集的都是詠物詞,他們是用五個不同的詞調(diào)來詠五種不同之物的。那什么是詠物詞呢?我們說:詠物詞屬于賦化之詞,它是用寫賦的筆法來寫的。在清朝乾隆年間有人編了一本書,叫《佩文齋詠物詩選》,編者把詠物的作品抬得很高,說是從“蟲魚草木之微”,可以發(fā)揮“天地萬物之理”;他們把詠物詩的歷史推到很久以前,說“詩之詠物,自三百篇而已然矣”。究竟是不是這樣呢?我們說《詩經(jīng)》中確實提到不少草木鳥獸的物:“關(guān)關(guān)雎鳩”說的是鳥;“碩鼠碩鼠”說的是大老鼠;“桃之夭夭”說的是植物。連孔子都說,讀《詩》可以“多識草木鳥獸之名”。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得出結(jié)論,說詠物詩是從《詩經(jīng)》開始的,因為《詩經(jīng)》中所說的草木鳥獸只是一個起興,他是借草木鳥獸來引起一種感發(fā),引出人的感情,而他真正要詠的并不是草木鳥獸。所以,《佩文齋詠物詩選》中的這種說法是不恰當?shù)模绾髞淼膹埢菅?。說某某作者的作品有《離騷》的意思一樣,這都是牽強附會!把詠物詞推源到《詩經(jīng)》,推得太早了。 既然詠物詞是一種賦化之詞,那么它有哪些性質(zhì)呢?《文心雕龍·詮賦》上說:“賦者,鋪也。鋪采文,體物寫志也?!蹦阋欢ㄒ⒁獾劫x的體物寫志與詩的感物言志是不同的:感物言志是直接的感發(fā),就是從詩的比興,從外物引起你內(nèi)心的情意;可是賦的體物寫志是要透過對物的體察、觀察、描摹來表現(xiàn)你自己的志?!段男牡颀垺飞线€說:“賦也者,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者也。于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為什么說賦“受命于詩人”呢?因為詩的六義中有賦、比、興三種表現(xiàn)手法,其中,直言其事就叫賦。也就是說,你不必借助于外物,你直接去寫就可以帶著感發(fā)。像《將仲子》那首詩,沒有外物,沒有草木,也沒有鳥獸,它直接就寫這件事情了,這是《詩經(jīng)》中“賦”的手法,所以說:賦“受命于詩人”?!巴赜钣诔o”就是說楚辭的出現(xiàn)使賦這種敘述方式得以拓展,逐漸產(chǎn)生了長篇的賦作。這個時候,賦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文體,而不再是六義中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了,于是后來出現(xiàn)了荀況的《禮賦》、《智賦》,宋玉的《風賦》、《釣賦》,這類作品雖然沿習了六義中“賦”的名字,但這種“賦”與六義中的“賦”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 以上提到了荀況和宋玉,其實,《文心雕龍》中還評價了這兩個人不同的風格。劉勰說:“荀結(jié)隱語,宋發(fā)巧談。”以荀子的《蠶賦》為例,他說蠶如何吐絲,人如何把絲織成絲帛,如何嘉惠萬物等等,其實他是要說一個人怎么樣才能做出對人類有益的事情。在《云賦》中,他說天怎么樣興云,云怎么樣變成雨,雨怎么樣滋潤萬物等等??梢?,荀況的賦表面上雖然寫的是一個物,但是物外有一種對于人生哲理的喻托,這就是所謂的“荀結(jié)隱語”。 那么宋玉呢?宋賦的特色是“巧談”。你看他的《風賦》,說什么大王的雄風,然后就把雄風描寫一番;又說庶民的雌風,再把雌風描寫一下。他用了很多的語言進行描繪,這就是所謂的“宋發(fā)巧談”。 《文心雕龍》中又說:“擬諸形容,則言務(wù)纖密;象其物宜,則理貴側(cè)附?!泵鑼懩澄飼r,你的言語一定要纖細周密;你想用某物來表達你的某種思想,所以還要有比附的意思。總之,賦主要有兩種寫作方式:第一是用比興喻托的隱語;第二是用刻畫描繪的巧談。 中國真正的詠物之作是建安時代開始流行起來的,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者就是曹植。曹植寫過一首《吁嗟篇》:“吁嗟此轉(zhuǎn)蓬,居世何獨然!長去本根逝,宿夜無休閑?!彼€寫了《野田黃雀行》: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jié)交何須多?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見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wǎng),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 他說的都是什么?“吁嗟此轉(zhuǎn)蓬”寫的是秋天的斷梗飄蓬,這屬于物,但是曹植真正的意思則是寫他自己如斷梗飄蓬一般的身世。大家知道,曹丕做了皇帝以后,就逼他的弟弟們紛紛離開朝廷,到外地去了。曹植曾經(jīng)上過《求自試表》,想要回來為國家出力,但一直沒有得到允許,《吁嗟篇》所慨嘆的正是他漂泊異鄉(xiāng)的痛苦。而《野田黃雀行》呢?他說:我的好朋友被別人迫害,我卻沒有權(quán)力在手,不能幫助他們。朋友陷入羅網(wǎng)之中,你救他們才對,若不能救,交你這樣的朋友還有什么用!可見,曹植的這兩首詠物詩都是另有托意的。 詠物詩如此,詠物詞也是這樣。