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卷一文錢小隙造奇冤二 來自水青讀名著 00:00 17:49

第三十四卷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

• 長兒是個(gè)小廝家，眼孔淺，見了這錢，不覺貪心又起；況且再旺抵死纏住，只得又?jǐn)?。誰知風(fēng)無常順，兵無常勝。這番采頭又輪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雖則中間互有勝負(fù)，卻是再旺贏得多。到結(jié)末來，這十二文錢，依舊被他復(fù)去，長兒剛剛原剩得一文錢。自古道：賭以氣勝。初番長兒攧贏了一兩文，膽就壯了，偶然有些采頭，就連贏數(shù)次。到第二番又?jǐn)剷r(shí)，不是他心中所愿，況且著了個(gè)貪心，手下就有些矜持。到一連攧輸了幾文，去了個(gè)舍不得一個(gè)，又添了個(gè)吝字，氣便索然。怎當(dāng)再旺一股憤氣，又且稍長膽壯，自然贏了。大凡人富的好過，貧的好過，只有先富后貧的，最是難過。據(jù)長兒一文錢起手時(shí)，贏得一二文也是勾了，一連得了十二文錢，一拳頭捻不住，就似白手成家，何等歡喜！把這錢不看做倘來之物，就認(rèn)作自己東西，重復(fù)輸去，好不氣悶，癡心還想再像初次贏將轉(zhuǎn)來?！熬褪禽斄?，他原許下借我的，有何不可？”這一交，合該長兒攧了，忍不住按定心坎，再復(fù)一攧，又是二字，心里著忙，就去搶那錢，手去遲些，先被再旺搶到手中，都裝入兜肚里去了。長兒道：“我只有這文錢，要買椒的，你原說過贏時(shí)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長兒先前贏了他十二文錢就要走，今番正好出氣。君子報(bào)仇，直待三年；小人報(bào)仇，只在眼前。怎么還肯把這文錢借他？把長兒雙手擋開，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長兒且哭且叫，也回身進(jìn)巷扯住再旺要錢，兩個(gè)扭做一堆廝打。孫龐斗智誰為勝，楚漢爭鋒那個(gè)強(qiáng)？卻說楊氏專等椒來泡湯吃，望了多時(shí)，不見長兒回來。覺得肚疼定了，走出門來張看，只見長兒和再旺扭住廝打，罵道：“小殺才！教你買椒不買，到在此尋鬧，還不撒開?！眱蓚€(gè)小廝聽得罵，都放了手。再旺就閃在一邊。楊氏問長兒：
  

• “買的椒在那里？”長兒含著眼淚回道：“那買椒的一文錢，被再旺奪去了。”

• 　　再旺道：“他與我攧錢，輸與我的?！睏钍现辉摿R自己兒子，不該攧錢，不該怪別人。況且一文錢，所值幾何，即輸了去，只索罷休。單因楊氏一時(shí)不明，惹出一場大禍，展轉(zhuǎn)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 　　事不三思終有悔，人能百忍自無憂。

• 　　楊氏因等候長兒不來，一肚子惡氣，正沒出豁，聽說贏了他兒子的一文錢，便罵道：“天殺的野賊種！要錢時(shí)，何不教你娘趁漢，卻來騙我家小斯攧錢！”

• 　　口里一頭罵，一頭便扯再旺來打。恰正抓住了兜肚，鑿下兩個(gè)栗暴。那小斯打急了，把身子負(fù)命一掙，卻掙斷了兜肚帶子，落下地來。索郎一聲響，兜肚子里面的錢，撒做一地。楊氏道：“只還我那一文便了?！遍L兒得了娘的口氣，就勢搶了一把錢，奔進(jìn)自屋里去。再旺就叫起屈來。楊氏趕進(jìn)屋里，喝教長兒還了他錢。

• 　　長兒被娘逼不過，把錢對(duì)著街上一撒。再旺一頭哭，一頭罵，一頭檢錢。檢起時(shí)，少了六七文錢，情知是長兒藏下，攔著門只顧罵。楊氏道：“也不見這天殺的野賊種，恁地撒潑！”把大門關(guān)上，走進(jìn)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門，又罵了一回，哭到自屋里去。母親孫大娘正在灶下燒火，問其緣故。再旺哭訴道：“長兒搶了我的錢，他的娘不說他不是，到罵我天殺的野賊種，要錢時(shí)何不教你娘趁漢?！睂O大娘不聽時(shí)，萬事全休，一聽了這句不入耳的言語，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 　　原來孫大娘最痛兒子，極是護(hù)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語，是個(gè)攬事的女都頭。

