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王來寧 責(zé)編 | 廖玥

《宮之奇諫假道》發(fā)生在魯僖公五年（公元前655），當(dāng)時晉國向虞國借道攻打虢國，目的就是一石二鳥：先吃掉虢國，再捎帶著消滅虞國。宮之奇勸諫虞公不要借道，虞公不聽，結(jié)果也就不出預(yù)料的這么亡了國，并且在歷史上留下了兩個成語：假途滅虢、唇亡齒寒。

來路不正的晉獻(xiàn)公

當(dāng)時晉國國君晉國也是“姬”姓，第一代國君是周武王的兒子、周成王的弟弟，但因國土在太行山以西，要立足的話就需要和當(dāng)?shù)赝林娜值易鲬?zhàn)，同時又和他們聯(lián)姻，風(fēng)俗上不免受到影響。

所以晉國在破壞宗法制度方面，特別的引人注目。

周宣王的時候，晉國國君是晉穆公，穆公的太子叫做“仇”，后來又生了一個小兒子叫“成師”。成師獲得了一塊封地，叫“曲沃”，號為“曲沃桓叔”。曲沃城比晉的國都翼城還要大，有個眼睛的都能看出來，曲沃一支要取代晉國國君的意圖非常明顯?！奥犨^《鄭伯克段于鄢》的聽眾是否感到這個情節(jié)似曾相識？這個曲沃桓叔跟共叔段的心思做法何其相似！

但是，相似的開端，卻是不同的結(jié)局。曲沃一支在之后六七十年，和翼城不斷爭斗，也不斷壯大，曲沃桓叔到兒子曲沃莊公到孫子曲沃武公，三代人不懈努力，終于殺死了當(dāng)時合法的晉國國君晉緡公，并用賄賂的手段取得周天子的認(rèn)定證書，搖身一變，從“曲沃武公”成為了晉武公，一年后，晉武公的兒子即位，這就是鼎鼎大名的晉獻(xiàn)公。

晉獻(xiàn)公做了國君后，首先對自己在曲沃的叔伯兄弟們不放心了，于是對曲沃一支“桓莊之族”的其他成員揮起了屠刀，——發(fā)現(xiàn)沒，這個橋段很像宋太祖“黃袍加身”篡位后的“杯酒釋兵權(quán)”，只不過更加殘忍，因為晉獻(xiàn)公幾乎把自己的兄弟們都?xì)⒐饬耍骸氨M戮群公子”。

晉獻(xiàn)公在位期間，正是齊桓公霸業(yè)興盛之時。這不可能不對野心勃勃的晉獻(xiàn)公產(chǎn)生影響，可晉國太小了也太讓人看不起了，所以，他以“豬八戒吃饅頭”的方式，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擴(kuò)張事業(yè)。晉獻(xiàn)公在位二十六年間（前677?前651年在位） “并國十七，服國三十八”。晉國的疆域擴(kuò)展了百余倍，基本形成了晉國后來的領(lǐng)土格局，為后世君主逐鹿中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終于在二十年后的晉文公時期，晉國成為中原霸主，并將這個霸業(yè)維系了百余年。

“假途滅虢”就發(fā)生在晉國急劇擴(kuò)張過程中。

“虞”“晉”“虢”三國演義

其實，“宮之奇諫假道”之前，晉已經(jīng)向“虞”借道討伐過一次虢國了。那是在獻(xiàn)公十九年（前658年）的時候，當(dāng)年的路線是這樣的：

晉獻(xiàn)公這么跟虢國過不去是有原因的。

春秋初年，虢國還很強(qiáng)大，虢公林父擔(dān)任周王室的卿士，當(dāng)年的晉國還是個很小的“偏侯”，而且“僻處山戎，不與諸姬等齒”，中原各國都看不上他。虢公林父曾多次奉王命干預(yù)晉國來自曲沃的內(nèi)亂，與曲沃方面也就是后來的晉獻(xiàn)公一系結(jié)下了很深的仇怨。

而且，虢國的兩座最重要城市下陽和上陽是夾黃河兩岸的兩座軍事要塞，這就使得虢國仿佛一把大鎖一樣控制著黃河交通。虢國重要的軍事地理位置，早就招致了急速擴(kuò)張的晉國的覬覦。

但問題是虞國——虞國地處黃河北岸，在虢國和晉國之間。此時晉國強(qiáng)大而虞、虢弱小，明顯他們聯(lián)合起來才更有生存機(jī)會，但虞國怎么就同意讓晉國大軍過境去打虢國呢？