詠物詞之所以盛行,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因為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某種感情不能明言,否則就會受到迫害,所以你要借助于物來寫那些不能直接寫的情志;此外,在古代,文士們聚會的時候,經(jīng)常找一個題目,大家來作詩,這種由文士們組織的共同寫作的集會,是詠物詞得以盛行的第二個原因。 我們知道,王沂孫寫了很多詠物詞。一方面,他感慨南宋的敗亡,可是在新朝的統(tǒng)治下,這種故國之思不能明言,只能借詠物來曲折隱晦地抒發(fā);另一方面,王沂孫所生活的時代也有詞人結(jié)社的風氣,他們經(jīng)常組織到一起,找一個共同的題目來寫?!稑犯a題》就是這樣的詠物之作所編成的集子,而王沂孫寫得最好的作品就是他的詠物之作。 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只是簡單地介紹王沂孫這個作者,以及與詠物詞有關(guān)的一些問題,下一次我們再講王沂孫的詠物詞。 第六講 說王沂孫詞之二 葉嘉瑩 今天我們本來要講王沂孫的詞了,可是在講之前,我們還要弄清楚幾個問題:一是他的生卒年的問題。因為王沂孫名不見于史傳,而且他只是與一些詞人有來往,所以我們不能確切地知道他的生卒年;再一個問題,其實我在上一次講課時已經(jīng)提到了,就是他曾經(jīng)出仕元朝的問題。我說過,《樂府補題》所慨嘆的,是南宋敗亡,帝后陵墓被發(fā)掘、尸骸暴露草間的這件事情。既然這些詞抒發(fā)的都是遺民對故國、故君的懷念之情,那么對于這些作者是否曾經(jīng)在新朝做過官,大家當然非常重視了。而王沂孫究竟有沒有出仕過元朝呢?從前,只有厲鶚和查為仁在《絕妙好詞》的箋注上提到過這件事情,然而很多人不相信。像當代詞學(xué)家劉永濟就認為:王沂孫在他的詞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完全是遺民的感情,因此他應(yīng)該是沒有在元朝做過官的。劉毓盤也認為《絕妙好詞》的箋注不可信,他在《詞史》中引用了張炎悼念碧山的一首《洞仙歌》,其詞曰:“野鵑啼月,便角巾還第。輕擲詩瓢付流水。最無端、小院寂歷春空,門自掩,柳發(fā)離離如此。”所以他認為:碧山“似生平未嘗一仕”。 劉永濟和劉毓盤都認為王沂孫在亡國后不肯出仕,一直在家里閉門閑居,可是周密有一首寄給王沂孫的《憶舊游》,其中有句云:“天涯未歸客,望錦羽沉沉,翠水迢迢。嘆菊荒薇老,負故人猿鶴,舊隱誰招?!薄板\羽”就是書信,我們說天上有鴻雁傳書,水中有鯉魚傳書。現(xiàn)在,天上是錦羽沉沉,地上是翠水迢迢,而那漂泊天涯的人,卻遲遲沒有歸來?!皣@菊荒薇老”,自從他走了以后,故國的菊花已經(jīng)荒蕪了,薇蕨也已經(jīng)老去了。在這一句中,他其實隱含了兩個典故:“菊”,陶淵明是個隱士,曾寫過“采菊東籬下”的詩句;“薇”,伯夷叔齊兄弟曾隱居在首陽山,采薇而食。因為遠行的人遲遲沒有回來,“菊”才會“荒”,“薇”才會“老”。“負故人猿鶴,舊隱誰招”,所以他辜負了“故人”,什么“故人”?在這里,他的“故人”還不是說人中的朋友,而是山中的猿鶴。這一句他用的是孔稚的《北山移文》中的典故,《北山移文》中有這么兩句:“蕙帳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币驗槟莻€人出去做官了,所以山中的猿鶴就怨他不回來??梢?,王沂孫確曾離開故鄉(xiāng),到外地做過官。 總之,關(guān)于王沂孫是否出仕過元朝,大家有不同的看法。由于歷史上沒有清楚的記載,我們只好根據(jù)當時的詞人的一些作品進行考證。此外,我說過查找地方志也是很重要的,我曾經(jīng)查過《延四明志》,上面記載說:王沂孫的確做過慶元路的學(xué)官。盡管有了這個證明,還是有人持反對意見,認為王沂孫不曾出仕元朝。我認為,無論他出仕與否,我們都要比較通達地去理解。也許他不應(yīng)該出仕,但我們對古人不應(yīng)該過于苛求,像周祖謨先生不就認為南宋滅亡以后在元朝出仕而做了儒學(xué)教授的人,并不能算做品節(jié)上有虧損嗎? 上節(jié)課我們還簡單地談到了詠物詞的傳統(tǒng)。本來,《佩文齋詠物詩選》的編者認為詠物詩可以推源到《詩經(jīng)》,因為《詩經(jīng)》中有草木鳥獸之名??墒恰对娊?jīng)》的詠物與我們現(xiàn)在要講的王沂孫的詠物詞是不一樣的。在《詩經(jīng)》中,那些物只是一個開端的起興:“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他要說的卻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他要說的卻是“三歲貫汝,莫我肯顧”,是那像老鼠一樣不勞而獲的剝削者。像這樣的作品都不是正式的詠物之作。真正的詠物是從賦體開始的,早期最有名的兩個用賦來寫作的人,一個是荀況,另一個是宋玉,他們的賦作分別表現(xiàn)出賦這種體式的兩點特色,即“荀結(jié)隱語,宋發(fā)巧談”。荀卿喜歡在賦中編織一些像謎語一樣的話,無論他外表上寫的是蠶還是云,其中總有一個主要的意旨;而宋玉呢,他善于用巧妙的言辭來鋪陳。 我之所以要說這些話,是因為有很多現(xiàn)當代學(xué)者不能欣賞南宋詞,像胡適之、胡云翼等人就相當貶低南宋這些詞人。胡適在《詞選》中說:王沂孫的詠物詞“至多不過是晦澀的燈謎,沒有文學(xué)的價值”。一點也不錯,但是這種文學(xué)體式就是要用“謎語”的方式來寫,你要在表面的詠物中有一個隱含的意旨?,F(xiàn)在我講了王沂孫的生平,講了詠物詞的發(fā)展,大家就知道應(yīng)該怎么樣來欣賞這一類詞了。