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劉來之，原名叫作劉貴德。八歲便拜入天下第二大俠——徐公懷禮門下，作了他的大弟子。那年是個荒年，千里無人煙，荒野盡餓殍。但武林人士是不管這些的，照樣如期在武林圣地——華山舉辦了四年一屆的十大高手會戰(zhàn)。

師父從武夷山千里迢迢來到華山，正是為了參加這場武林盛會。當時我餓昏在華山腳下，師父見我可憐，也為了給自己此次比武積德祈福，便收我作了他的弟子。那時師父三十八歲，已然在江湖之中奮斗二十余載，勉強跨進一流高手的行列之中。但還未曾動過收弟子的念頭，我竟是他收的第一個徒弟。

也許真是我給師父帶來的好運，又或者是師父多年的努力真的起了成效。師父在那一屆的高手會戰(zhàn)之中，奪得天下第三的排名。而排行第二的胡一刀大俠又因為在比武之中傷勢過重死去，師父便成了天下武林之中萬千江湖人士的榜眼。據(jù)師父后來回憶，他的前半生，半生努力，卻多無收獲，決定他一生前途命運竟還是氣運。那也是他收我為徒的原因。否則憑我的資質。又或者按照師父成為天下第二之后的收徒標準，非大富之家，顯貴之子不收。以我的家底，我無論如何也不配當師父的弟子，更何況是大弟子呢？

后來師父為了給我遮羞，也嫌我原來的名字貴德不好，說是“太俗，滿帶著鄉(xiāng)下人的窮酸氣”，便為我改了現(xiàn)在的名——劉來之。

師父沒有告訴我新名字的出處或者含義，只是沉吟思索一番后便對我講：從此你便改名叫劉來之！但師父是個滿腹詩書的人，年輕的時候似乎還考過秀才，只是未曾中第。我自己猜想，這樣一個叫人敬佩的淵博的師父總不會給我取一個毫無意義的名字吧。但攝于他的威嚴，我不敢問他。

后來入門的許多師弟，大多來自城里，出身于顯貴之家，名字之中自然少有帶著鄉(xiāng)下窮酸氣的。但也有個別令師父不喜歡的，叫他給改了。恰如三十七師弟原來名叫做“蕭趨才”，師父便說：“趨才趨財，太不吉利。改作來才罷！”這又是少有的情況，得師父賜名的人如此少，屈指來數(shù)也不過幾人，本來是很稀罕的。就算日后學不成絕世武功，闖蕩江湖之時，報上這一段師門經(jīng)歷，想來江湖中人看在天下第二的徐師父的面上也會高看我輩幾分。然而在我看來，這卻是得不償失的，除我之外，得到賜名的許多人之中，少有受到師父的武功傳授的。但這一節(jié)，這些人卻好像并不在乎。在貴家子弟眼里，繳交學費，成為武林之中武功天下第二的徐懷禮門下弟子，已然實現(xiàn)他們的目標了，若是能夠得到師尊賜名，那更是再劃算不過的意外收獲了。

師父在成為天下第二之后的第二年中，在某個黃昏，仰望天外閑云之時，曾慨然嘆道：“名利，于我如浮云？”他轉頭回望，突然見到我，臉上露出我從未見過的慈祥的笑，說：“來之，你可知道你得了多大便宜？我門下大弟子這個位子，你知道如今要多少銀子才得夠？”

我那時年紀太小，不懂師父心境。一聽，心中惶恐，實在不知如何答對。只是急忙跪下說：“弟子，弟子實在不知，如果師父有難處，來之不當大弟子，便當師父門下一執(zhí)劍童子也是可以的。只求師父不要趕我走?！?/p>

師父再沒有回答，只是又長長嘆了一口氣，大概是覺得我這個弟子不中用吧。我伏在地上偷偷抬頭望了一眼師父，只見他眉頭深鎖，似有萬千的愁緒凝在其中。較之三年前，鬢上又增一縷白絲。這一年師父方四十歲。正當壯年！

這三年來，自會戰(zhàn)之后。我發(fā)現(xiàn)師父總是失眠，夜半時像個孩子一樣驚醒，口中呼叫著：“是我的，是我的……”我不知道什么東西是師父的，是天下第一嗎，還是別的什么。也許是我多慮了。也許師父三年之前也是失眠，口中也是呼喊。只是那時我還未曾在他門下，不知道罷了。