理由很讓人泄氣：因為虞國收受了晉的賄賂。

行賄的策略是晉獻(xiàn)公的大臣荀息提出來的。他提議晉獻(xiàn)公用屈地所產(chǎn)的寶馬、垂棘所出產(chǎn)的寶玉做禮物，向虞公借路。

可晉獻(xiàn)公不免擔(dān)心：萬一虞國拿了我的寶貝，可不把路借給晉國用，那不是吃虧了嗎？荀息一句話就道破：“此小國之所以事大國也?！?虞國是小國，晉國是大國，小國接受了大國的禮物，又怎么會不給大國做事兒呢？不借路給咱們，他還敢接受咱們的禮物嗎？接受了咱們的禮物，路就必須借給咱們用。

注意下面荀息的話：“則是我取之中府，而藏之外府。”這樣那個寶玉就是我們從里面的庫藏里拿出來，而藏在外面的庫藏里，那些駿馬就是“取之中廄，而置之外廄也”。從里面的馬房里牽出來，而放在外面的馬房里。言外之意就是：晉國本來就打算滅亡虢國之后，回程中順手就把虞國給滅了，那原本作為禮物而送給虞公的寶馬和寶玉，不就又被晉獻(xiàn)公給收回了嗎？

然而，這個計策是否成功，還有一個環(huán)節(jié)也挺重要的，就是《宮之奇諫假道》中的關(guān)鍵人物宮之奇。顯然，這是一個聰明人，雖然他是小國虞國的大臣，但國際上名氣很響，連大國國君晉獻(xiàn)公都忌憚他，說“宮之奇存焉，必不使也”，很擔(dān)心宮之奇看穿晉國的計策，并說服虞公不借路給晉國。

這個問題，荀息也考慮到了。他一點都不擔(dān)心宮之奇看穿，因為他知道宮之奇一定說服不了虞公。荀息給晉獻(xiàn)公分析了虞公與宮之奇這對君臣之間的關(guān)系，宮之奇的為人，明于事理、心里明白通透，可是性情卻怯懦，同時呢，他又比虞君大不了幾歲。這兩點決定了宮之奇“達(dá)心則其言略，懦則不能強(qiáng)諫”，能一眼看明白事理的高智商說話往往言簡意賅，說話點到為止；性格怯懦就不可能強(qiáng)諫，一旦自己的話得不到采納，也不會據(jù)理力爭。兼之他比國君大不了幾歲，虞君不會給予他足夠的尊重。

“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國之后，此中知以上乃能慮之”，珍玩心愛的東西就在耳目之前，而災(zāi)禍呢，還在我們滅虢國之后才會發(fā)生，這么長遠(yuǎn)的事情要有中等智力以上的人才能考慮到。而荀息判斷虞國國君的智商也就中等偏下吧?！爸兄韵隆?，說白了就是：虞國的國君智商堪憂，約等于白癡。

還的確被他說中了，第一次“假道伐虢”的時候，虞公真的就不聽宮之奇勸諫，不單借了道，還和晉國一起出兵伐虢國，滅了人家下陽。

現(xiàn)在是，三年后即前655年，晉國再次向虞國提出了“假道”的要求?！蹲髠鳌返脑氖沁@樣的：

原文：

晉侯復(fù)假道于虞以伐虢①。宮之奇②諫曰：“虢，虞之表③也。虢亡，虞必從之。晉不可啟，寇不可翫。一之為甚，其可再乎④？諺所謂‘輔車⑤相依，唇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p>

①二年，虞師、晉師伐虢，滅下陽。至是又假道以伐虢。

②宮之奇，虞賢大夫。

③表，外護(hù)也。言虢為虞之外護(hù)。

④翫，玩，狎也。在昔為晉，在今為寇。晉不可啟，故一為甚，寇不可玩，故不可再也。

⑤輔車，輔，車廂兩旁之版，古代車廂僅兩旁有版（前面有扶手的“軾”，后面是空的，人從后面上下），輔依車、車也依輔。后引申為：人的兩頰稱為口輔，“頰之與輔，口旁肌之名也?！避囍秆儡嚕ㄑ来玻?，輔為外表，車是內(nèi)骨，故云相依也。