你一定要認識到:這種文學(xué)體式就是體物寫志的,其美感特質(zhì)一個是隱語、一個是巧談,你不能說鋪陳詞藻只是“晦澀的謎語”,它本身的要求就是如此。 另外,我們還講了這類作品產(chǎn)生的環(huán)境。建安時代產(chǎn)生了很多詠物詩,像曹植的《吁嗟篇》、《野田黃雀行》都屬于詠物之作。民國初年的詩學(xué)家黃節(jié)寫過《曹子建詩注》,他說曹植的《野田黃雀行》是“子建藩國屢遷,求試不用,愿入侍左右,終不能得,發(fā)憤而作”,他表面上寫的是一個風中的轉(zhuǎn)蓬,可其中喻托的都是他自己的境遇。因為他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帝以后,把他封在外邊,不許他回到自己的朝廷中來,所以他真正的主旨并不是慨嘆風中的轉(zhuǎn)蓬,而是慨嘆自己“藩國屢遷,求試不用”。曹植還寫過《野田黃雀行》,說一只黃雀被人用網(wǎng)羅捉住了,而我沒有辦法解救它。黃節(jié)說:這首詩是因為當時曹丕和曹植各有依附于自己的一群文士,曹丕得志以后,就迫害依附于曹植的那些人,而曹植自己無力去援救,感慨于此,就寫了這首《野田黃雀行》。像這類作品,大多是因為作者在環(huán)境壓迫之下不能直言,也沒有辦法直接表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悲慨時才寫的,這是一類;此外,建安文士還寫了很多首斗雞的詩,你如果翻開魏晉南北朝的詩集,就會看到很多人寫過這樣的題目,像這樣的作品都是為社交而作的。 明確了詠物之作內(nèi)在的美感特質(zhì)和外在的寫作環(huán)境,再來看王沂孫的詠物詞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作品完全合于詠物詞內(nèi)、外兩方面的要求。以外的環(huán)境要求來說,故國滅亡以后,在蒙元的統(tǒng)治之下,他不能夠明言;再者,南宋的詞人有結(jié)社填詞的風氣,所以才有《樂府補題》這一卷詞的出現(xiàn)。至于他的寫作手法,一個是隱語,一個是巧談??梢姡跻蕦O的詠物詞具備了內(nèi)在和外在兩方面的條件,因此能夠?qū)懙煤谩?/p> 上節(jié)課我們還介紹了《樂府補題》寫作的經(jīng)過和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過。大家知道,《樂府補題》寫出來以后并沒有流傳,一直到清朝才被朱彝尊發(fā)現(xiàn),這時清朝入關(guān)差不多有二三十年之久了,康熙為了召那些明朝的遺民出來做官,設(shè)了一個博學(xué)鴻儒的特科,這樣一來,大家都出來考試了,所以有人諷刺說他們是“一隊夷齊下首陽”,而《樂府補題》在這個時候被發(fā)現(xiàn)真是“生不逢時”。為什么這樣說呢?如果這首詞在順治年間,也就是明朝滅亡時就被發(fā)現(xiàn)了,那么這些遺民一定會寫出自己的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寫出很多好詞來;可是它偏偏出現(xiàn)在這些遺民們放棄了原來的持守、出來應(yīng)試清朝的時候,這就造成了一種非常尷尬的現(xiàn)象:一方面,原來的遺民們看到《樂府補題》這卷詞,自然非常感動,所以當時在京師馬上就流傳一時,就有人把它刻印了,而且很多人摹仿《樂府補題》寫了不少的詠物詞;但問題是:人家王沂孫那些人寫《樂府補題》是他們剛剛經(jīng)歷了亡國之痛的時候,所以寫出來真的是憂愁幽思、悲哀感慨,然而朱彝尊他們這些人發(fā)現(xiàn)《樂府補題》,則是他們放棄了原來的遺民身份出來應(yīng)試的時候,此時他們那一份遺民的感情依然存在,內(nèi)心也很感動,可自己的身份卻失去了立腳點——他不能再寫遺民的感情,因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仕了。 關(guān)于朱彝尊,我們以前舉過他的一首《桂殿秋》,那首詞是寫他的一段不被禮教所接受的感情。他還有一卷詞,叫《茶煙閣體物集》,這一卷就完全寫的是詠物詞了。有一次,安易跟我說李晶家里養(yǎng)了一只貓,李晶很喜歡那只貓,要找一找與貓有關(guān)的典故??墒堑侥睦锶フ夷兀课揖拖蛩扑],說朱彝尊的《茶煙閣體物集》里邊有好幾首《雪獅兒》的詞,里邊用了很多貓的典故。但是,這只是一種雕琢刻畫,又有什么意思呢?總之,《樂府補題》的出現(xiàn)使清初詞壇上詠物詞的寫作盛行起來,但這時的詠物詞只剩下巧談和刻畫了。那么,到什么時候才有人真正繼承了《樂府補題》的傳統(tǒng)呢?應(yīng)該說是晚清的時候。因為那時不但國家面臨著危亡,而且兩宮之間也有很多的矛盾:光緒主張變法,慈禧反對變法。這種種矛盾使那些詞人們沒有辦法表達他們對于國家的關(guān)懷和感慨,而這時就有一些人寫出很好的詠物詞來;同時,他們更加發(fā)現(xiàn)了王沂孫他們這一卷詞的好處。晚清有一個叫端木的詞人,他的詞集叫《碧瀣詞》,“瀣”是露之下被者,也就是露水沾濕了草木,然后流下來的樣子;“碧”就是碧山。端木自己解釋說:我不敢說我要模仿碧山,我只是在他的沾溉影響之下學(xué)著來寫詞的。王鵬運也很推崇王沂孫的詞,前面我們不是提到了朱祖謀嗎?朱祖謀與王鵬運都是晚清的詞人,朱祖謀曾經(jīng)用一組《憶江南》的調(diào)子來題寫國朝的詞人,其中有一首是寫王鵬運的,他說:“得象每兼花外永,起孱差較茗柯雄。”他贊美王鵬運的詞,認為他所描摹的意象可以同時兼有《花外集》的韻味?!坝馈本褪钦f有那種長遠的韻味,晚清時大家都寫詠物詞,這些詞一般都有寄托。