• 　　若相罵起來，一連罵十來日，也不口干，有名叫做“綽板婆”。他與丘家只隔得三四個(gè)間壁居住，也曉得楊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只為從無口面，不好發(fā)揮出來。一聞再旺之語，太陽里爆出火來，立在街頭，罵道：“狗潑婦！狗淫婦！自己瞞著老公趁漢子，我不管你罷了，到來謗別人。老娘人便看不像，卻替老公爭氣。前門不進(jìn)師姑，后門不進(jìn)和尚，拳頭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馬過。不像你那狗淫婦，人硬貨不硬，表壯里不壯，作成老公帶了綠帽兒，羞也不羞？還虧你老著臉在街坊上罵人。便臊賤時(shí)，也不恁般做作！我家小廝年幼，連頭帶腦，也還不勾與你補(bǔ)空，你休得纏他！臊發(fā)時(shí)還去尋那舊漢子，是多尋幾遭，多養(yǎng)了幾個(gè)野賊種，大起來好做賊！”一聲潑婦，一聲淫婦，罵一個(gè)路絕人稀。楊氏怕老公，不敢攬事，又沒處出氣，只得罵長兒道：“都是你那小天殺的，不學(xué)好，引這長舌婦開口！”提起木柴，把長兒劈頭就打，打得長兒頭破血淋，豪淘大哭。

• 　　丘乙大正從窯上回來，聽得孫大娘叫罵，側(cè)耳多時(shí)，一句句都聽在肚里，想道：“是那家婆娘不秀氣，替老公妝幌子，惹得綽板婆叫罵?！奔爸粱丶遥婇L兒啼哭，問起緣繇，到是自家家里招攬的是非。丘乙大是個(gè)硬漢，怕人恥笑，聲也不嘖，氣忿忿地坐下。遠(yuǎn)遠(yuǎn)的聽得罵聲不絕，直到黃昏后，方才住口。丘乙大吃了幾碗酒，等到夜深人靜，叫老婆來盤問道：“你這賤人瞞著我做的好事！趁的許多漢子，姓甚名誰？好好招將出來，我自去尋他說話?！蹦瞧拍镌桥吕瞎模牭眠@句話，分明似半空中響一個(gè)霹靂，戰(zhàn)兢兢還敢開口？丘乙大道：“潑賤婦！你有本事偷漢子，如何沒本事說出來？若要不知，除非莫為。瞞得老公，瞞不得鄰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說來，也得我心下明白?！睏钍系溃?/span>

• “沒有這事，教我說誰來？”丘乙大道：“真?zhèn)€沒有？”楊氏道：“沒有?！鼻鹨掖蟮溃骸凹仁菦]有時(shí)，他們?nèi)绾握f你？你如何憑他說，不則一聲？顯是心虛口軟，應(yīng)他不得。若是真?zhèn)€沒有，是他們詐說你時(shí)，你今夜吊死在他門上，方表你清白，也出脫了我的丑名。明日我好與他講話。”那婆娘怎肯走動(dòng)，流下淚來，被丘乙大三兩個(gè)巴掌，出大門，把一條麻索丟與他，叫道：“快死！快死！不死便是戀漢子了?！闭f罷，關(guān)上門兒進(jìn)來。長兒要來開門，被乙大一頓栗暴，打得哭了一場，睡去了。乙大有了幾分酒意，也自睡去。單撇楊氏在門外好苦，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千不是，萬不是，只是自家不是，除卻死，別無良策。自悲自怨了多時(shí)，恐怕天明，慌慌張張的取了麻索，去認(rèn)那劉三旺的門首。也是將死之人，失魂顛智，劉家本在東間壁第三家，卻錯(cuò)走到西邊去。走過了五六家，到了第七家，見門面與劉家相像，忙忙的把幾塊亂磚襯腳，搭上麻索于檐下，系頸自盡?？蓱z伶俐婦人，只為一文錢斗氣，喪了性命。正是：