但如果是我囈語，我是不會說“是我的……”因為在這個世上實在沒有什么東西是我的。

很快一年過去，到了會武之年，這一年中，來找?guī)煾傅娜撕芏?，師父皆讓我擋在門外，閉門不見。他把自己關在練功房內，說是要領悟我派武學——浩然正氣決的至高境界，以此來應付年尾的十大高手會戰(zhàn)。我對師父充滿信心，我相信他終能在這一次的會戰(zhàn)之中拔得頭魁，取得天下第一高手之位。

這套浩然正氣決一共有九層，在我拜入師門的第一年，師父便將它的修煉法門悉數(shù)傳授給了我。在傳授之時，師父說門派至寶，向來只真?zhèn)饕蝗恕＿@浩然正氣決乃是武林中多少人覬覦的絕世武功，哪怕練到第三層都足以闖蕩江湖了。他如今練到第七層，已然是位列天下第二的絕世高手。

為此我開心了很久。在遇到師父之前，我從未想過當什么絕世高手，一代大俠。我每天想的只是如何填飽我的肚子，如何在這“太平亂世”之中存活下來。如今我拜入師父門下，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一樣，是天下間響當當?shù)娜宋?。是天下第二，又或者天下第一?/p>

然而這個想法在我的腦中并未停留太久。因為我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我也學不會這浩然正氣決。

整整四年，才堪堪學會第一層。師父說他從未見過我這么笨的人。浩然正氣決先易后難，單單第一層就用了四年，這是在我派歷代之中也沒有的。我可以算得上前無古人了。我想大概也是后無來者吧。畢竟像我這么愚鈍的人，一百年間又能有幾個呢？

師父一閉關就是好幾個月，第一個月他還許我每日送上飯菜進練功房，到了第二個月，當我再度端著飯菜邁進練功房之時，只見他頭發(fā)散亂，好似瘋魔一般拿著劍，對著空氣狂舞。一見我，揚手便扇了我一個巴掌，怒道：“誰叫你進來的？”

我感到害怕，自那日后我便再不敢踏進練功房。

第三個月的時候，練功房很靜，連平日間演練武功招式的徐徐風聲也沒用了，我猜想著：這個時候該是師父領悟神功的最重要的時刻了吧。正當我要離開的時候，突然聽得“吱呀”一聲，房門被打開，師父從里頭走出。雖然衣服有些臟，但須發(fā)皆整理得很齊整，毫無一個月前那般戡亂。

我忙問道：“師父可是練成第九重神功了？”

師父聞言大笑。

我跪下賀道：“恭喜師父！”

師父仍是大笑，仿佛沒有聽見一般，腳尖一點，便是朝院外躍去，幾番上下，便是徹底消失在我的眼中。

我想師父此刻應該很開心吧，浩然正氣第九重一旦練成，天下只怕再無人是他對手。他終于要實現(xiàn)他的夢想了。得償所愿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在我有生以來，從未有過，以后我想試試。

我望了一眼師父的練功房，那里依舊很安靜，像是一個孵出了鷹的巢。我突然想進去看看，也許我這一生永遠不會有練成浩然正氣決的時刻，但這仍然阻止不了我成為一個偉大時刻的見證者。我把房門完全推開，一股腐爛的腥臭迎面撲來，我感到無比的惡心。

房門之內無別的東西，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本翻爛的舊書，正是浩然正氣決。書旁是一只毛筆，筆上蘸著紅色的墨水。那濃濃的腥臭味便是從這發(fā)出的。我心中暗暗覺得不妙。拔腿欲走，轉身卻看見南面墻上畫滿了潦草的紅色字跡。

我走近一看，只見墻上無別的，一整面白墻之上紅龍亂舞，竟重復著寫滿了四個字——“天下第一”。

世上的事大多很巧妙，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冥冥之中安排。

臨近會武的前一天，皇帝突然頒布了禁武令，囑令“各州各縣收繳武林秘籍、神兵，民間不得私自械斗，違令者殺無赦。”

官府里的人過來傳令的時候，我正在收拾師父前往華山的行李，而師父端坐在一旁，獨自飲酒，仿佛一點也不著急。官府的人宣讀完了禁武令便走了，走得很匆忙，甚至來不及喝一杯我泡的茶水。我猜想，他們這是急著給其他九大高手宣令。