一方面,當然是政治原因——晚清已經(jīng)一步步走向衰亡了;另一方面,是因為帝、后兩宮之間相互爭斗、矛盾重重,大家都不敢直言。除此之外,晚清的詠物詞之所以盛行,還有一個緣故,就是很多人受了“茗柯”的影響?!败隆笔钦l?就是張惠言。張惠言是清代常州詞派的一個倡導(dǎo)者,他的文集叫《茗柯集》。他在《詞選序》中說: 傳曰:“意內(nèi)而言外謂之詞?!薄w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 他認為:小詞里邊要有詩、騷的比興寄托的意思。所以,先是有乾嘉時期張惠言關(guān)于比興寄托的提倡,再加上后來晚清動蕩的政局,這就造成了晚清時產(chǎn)生了很多很好的詠物詞。 我現(xiàn)在說的是詠物詞出現(xiàn)的環(huán)境,我也曾講過現(xiàn)代西方文學(xué)批評中所提出的“相關(guān)語境”之說,就是在你寫作的時候,有一個相關(guān)的語言環(huán)境,而詠物詞的出現(xiàn)與相關(guān)語境的關(guān)系是最為密切的。王沂孫那個時代出現(xiàn)了《樂府補題》,取得了很好的成就;晚清的這些詞人在詠物詞的寫作上同樣取得了很好的成就。現(xiàn)在既然講到這里,我就給大家看兩首詞。 一首是文廷式的《憶舊游》: 憶舊游·秋雁 庚子八月作 悵霜飛榆塞,月冷楓江,萬里凄清。無限憑高意,便數(shù)聲長笛,難寫深情。望極云羅縹緲,孤影幾回驚。見龍虎臺荒,鳳凰樓迥,還感飄零。 梳翎,自來去,嘆市朝易改,風雨多經(jīng)。天遠無消息,問誰裁尺帛,寄與青冥。遙想橫汾簫鼓,蘭菊尚芳馨。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邊馬鳴。 這首詞是作者在庚子年八月作的,庚子年就是八國聯(lián)軍入侵中國的那一年。在這首詞中,他表面上詠的是秋雁,而實際上完全是在感慨當時的政局。 再有一首是朱祖謀的《聲聲慢》: 聲聲慢·落葉 鳴頹,吹蝶空枝,飄蓬人意相憐。一片離魂,斜陽搖夢成煙。香溝舊題紅處,拼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宮凄奏,分付哀蟬。 終古巢鸞無分,正飛霜金井,拋斷纏綿。起舞回風,才知恩怨無端。天陰洞庭波闊,夜沉沉,流恨湘弦。搖落事,向空山,休問杜鵑。 這首詞表面上詠的是落葉,實際上反映的同樣是庚子國變,所以你就看到,詠物詞的美感特質(zhì)與作家寫作的環(huán)境有密切的關(guān)系。而《樂府補題》被發(fā)現(xiàn)的初期之所以沒有使詞壇上有一個很好的成就,就是因為它的相關(guān)語境不同了:清初的那些作者已經(jīng)失去了遺民的身份,同時也失去了憂愁幽思不能明言的那一種感情。因此一直到清末,才又出現(xiàn)了類似的相關(guān)語境,于是出現(xiàn)了大量寫得很好的詠物詞。 我現(xiàn)在說的都還是空話,下面就以詞為證,看一看王沂孫的詠物詞。 天香·龍涎香 孤嶠蟠煙,層濤蛻月,驪宮夜采鉛水。汛遠槎風,夢深薇露,化作斷魂心字。紅瓷候火,還乍識、冰環(huán)玉指。一縷縈簾翠影,依稀海天云氣。 幾回嬌半醉,剪春燈、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飛雪,小窗深閉。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樽前舊風味。謾惜余薰,空篝素被。 他詠的既然是物,我們就先要對他所詠之物有一個簡單的認識,什么是“龍涎香”呢?《嶺南雜記》上說: 龍涎于香品中最貴重,出大食國西海之中,上有云氣罩護,則下有龍蟠洋中大石,臥而吐涎,漂浮水面,為太陽所爍,凝結(jié)而堅,輕若浮石,用以和眾香,焚之,能聚香煙,縷縷不散。 香有很多種,像什么沉水香啦、茉莉香啦,而龍涎香在這所有的香里邊是最貴重的。那么龍涎香是怎么制成的呢?中國的筆記不是很科學(xué)的,它往往只是模糊的記載。《嶺南雜記》上說:海中有大石頭,有龍蟠在上面,睡在那里,睡時口中吐出涎來,飄浮在水面上,被太陽照射,凝固成很輕的浮石。你要把這些浮石收集起來,配合其他香料一起來制作,才能制成龍涎香。當你點燃它的時候,那香煙升上去,能凝聚在一起,蟠結(jié)在空中,縷縷不散。它不像有的香,一升起來就消散了。 《嶺南雜記》上還說:“鮫人采之,以為至寶,新者色白……入香焚之,則翠煙浮空,結(jié)而不散。”“鮫人”我們已經(jīng)講過很多次了,鮫人采來龍涎的浮石,制成香,點燃后的煙氣帶著翠綠的顏色,結(jié)成一團而不消散。 宋朝的陳敬著有《香譜》一書,有制龍涎香須與薔薇水相合的記載。 不但《香譜》上有這樣的記載,楊萬里有一首《謝胡子遠郎中惠蒲大韶墨報以龍涎香》的詩,有一個叫胡子遠的郎中送給楊萬里一種特殊制作的蒲大韶的墨,人家送給你東西,你怎么回報呢?他以龍涎香回贈了人家,并作詩說:“遂以龍涎心字香,為君興云繞明窗?!薄靶淖窒恪敝赶褡牡男淖帜欠N形狀的香,現(xiàn)在我們在夏天點的蚊香,總是一圈圈、一盤盤的,那是最簡單的制法;龍涎香就不一樣了,它可以制成各種形狀,有時正像一個篆文的“心”字。楊萬里說:我送給你心字的龍涎香,你點燃它,就可以欣賞那像云彩一樣蟠繞在窗前的姿態(tài)了。 像這些材料都是我偶然得來的。開始時講王沂孫出仕元朝的問題,我引用了周祖謨、孫克寬、謝惠賢乃至于王國維等許多人的說法,這些人有的是我的老師,有的是我的朋友或?qū)W生,有的是因為我研究過。