• 　　地下新添惡死鬼，人間不見畫花人。

• 　　卻說西鄰第七家，是個(gè)打鐵的匠人門首。這匠人渾名叫做白鐵，每夜四更便起來打鐵。偶然開了大門撒溺，忽然一陣?yán)滹L(fēng)，吹得毛骨竦然，定睛看時(shí)，吃了一驚。不是傀儡場中鮑老，竟像秋千架上佳人。檐下掛著一件物事，不知是那里來的，好不怕人！猶恐是眼花，轉(zhuǎn)身進(jìn)屋，點(diǎn)個(gè)亮來一照，原來是新縊的婦人，咽喉氣斷，眼見得救不活了。欲待不去照管他，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見，卻不是一場飛來橫禍，辨不清的官司。思量一計(jì)：“將他移在別處，與我便無干了?！钡⒅@恐，上前去解這麻索。那白鐵本來有些蠻力，輕輕的便取下掛來，背出正街，心慌意急，不暇致詳，向一家門里撇下。頭也不回，竟自歸家，兀自連打幾個(gè)寒噤，鐵也不敢打了，復(fù)上床去睡臥。不在話下。

• 　　且說丘乙大黑蚤起來開門，打聽老婆消息，走到劉三旺門前，并無動(dòng)靜，直走到巷口，也沒些蹤影，又回來坐地尋思：“莫不是這賤婦逃走他方去了？”又想：“他出門稀少，又是黑暗里，如何行動(dòng)？”又想道：“他若不死時(shí)，麻索必然還在?！痹俚介T前去看時(shí)，地下不見麻繩?！岸ㄊ撬懒藙⒓议T首，被他知覺，藏過了尸首，與我白賴?！庇窒耄骸皠⑷蛲聿换兀挥心蔷b板婆和那小廝在家，那有力量搬運(yùn)？”又想道：“蟲蟻也有幾只腳兒，豈有人無幫助？且等他開門出來，看他什么光景，見貌辨色，可知就里?！钡鹊絼⒓议_門，再旺出來，把錢去市心里買饃饃點(diǎn)心，并不見有一些驚慌之意。丘乙大心中委決不下。又到街前街后閑蕩，打探一回，并無影響?；貋砜匆婇L兒還睡在床上打齁，不覺怒起，掀開被，向腿上四五下，打得這小廝睡夢里直跳起來。丘乙大道：“娘也被劉家逼死了，你不去討命，還只管睡！”這句話，分明丘乙大教長兒去惹事，看風(fēng)色。

• 　　長兒聽說娘死了，便哭起來，忙忙的穿了衣服，帶著哭，一徑直趕到劉三旺門首，大罵道：“狗娼根！狗淫婦！還我娘來？”那綽板婆孫大娘見長兒罵上門，如何耐得，急趕出來，罵道：“千人射的野賊種，敢上門欺負(fù)老娘么？”便揪著長兒頭發(fā)，卻待要打，見丘乙大過來，就放了手。這小廝滿街亂跳亂舞，帶哭帶罵討娘。丘乙大已耐不住，也罵起來。那綽板婆怎肯相讓，旁邊鉆出個(gè)再旺來相幫，兩下干罵一場，鄰里勸開。丘乙大教長兒看守家里，自己去街上央人寫了狀詞，趕到浮梁縣告劉三旺和妻孫氏人命事情。大尹準(zhǔn)了狀詞，差人拘拿原被告和鄰里干證，到官審問。原來綽板婆孫氏平昔口嘴不好，極是要沖撞人，鄰里都不歡喜。

• 　　因此說話中間，未免偏向丘乙大幾分，把相罵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隱隱的將這人命，射實(shí)在綽板婆身上。這大尹見眾人說話相同，信以為實(shí)。錯(cuò)認(rèn)劉三旺將尸藏匿在家，希圖脫罪。差人搜檢，連地也翻了轉(zhuǎn)來，只是搜尋不出，故此難以定罪。且不用刑，將綽板婆拘禁，差人押劉三旺尋訪楊氏下落，丘乙大討保在外。

• 　　這場官司好難結(jié)哩！有分教：綽板婆消?？谏啵牌鹘硴?dān)誤生涯。

• 這事且閣過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