我不由得覺得好笑，官府那是瞎忙活。武林之中的事向來由不得朝廷管，四年前那樣的亂世，天底下發(fā)生了那么大的饑荒，死了那么多的人，都沒能阻止江湖人士舉辦十大高手會武，更何況如今這太平年間區(qū)區(qū)一紙文書呢？

師父瞥了我一眼，仿佛知曉我的心事一般，冷冷地嗤笑了一聲，依舊飲他的酒。

其實自師父從練功房出來之后，變得很可怕，再無往日那般和藹，就是看我的眼神也變得異常的冰冷。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他以前同我講過，真正的高手身上有一種迫人的勢，叫人親近不得。我想，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勢吧。

比武那天清晨，我在一陣火光之中驚醒。

窗外一隊士兵行過，武功排名天下第三的歐陽書前輩正被穿了琵琶骨，鎖上腳鐐押往刑部天牢。

街上鬧哄哄的，不斷傳來慘叫與打斗聲。滿街都是穿了厚重鎧甲的官府官兵。我看到那些身負絕世武功的江湖前輩一個個倒在血泊之中。

“江湖這是要大亂了！”我禁不住喊出了聲。

“不，江湖將要迎來前所未有的寧靜了。”

我回過頭一看，卻見師父緊皺著眉頭，憂心忡忡地望著那哄亂的大街。此刻站在他的身邊，我感覺從前的師父又回來了。

街上的叫聲與刀劍相接的聲音依舊不斷，窗外的火光依舊滔天，映得人臉通紅，師父變得格外慈祥。我順著師父的目光望去，那里，一個又一個在這江湖之中奮斗多年的身影倒在紅色的屠刀下。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在比武那一天，朝廷派了三萬軍隊守在華山腳下的各條路上，但凡發(fā)現(xiàn)持兵器趕往華山之巔的人，便是就地格殺。后來有人估算，在那一天之中，有近三分之二的武林人士死在官府手中，這個數(shù)字相當于四年前天下鬧饑荒時餓死的人數(shù)。

從此江湖武林，元氣大傷，四年一屆的高手會武就此廢止，天下間的兵器被收繳一空。武林變得前所未有的蕭條，人人不敢言武。

而師父卻說，我們的黃金時代，才剛剛到來。

那時我并不懂師父話里的玄機，聽了這話我很生氣。如果他不是我的師父，我就要當場質問他。那么多勇武的人剛剛死去，這樣一個死氣沉沉的江湖，怎么會是誰的黃金時代？

在禁武令發(fā)布后的第一年里，十大高手已然死傷過半，除了那高居天下第一之位的沈青臣逃遁到南山外，就只剩下師父徐懷禮安然無恙。除此外，這一年中，江湖果然再無其他的大事發(fā)生，武林處于一個前所未有的寧靜之中。

也是在這一年里，師父又收了九個徒弟，開始了他長達十一年的江湖統(tǒng)治……

原本當一個武林至尊的大弟子是不輕松的，逃難時曾有一個說書的告訴我，身份越高，責任越大，責任越大，擔子越重。擔子越重越辛苦，這我是懂的。

但是尤其師父疼愛我，一點累也不讓我受。在他成為朝廷親軍都尉府指揮使的第二年，他就不再讓我當他的大弟子，他從他的俸祿之中取出四十文錢交給我，告訴我說：來之，拿走，去。

那時我已經(jīng)長成一個明理的青年，擅長揣摩他人的用意，經(jīng)過一番思考，我知道，師父這是在考驗我，等到闖蕩江湖歸來，他要把他武林至尊的位子給我。因為師父正是在他四十歲那年登上武林盟主的位子的，他不給我三十文，也不給我五十文，偏偏給我四十文，其用意是何，顯而易見了。

我感動得熱淚盈眶，話也說不出一句，雙手接過師父給我的四十分，向他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離去。

離開前，我最后回望了一眼師父的宅邸，那是年初剛換的宅子，金碧輝煌，雕龍畫鳳，高高懸掛的牌匾上用正楷寫著八個紅色大字——武林魁首 天下第一。我忽然想起會武前夕師父練功房里的那一整墻的紅字，和這多么相像。我不由得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打了個抖索，口中緩緩道：“朔風起，待添衣，冬天來了?！?/p>