至于楊萬里的這兩句詩,則是因為我在UBC時指導(dǎo)學(xué)生寫論文,有一個博士生寫的就是論楊萬里的詩,要不然楊萬里的詩有很多很多,我不見得每一首都去看,也不見得恰巧就發(fā)現(xiàn)這一首,而我那個博士生是專門研究楊萬里的,所以我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楊萬里還有一首寫龍涎香的詩。大家平時最好是多留心,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們就會用到平時偶然所見的材料。 現(xiàn)在,我們對龍涎香已經(jīng)有了一些認識,但認識得還不夠,你看人家怎么樣寫的:“孤嶠蟠煙,層濤蛻月,驪宮夜采鉛水?!蹦阋ㄟ^比較,才知道這首詞好在哪里,因為《樂府補題》是很多人同寫一個題目、同用一個牌調(diào),那么哪個人寫得好,哪個人寫得不好呢?其實關(guān)于王沂孫,我寫過很多篇文章。最早一篇是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所寫的《碧山詞析論——對一位古典詞人的再評價》;后來,我又寫了《論詠物詞之發(fā)展及王沂孫之詠物詞》,那是我與川大的繆先生一起著《靈詞說》時所寫的;再后來,我們國內(nèi)編了一套《歷代著名文學(xué)家評傳》,王沂孫的那一篇是找我寫的,題目是《王沂孫其人及其詞》;除此之外,我在《唐宋詞十七講》中也講到了碧山詞。這些文章雖然都是寫王沂孫的,但側(cè)重點不一樣,大家可以拿來參考。 欣賞王沂孫的詠物詞,你要用思力去看他是怎么樣勾勒安排的。因為長調(diào)不同于小令,小令注重直接的感發(fā),而長調(diào)則注重安排與勾勒。我們在講吳文英時曾提到劉永濟論小令的一段話,劉永濟的《微睇室說詞》主要講的是吳文英的詞,他評論吳文英的《風入松》(聽風聽雨過清明)的那一首詞時,對于令詞還有一個綜論。一般人寫詞的評賞,往往在一首詞下邊就評賞這一首詞,可有時他也會在下面寫一段對這類詞的總論。像仇兆鰲的《杜詩詳注》,他對于杜甫的每一首詩都作了注,而且,他有時也會在某一首詩的后邊寫一大段話,專論杜甫的這一類詩。劉永濟也是這樣,他在吳文英的《風入松》之后有一段話專論吳文英: 小令如詩中絕句。小令所寫多系作者豐富生活中之片斷,在其生活中為感受極深切者,或系作者平日聞見所及,蘊藏心中甚久,一旦為一時序、一境地、乃至一花一鳥所觸發(fā),遂形成語言而表現(xiàn)出之。 小令是因為有某種感情在你心中蘊藏已久,偶然間被一種時序、一種境地所觸發(fā),然后才寫出來的。清代的查慎行詩云“收拾光芒入小詩”;像我那首《浣溪沙·為南開馬蹄湖荷花作》,就是我從專家樓到研究所的路上見景生情、偶然而作的。 好,現(xiàn)在,我們還是接下來看王沂孫的《天香·龍涎香》這首詞。 從《嶺南雜記》中,我們已經(jīng)大略地知道了采制龍涎香的過程。雖然同是寫龍涎香,但每個人所寫的風格不同、境界不同。剛才提到了我那幾篇寫王沂孫的文章,在《歷代著名文學(xué)家評傳》里所收集的那一篇中,我曾將王沂孫的詞與周密的詞作過一個比較,比較以后就發(fā)現(xiàn),他們二人用筆的粗細、用意的深淺真的是不一樣。我們現(xiàn)在沒有時間作這樣的比較,只能簡單地從王沂孫本人來說。“孤嶠蟠煙,層濤蛻月”,周濟說“碧山思筆可謂雙絕”,一點也不錯,他的內(nèi)容的情意以及思致的筆法兩個都好。什么是“孤嶠蟠煙”呢?配合龍涎香產(chǎn)生的背景,不是說海中有大石,有龍蟠在上面嗎?那“孤嶠”就是產(chǎn)生龍涎的地方。而且根據(jù)《嶺南雜記》的記載,說如果有龍蟠在大石之上,就會有云霧籠罩不散,這就是“孤嶠蟠煙”。其實,龍只出現(xiàn)在神話傳中。如果根據(jù)科學(xué)的考證,確實有這么一種香,但這種香并不是從真的所謂“龍涎”中提取的,而是海中的一種叫抹香鯨的大鯨魚,它的身體中能分泌某種有香氣的東西。有的動物是能從自己的體內(nèi)分泌香氣的,像麝香不就是從麝這種動物的身體中分泌出來的嗎?抹香鯨也是,據(jù)說抹香鯨的背上有一個呼吸的孔道,它呼吸時你可以看見一道水霧從它背上噴出來,遠遠的就像是涌出一片云氣,于是古人認為那里有龍。而王沂孫怎么說的呢?他說:“孤嶠蟠煙,層濤蛻月?!蹦憧此玫膬蓚€動詞:“蟠”和“蛻”都是蟲字旁,因為傳說中既然說這種香氣是“龍涎”所制,“龍”是一種動物,而“蟲”是所有動物的泛稱,所以他的想象、他的思筆,都是圍繞著“龍”而來的。此外,“孤嶠”就是孤島的意思,他之所以沒有說孤島,是因為“島”字比較尋常,而“嶠”字不太常見。就像那次我們講南唐中主的詞,說“菡萏香銷翠葉殘”,他為什么不說“荷花凋零荷葉殘”?因為“荷花”是尋常的說法,這樣說就失去了那種古典的距離上的美感。“孤嶠蟠煙”也是這樣:“孤嶠”可以增加一種神奇的想象。比如吳文英那首《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的詞,說什么“幽云怪雨,翠濕空梁,夜深飛去”,這一句也可以引起我們的一種神奇、幽怪的想象。同樣寫龍涎香,為什么王沂孫這首寫得最好?一方面就是因為他的用詞,從一開始就把我們帶到那種神奇幽怪的想象中去了。 接著,“層濤蛻月”這四個字寫得就更妙了。海上的人去采龍涎香要在晚上劃著船去。“孤嶠蟠煙”說的是龍涎香的產(chǎn)地,“層濤蛻月”說的就是采香時的夜晚了。如果在有月亮的晚上,月亮的影子倒映在水中,水的波浪一動,就好像那月亮一下子下去了,一下子又出來了,這不正像是水的波浪把月亮一下蓋住、一下放出,層層吐出來的樣子嗎?你乍一看起來,這幾個字好像用得很生,但仔細一想,那月亮的倒影在層層波濤中就是這么一層一層地“蛻”出來的,你就不得不嘆服他的想象之豐富與用字之微妙了。 