譯文：

晉侯又向虞國借路去攻打號國。宮之奇勸阻虞公說：“號國，是虞國的外護(hù)，虢國滅亡了，虞國也一定跟著滅亡。晉國的這種貪心不能讓它開這個頭，這支侵略別人的軍隊不可輕視。一次借路已經(jīng)過分了，怎么可以有第二次呢？俗話說‘面頰和牙床骨互相依靠著，嘴唇?jīng)]了，牙齒就會寒冷’，就如同虞、虢兩國互相依存的關(guān)系啊?！?/p>

原文：

公曰：“晉，吾宗也①，豈害我哉？”對曰：“大（太）伯虞仲，大（太）王之昭也。大（太）伯不從，是以不嗣②。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為文王卿士，勛③在王室，藏于盟府④。將虢是滅，何愛于虞！且虞能親于桓莊乎？其愛之也？桓莊之族何罪而以為戮？不唯逼⑤乎？親以寵逼，猶尚害之，況以國乎？”

①晉、虞皆姬姓，故曰“吾宗”。

②虞仲，仲雍也。大伯、虞仲皆太王之子，王季之兄也，不從父命，俱讓適吳。仲雍支子別封西吳，虞公其后也。穆生昭，昭生穆，以世次計。太王于周為穆，穆生昭，故太王之子為昭。

③勛，王功為勛。

④盟府，司盟之官?！吨芏Y》：“司盟掌盟載之法，會同則掌其盟約之載?！倍私杂泄τ谕跏遥耐跖c為盟誓之書，而藏于盟府。此段乃說虢更親于虞。

⑤逼，貴近也?；甘?、莊伯之族無罪，而獻(xiàn)公盡殺之，是惡其族大勢逼也。

譯文：

虞公說：“晉國，與我國同宗，難道會加害我們嗎？”宮之奇回答說：“太伯、虞仲是大王的長子和次子，太伯不聽從天命，因此沒有繼承王位。虢仲、號叔都是王季的第二代。（虢公）是文王的執(zhí)掌國政的大臣，在王室中有功勞，因功受封的典策還藏在盟府中?，F(xiàn)在虢國都要滅掉，對虞國還愛什么呢？再說晉獻(xiàn)公愛虞，能比桓莊之族更親密嗎？桓、莊這兩個家族有什么罪過而被殺害？還不是因為近親對自己有威脅才這樣做的嗎？近親的勢力威脅到自己，還要加害于他們，更何況對一個國家呢？

原文：

公曰：“吾享祀豐潔，神必?fù)?jù)①我?！睂υ唬骸俺悸勚?，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②。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衷唬骸蝠⒎擒阿?，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缡?，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④依，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⑤？”

①據(jù)，猶安也。言虞有神佑，晉雖欲害而不能。

②言鬼神非實親近乎人，惟有德者，乃依據(jù)之。

③馨，香之遠(yuǎn)聞。

④馮，憑。

⑤吐，不食其所祭也。言虞國社稷山川之神，亦享晉明德之祀，所謂“非人實親，惟德是依”。

譯文：

虞公說：“我的祭品豐盛清潔，神必然保祐我?！睂m子奇回答說：“我聽說，鬼神不是隨使便親近某人的，而是依從有德行的人。所以《周書》里說：‘上天對于人沒有親疏不同，只是有德的人上天才保祐他?！终f：‘黍稷不算芳香，只有美德才芳香?！终f：‘人們拿來祭祀的東西都是相同的，但是只有有德行的人的祭品，才是真正的祭品?！绱丝磥?，沒有德行，百姓就不和，神靈也就不享用了。神靈所憑依的，就在于德行了。如果晉國消滅虞國，崇尚德行，以芳香的祭品奉獻(xiàn)給神靈，神靈難道會吐出來嗎？

原文：

弗聽，許晉使。宮之奇以其族行①，曰：“虞不臘矣。在此行也②，晉不更舉矣?！?冬，晉滅虢。師還，館于虞，遂襲虞，滅之，執(zhí)虞公。

①恐懼禍及，攜其妻子奔曹?！稌x語》云：“宮之奇諫而不聽，出謂其子曰：‘將亡矣。吾不去，懼及焉?！?/p>

②臘，歲終祭眾神之名。言虞不能及歲終臘祭，即在吾族既行，而遂滅也。

譯文：

虞公不聽從宮之奇的勸阻，答應(yīng)了晉國使者借路的要求。宮之奇帯著全族的人離開了虞國。他說：“虞國等不到歲終祭祀的時候了。晉國只需這一次行動，不必再出兵。冬天，晉滅掉虢國，晉軍回師，安營駐扎在虞國，趁機(jī)襲擊虞國，滅掉了虞國，捉住了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