之后的五年，我重新過上了最初逃難的生活。我曾以為，雖然離開了師父，但憑我一身武藝——浩然正氣訣二層的修為好歹也能在江湖上創(chuàng)出點名堂，更何況是如今江湖衰敗至此。

但很抱歉，師父給我的四十文錢僅夠買二十個包子，在吃完之后，我便破產(chǎn)了。跟著師父的那幾年，除了武藝，我什么也沒學到，甚至沒為自己存點下積蓄。很快我又察覺到，就連我所學的武藝也毫無用處，我甚至打不過攔路搶劫的山賊，街邊面館的大漢和骨瘦如柴的差人。

師父曾對我說，學會了浩然正氣訣就能夠天下無敵。但我徹底搞砸了。

我曾一度懷疑我?guī)煾傅脑?，直到我終于在某一天夜里，練成了神功第三層。師父說，哪怕練就第三層也足以闖蕩江湖。師父沒有騙我。如今，在這極邊之地，論打架，沒有人是我的對手。雖然這里常年人數(shù)也不超過兩位數(shù)。但至少證明了師父的話是對的，我的信仰又復活了。

我很快離開了那里，偷偷離開的，因為對于那時的我來說，武道，遠比甚至充軍、苦役更值得我去耗費生命。淺處怎能出蛟龍。

我離開了，選擇在一個月色不朗的夜晚。但迫不得已帶了兩個人一起走。他們是我在這片貧惡大地上的好朋友，為了使我們的關系更融洽和睦，他們其中一個曾把短刀插進我的胸膛，另一個則在我臉上澆了他的拉了希的糞便。對了，拿短刀的朋友曾經(jīng)聲振大江南北，一舉奪得天下武林比試的探花之位，他叫做歐陽書。

我和幾年前離開師父一樣，收拾完包袱就離開了那里，臨走前，我不會忘記我的好朋友，把他們一起裝在我的包袱里后，我就離開了。這回是徹底走了。

路過一片野林的時候，我停下了腳步，因為我聽當?shù)厝苏f，那里夜間虎吼狼嚎不斷，常有野獸嚙人。我把我的兩個朋友安頓在了這里，因為我曾遠遠聽他們說起，他們喜歡與禽獸為伴，做朋友的，總要想法設法滿足他們的一切需求。盡管我們之間的友誼讓我們互相都很不舍，但是時候分別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拭去他們二人頭上的污痕，就此離開了那里。

在那之后的幾年里，我走遍了大江南北，聽到了不少消息，更多的是關于師父的。這幾年來，我無時不刻不在掛念我的師父。無論我走到哪里，我始終都堅守著對他的承諾，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我是他的大弟子，哦，曾經(jīng)的大弟子。幾天前，我聽說皇帝授師父徐懷禮太子少傅一職。當今太子爺已然成了師父徐懷禮的門下第一大弟子。這是我從我的第九九六師弟口中得知的，料想不會有假。當一把短刀插在胸膛的時候，任何人都不愛說假話。

也是在得知太子爺取代我大弟子位子的那一天里，我的身邊多了個小姑娘。她叫做徐靈，但我喜歡叫她靈芝，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我喜歡這么叫。她告訴我她的家鄉(xiāng)發(fā)了大水，很多人都往北逃，她說她很幸運，千鈞一發(fā)的時候遇上我。我知道，跟著我，才將是她一生不幸的開始。但我沒有拒絕，因為我的的確確喜歡她。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就起來了，因為我要去見一個人，他在南方，發(fā)大水的南方。我沒有叫醒旁邊熟睡的人，因為我切身體會過，一個從南邊來的人，不會有理由往南邊走。離開前，我留下了我的短刀，那把刀是我從極邊之地帶出來的，之后又請了著名的匠師在刀柄上鐫刻了八個字——極地罪人 天下第二。有這八個字護身，可保靈芝一路平安。

我走的很慢，因為剛剛吃完早餐不宜走太快，這是我總結出來的養(yǎng)生經(jīng)驗?；厣硗艘谎弁狈饺サ拇舐?，沒有看到我希望看到的場景，我有點落寞，不過終于下定決心往南方走去……