在“孤嶠蟠煙”那么遙遠的地方,在“層濤蛻月”的夜晚,有人乘船去采龍涎香了:“驪宮夜采鉛水”?!绑P宮”也就是龍宮;“夜采”,采香的人是半夜去的;“夜采”什么?本來是“采香”嘛,可他沒有說“采香”,而是說“采鉛水”,“鉛水”就有了種種的作用了。首先,龍涎不是單一清純的水質(zhì)。我們說過,那龍涎分泌出來以后,飄浮到水面上,經(jīng)過太陽的照射,它可以凝固成像薄冰一樣的浮塊,所以“龍涎”是有雜質(zhì)在內(nèi)的;其次,“鉛水”可以給人另外一種聯(lián)想。大家讀過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其中有一句說“憶君清淚如鉛水”,在這里,“鉛水”表示對于故國的懷念。這樣,“鉛水”就有兩重的含義了:一個是現(xiàn)實上的龍涎香在本質(zhì)上就不是沒有雜質(zhì)的純水;二是鉛水可以讓你聯(lián)想到故國之思。 好,現(xiàn)在那人就把龍涎從海上采來了。“汛遠槎風”,“汛”就是潮汛,也就是潮水的漲落;此外,這個“汛”還通“訊息”的“訊”。這一句也有兩層意思:一是說龍涎被采它的人帶到浮槎之上,隨著潮汛,乘風破浪地遠去了;再者,龍涎的故鄉(xiāng)本來遠在海上,現(xiàn)在它被人采走,遠離了故鄉(xiāng),從此,它與故鄉(xiāng)的音訊就隔絕了。 龍涎就這樣被采了回來,采回來以后怎么樣?“夢深薇露,化作斷魂心字?!眲偛盼覀冎v了龍涎香的制作過程,說是要把它和薔薇露混合在一起,“薇露”指的正是薔薇露的香水。具體制作時,你還要把龍涎放在薔薇露中搗碎,然后才能相互融合。制作麝香的時候其實也是這樣的。記得從前我偶然看到過一副對聯(lián),可能是我伯父跟我說的,上聯(lián)是“搗麝成塵,名士則情懷繾綣”,下聯(lián)是“游龍入畫,美人則身影玲瓏”。采來麝香以后,你要把它研磨得像塵土一樣碎,就像李商隱的《燕臺》詩中所說的“研丹擘石天不知”——把那最堅固、最珍貴的東西磨碎。不但是芬芳的,而且是經(jīng)過一番研磨之后的芬芳。所以,它象征了一種繾綣的、百轉(zhuǎn)千回的心意。下聯(lián)用了《洛神賦》的典故,曹植說洛水上的仙子“矯若游龍”,所以是“游龍入畫”?,F(xiàn)在,王沂孫說“夢深薇露”,你想,如果龍涎香有感情、有知覺,當你把它和薔薇露這么芬芳的香水放在一起慢慢地磨碾之時,它應(yīng)該有多少纏綿繾綣、百轉(zhuǎn)千回的感情! 人,如果死后精魂不散的話,你要化作什么?古蜀國的望帝死后化為杜鵑鳥,常常在林中悲啼著“不如歸去”,李商隱說“望帝春心托杜鵑”——盡管死了,盡管變化了,可是春心不已。而那龍涎經(jīng)過了搗碎研磨的過程,它又該有多少夢呢?對于從前失落了的“孤嶠蟠煙”的故鄉(xiāng)的夢,對于現(xiàn)在的與薇露混合后搗碎研磨所制造出來的夢,它有這種種的夢,結(jié)合在一起,變成了什么?“化作斷魂心字”,這種香就被做成功了,它被制成了心字的形狀。剛才我不是引了楊萬里的詩嗎?說是“遂以龍涎心字香,為君興云繞明窗”。在“化作斷魂心字”這句中,心字香也有象喻的意思,你說他是不是真的把香做成了這個樣子?不一定,但是古代確實有一種香叫心字香,其形狀與篆文的心字相似。你想:香,豈不芬芳?心,豈不多情?李商隱說:“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當春天百花齊放的時候,你的感情也萌發(fā)了,可是你的春心不要跟花一起開,因為你的相思永遠得不到美滿的結(jié)果。心字香所以芬芳,心字香所以多情,但是芬芳多情怎么樣?不是照樣被燒掉而寸寸成灰了嗎?所以是“化作斷魂心字”。王沂孫真的是妙!而他之所以妙,就是他所寫的每一個字都可以給人很多的提示和聯(lián)想。在這一句中,他把無情的香居然寫得這么多情美麗。 香最終要被燒掉,而在最初的時候,它是怎么制出來的呢?“紅瓷候火,還乍識、冰環(huán)玉指”,你要把它放在一個瓷罐里,慢慢地烘烤、焙干。當然,龍涎香不只可以制成心字狀,還可以制成其他的形狀。陳敬的《香譜》中說:龍涎香可以“造作花子佩香及香環(huán)之類”,它還可以制出身上佩帶的“花子佩香”與“香環(huán)”等各種形狀,制時要用慢火焙干,等它慢慢變干,但還沒有完全干透的時候,放在一個瓷盒中封藏起來,而且在烘干的時候,你還要注意“候火”,在旁邊耐心地觀察這個火候。如果你在廚房烤東西,把東西放在火上之后就去看書了,看得入神時,不知不覺就忘了烤東西這件事情,等聞到焦糊的味道,才想起來,這是你沒有守在火旁觀察它的“火候”。大家知道,《樂府補題》是很多人同用一個詞牌寫一個題目的,像周密、唐藝孫他們也寫了《天香·龍涎香》的詞,但他們詠香就直接地寫香:周密說“寶佩環(huán)爭巧”;唐藝孫說“金猊旋翻纖指”。你看,他們只寫了香的形狀像環(huán)像纖指之類的,而王沂孫的想象最妙,他說:你守候在紅瓷盒旁邊,等火候到了,你打開一看,忽然間看到這么多燒制好的龍涎香,有的像女子手上戴的冰一樣晶瑩的指環(huán)、有的像美麗的女子玉一般的手指。你看,他把龍涎香完全擬人化了。還不止如此,另一種可能性是說:當龍涎香焙制好了,女子拿它去焚燒,那女子的手指就要把這些龍涎香拾起來,于是它們就與真正女子的手指接觸了。“紅瓷候火,還乍識、冰環(huán)玉指”,“乍識”就是剛剛認識、剛剛覿面相逢。你可以說是第一次看見香,也可以說是香第一次接觸到那焚香美人的手指。 那么龍涎香制好了,而女子就去焚香了,焚的時候,“一縷縈簾翠影,依稀海天云氣”,那一縷翠綠色的香煙就在簾子周圍縈繞不散。點燃后香氣盤曲不散當然是龍涎香的特色,而當你看到盤旋在簾影之間的煙氣時,你想到了什么?“依稀海天云氣”,也許,你會想到龍涎的故鄉(xiāng),那“孤嶠蟠煙”的海天之間的云氣。 上闋寫的是龍涎香的產(chǎn)地,以及采香、制香的種種過程,下闋就要寫焚香時的情景了?!皫谆貗砂胱?。剪春燈、夜寒花碎”:“”是困倦的樣子;“嬌”是嬌慵懶起的樣子。他說,不止一次地回憶起當年焚香時的情景:在一個早春的夜晚,那個焚香的女子嬌慵困倦、半醉微醺,剪斷焚燒過的燈花。燈點久了,就會結(jié)燈花。你要把燈花剪掉,燈才會亮。是“燈花”而說“碎”,你可以想見那燈花之細碎的樣子。王維在《洛陽女兒行》中說:“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他說:在春天的早晨,當曙光漸漸明亮起來的時候,他們就把九微燈的燈火吹滅。古代沒有電燈,古人都是點油燈或者蠟燭的。“九微”是上邊有很多華美裝飾的燈,燈上有芯,如果燈芯點得久了,燒成灰,當你吹滅燈火時,就會有很多細碎的燈灰落下來,就像片片的飛花一樣。這幾句他也寫得非常細致?!耙购碑斎恢复汉锨偷囊雇?,但是你不要忘記,《香譜》上還記載著說,因為龍涎香的特色是凝聚不散的,所以焚香最好要在寒冷的天氣,那樣你可以把門窗都關(guān)閉起來。 你看,他把當時的情景寫得這么美好!“更好故溪飛雪,小窗深閉”,焚龍涎香最好是在寒冷的天氣;如果是雪夜,那就更好了。當故園飄雪的時候,在緊閉的小窗前,我與那個美麗的女子一起焚香,我看她用纖手去剪春燈,此時,外面是闃寂的寒夜。那次我們講朱彝尊的詞,說“寒威不到小蓬窗,漸坐近、越羅裙衩”,如今,真?zhèn)€是“寒威不到小蓬窗”了。 然而,這一切已成為往事,“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樽前舊風味”。“荀令”就是三國時的荀,據(jù)說他喜歡在衣服上熏香,李商隱詩曰:“橋南荀令過,十里送衣香?!本褪钦f荀令經(jīng)過橋南的時候,十里外都能聞到他的衣香。荀令如果去拜訪人家,他坐的地方香氣三日不散。在這句詞中,王沂孫假想詞中的主人像當年的荀令一樣,如此喜歡熏香,而且又有這樣美麗的女子相陪,那該是何等浪漫多情的人物!但這是從前的事情了,當年在故鄉(xiāng)的溪山之間,我曾有過這樣的生活;可是現(xiàn)在,“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樽前舊風味”。 在這首詞中,他前面一大段寫的是采龍涎香的經(jīng)過,后面一段寫他們過去的生活,然后一個跌宕就折到現(xiàn)在來了:“荀令如今頓老”——荀令這么快,一下子就衰老了,而當年那美好的生活、那浪漫的風情、那微醺的滋味,再也尋找不回來了。 現(xiàn)在怎么樣呢?還能找到當年的香氣嗎?“謾惜余薰,空篝素被”。當年,我與我愛的女子曾在故溪的家中一起熏香,可那香氣留下來了嗎?如果留了下來,留在哪里了?留在我們的衾被之上。多少年過去了,我依舊愛惜它剩下來的香氣,“謾惜余薰,空篝素被”,“篝”字是一個竹字頭,指的是熏香的竹籠。那次有人來訪問我,我提起年輕時的一段往事,說那時我剛到臺灣,給我的女兒洗尿布,因為沒有自來水,所以只能用人力去軋那冰涼的地下水。冬天臺北陰濕寒冷,尿布不容易曬干,后來我就弄了一個竹籠,竹籠底下放上炭火,然后把尿布罩在上邊。本來我們正講熏香,可是突然講到了烘尿布的事,這當然顯得很煞風景了。不過,古人熏香也是把點燃的香放在篝籠里,然后把被或衣服蓋在上邊。王沂孫說:我徒然懷念當年熏香時剩下的那一點點香氣,可現(xiàn)在是“空篝”,只是空空的一個籠子,那么籠子里邊還有龍涎香的焚燒嗎?沒有了,“篝”是“空篝”,“被”是“素被”,“素被”就是白白的被,那香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 好,下面我們從整體上來看這首詞。他表面上寫的是龍涎香,而且寫的都是與龍涎香有關(guān)的一些事情——它的產(chǎn)地、它的制作、它的焚燒,以及當年的環(huán)境和現(xiàn)在的悵惘,那么,這里邊有什么故國之思呢?這就很妙了。我們說詠物詞可以分成很多很多的層次:有物的層次,有言語所能引起來的聯(lián)想的層次,還有聯(lián)想所能結(jié)合的當時的相關(guān)語境的層次。前面我們說過,南宋皇帝及后妃的陵墓曾經(jīng)被人發(fā)掘過。根據(jù)陶宗儀的《輟耕錄》記載,“理宗之尸”被發(fā)掘以后,“啟棺如生”,他的尸體并沒有腐壞,還與活著的時候差不多。因為古人有陪葬珠寶的,其中有一種最珍貴的夜明珠,含在死者的口中,可以使尸體不腐爛。于是,發(fā)墓者要尋找這些珠寶,在口中找不到,他們就把理宗的尸體倒懸在樹上,想讓他把口中的東西吐出來。而且還相傳,尸體灌進水銀后也可以不朽壞,而水銀也是很值錢的,所以他們就“倒懸其(理宗)尸樹間,歷取水銀”,這樣掛了三天三夜,理宗“竟失其首”,他的頭竟然被砍斷,不知帶到哪里去了。 知道了這段背景,我們再來看王沂孫的這首詞,就更能體會他的妙處了。你看,他表面上寫的是“龍涎香”,“龍涎”當然是龍口中流出來的液體了,而理宗曾被人倒懸在樹上,從口中瀝取水銀,所以這首詞的題目很妙。不但如此,理宗年代是1225年到1264年;后邊度宗是1265年到1274年,很短;恭帝就更短了,只有一年;端宗是1276年到1277年,也很短;到帝的時候,南宋的大臣陸秀夫就背著小皇帝在崖山跳海自殺了。所以,南宋最后一個皇帝死在了海上。在王沂孫這首詞中,他不但寫龍涎香,而且寫到海上的龍,“一縷縈簾翠影,依稀海天云氣”,你看到一縷香煙的繚繞,那崖山的海上,南宋最后一個皇帝死去了,而南宋過去所有的興盛,那些美好的生活,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墒?,你怎么可能就這樣“忘卻”了“樽前舊風味”呢?最后他說“謾惜余薰,空篝素被”,只有在哀思悵惘中懷念那逝去的一切。可見,他雖然通篇寫的是龍涎香,但亡國的悲哀盡在言外了。 關(guān)于詠物,我還想再談幾句。我說過,詠物之作或用隱語,或用巧談;或出于環(huán)境的不可明言,或成于社交的制作巧言。從荀卿、宋玉的賦到建安時期的詠物詩,再到南朝齊梁之際的宮體詩,詠物之作也有一個發(fā)展演變的過程。宮體詩人沒有深刻的思想,也沒有真摯的感情,他們都是寫那些宮中女子的姿態(tài)、宮中的裝飾精巧的飾物等等,雖然也算是詠物之作,但寫得非常柔靡。到了唐朝,陳子昂在《修竹篇·序》中說:“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一般人都認為陳子昂是在唐朝早期主張復(fù)古的作者,但陳子昂這幾句話不是泛指,他的復(fù)古也不是泛指一切的詩,而是特別提出了詠物詩。他這一篇《修竹篇·序》其實是他與另外一個名叫東方虬的人相唱和而作的,兩個人都詠物,東方虬詠的是孤桐,陳子昂詠的是修竹。陳子昂喜歡在詠物詩里加以寄托,他寫過很多首《感遇詩》,都是在詠物中寄托悲慨的。陳子昂的詠物詩中大量用了比的手法,我們不是說《詩經(jīng)》中的賦、比、興都是心與物的結(jié)合嗎?比是由心及物,即用思致去安排物——我先有一個要表現(xiàn)的意,然后用思想安排一個物來作比。興是由物及心,先看到一個外物,然后引發(fā)了你內(nèi)心的一種感情。陳子昂善于用比,誰善于用興呢?杜甫。杜甫早年就寫了很多詠物詩,比如《畫鷹》、《房兵曹胡馬》等詩都屬于詠物之作,他說:“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焙R是大宛的馬,是最好最有名的馬,它什么樣子呢?先寫馬的形貌:它的骨骼都是有棱角的,給人一種非常矯健的感覺;它的雙耳像是竹筒子批成的一樣,立在那里,顯得很精神;它跑起來蹄下生風。像這些都是形容馬的外表形貌的,還不算好。后邊他說:“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如果有這樣的馬,無論我向哪一個方向跑,在我面前的道路都算不上遙遠了。我們常常說某某人的字典中沒有“難”字,這匹馬前面也沒有遙遠的概念。假如這是你的馬,你騎在馬背上,真的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給,所以孔子說:“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一匹馬之所以被稱做千里馬,不只是說它有力氣,可以跑千里之遙,更重要的是它“真堪托死生”的“德”,如果真有這樣一匹馬,那么天下之大,何處不可以去呢?這是杜甫的詠物詩,讀他的詩,我們常常可以感到一種興發(fā)感動的力量,所以杜甫的詩是從興發(fā)感動來寫的,而不是以思力安排來寫的。 現(xiàn)在,你就知道詠物的幾種情況了:有隱語,有巧談;有委曲難言的環(huán)境,有社交爭巧的騁詞;有人用思力安排來寫,有人從興發(fā)感動來寫。我講詩特別注意興發(fā)感動的作用,于是大家常常笑我,說“你又要講什么興發(fā)感動的作用了”!我認為:詩歌本身就有一種興發(fā)感動的作用,它是有生命的。我從1979年回到南開大學(xué)教書,在座的有些同學(xué)在我剛來南開時就聽過我講課,到現(xiàn)在已有二十余年之久了,而我所講的不過就是唐詩宋詞,所以很多東西他們已經(jīng)聽過不知有多少遍了,為什么還要來聽?我想,那是因為詩歌本身的生命是生生不已的,我用我的生命來講它的生命,二十年間我有我的改變,每一天都有不同,而我所講的內(nèi)容也是不斷變化的。杜甫詩最可貴的是它有一種興發(fā)感動的生命,碧山詞之可貴也是因為他在思力安排中仍然保存了一些興發(fā)感動,至于詠物之作中那些不好的作品,它只有思力安排,沒有興發(fā)感動的生命,那就只剩下詞藻的堆砌了。 這次關(guān)于南宋詞的講座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我還有幾句話想跟大家談一談。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快八十歲的老人了,很多人要整理我的作品、傳記之類的,徐導(dǎo)每次來都要為我錄像,還要寫一些介紹的文字。所以,我想趁這個機會,向大家提一個小小的要求。我講南宋詞講了已有很多次了,大家常常來聽,當然都認識我了;然而在座的各位,很多人我都不認識。其實,認識不認識并不重要,既然我們同樣遨游于詩歌感發(fā)生命的長流之中,我真誠地希望我們這條興發(fā)感動的長流能夠生生不息地綿延下去。我不辭辛苦地來講,大家熱情洋溢地來聽,我想你們一定也得到了一份興發(fā)感動的生命。日本的有島武郎說過一句話:對于幼小者,你們得到了,就如同飲過血的獅子,從此增添了力量,可以更勇猛地向前奔走。我不敢這樣說,但是,既然我們曾經(jīng)得到過什么,就應(yīng)該保存下去,傳播下去。大家不辭勞苦地聽了這么久,如果有什么心得,想寫幾句話,最好寫出來給我,讓我也認識你們。即使將來我們分開了,這個生生不已的生命卻將繼續(xù)傳播下去。如果這樣,也就不枉我們今天的相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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