閩北有山，巍峨高聳，秀甲東南，喚做武夷山。武夷之南另有一山，喚做南山，南山風景，不弱武夷，但近年以來，罕有人至。據(jù)傳南山上近年來住了一只青衣鬼怪，有的說他人面蛇身，狀如伏羲，晝伏夜出，以稚童為食；有的則說他三頭六臂，貌似哪妖，兇殘狠辣，專門害人。而只有我才清楚，十年前，朝廷發(fā)布禁武令，會武之日，前往華山的武林人士或死或拘，只有兩個人安然無恙，一個是師父，如今的太子少傅、武林盟主徐懷禮；而另一個就是曾經(jīng)的天下第一高手——沈青臣。當年他一人一劍一馬，獨戰(zhàn)朝廷八千精士，劈堅斬銳，好不威風。八千士卒竟是殺他一人不過，叫他毫發(fā)無損地逃了出去。從此隱居武夷山之南。這個青衣鬼怪不是別人，正是沈青臣。

不過三天，我就在南山上一個又陰又潮的山洞里找到了沈青臣。說他是鬼怪也毫不為過，因為他如今的樣貌確實像。披頭散發(fā)，面帶青氣，身上一件青袍已然發(fā)黑，被樹枝拉出無數(shù)個破洞，襤褸飄蕩著。

我告訴他，我是來殺他的。可他卻說，他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我問他為什么是五年前，他聽后，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我發(fā)誓，那絕對是我有生以來聽過的最讓人膽裂的聲音。他撥開他那又破又臟的黑青袍子，雙臂處竟是空空蕩蕩。我想不出，江湖上有誰能將沈青臣的兩條手臂齊根斬下。如果說有人能將沈青臣殺死我信，但如果說有人能將沈青臣雙手砍下，我萬萬不信。

我終究沒有問他誰干的，因為那和我實在關系不大。而他也沒有說。只是又緩緩鉆進那個陰暗潮濕的山洞里。

我不禁有一股沖動，想闖進山洞殺了他，但想了想，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說的對，那個縱橫天下、神鬼莫擋的天下第一高手沈青臣早就死了。而其他人的活法都與我不相干。

就在我轉身欲走的時候，卻見他從山洞里踢出一個木盒。他說，拿上它，走。

我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把劍，一本書。劍已經(jīng)銹得不成樣子，但我想，磨一磨還能用，畢竟我手里剛好沒有趁手的武器。書倒是保存得很好，不見破損，封面是四個行書大字——驚天劍法。我搖了搖頭，把書本放回木盒，把劍拾起，將木盒拋回山洞。然后負劍離開了南山。

沈青臣重出江湖的消息在最近半個月傳遍武林，確切地說，是在我將驚天劍帶出南山的那個下午開始傳遍武林的。我本不想造成這樣的誤會，我想告訴大家，沈青臣早已死在了南山的耗子洞里，但我細一思索，我發(fā)覺我并沒有這樣的義務。沈青臣的死活與我無關，江湖中人的誤會又干我何事？

除了沈青臣的消息振動武林之外，這個月江湖上還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武林至尊、太子少傅徐懷禮的五十大壽。這些年來，徐懷禮廣收弟子，但凡是名門出身，達官之子，只要拜師費繳足，便是來者不拒。如今的江湖武林，可以說是徐氏門徒遍布。而我作為曾經(jīng)的大弟子，情理上也該為師父置辦一份賀禮了。

如今的我已非昨日少年。五年的苦役與五年的廝殺令我音容大變，我想哪怕是師父也認不出來我了，更何況我的這些同門師弟。我是在應天府以南六十里的一個小鎮(zhèn)里遇上這七個小師弟的。其中有三人我還認得他們，分別是我的六師弟、七師弟和九師弟，當年我還在師門時他們就已敗入了師父門下。雖然他們已完全記不得曾經(jīng)的大師兄了，但我絲毫不怪他們，畢竟在這世上，誰又值得誰去銘記呢？他們很孝順，我遠遠就聽見他們說，這次出門的目的就是為了給師父準備壽禮，但那件壽禮暫時寄存在慶陽鎮(zhèn)宋玉老先生府中，需要他們七個人來取。

我悄悄地跟在他們身后，不露痕跡。這些年來，我已養(yǎng)成了低調行事的習慣，所以并不愿意讓他們七人發(fā)現(xiàn)我。

那日的天光很亮，但宋玉的家里卻異常的暗，像極了沈青臣穴居的山洞。我對這一類的陰暗的場所向來不喜歡，哪怕我在類似的環(huán)境中生存了五年之久，但習慣卻也不總等于喜歡。我還是拉開了與七個師弟的距離，只想遠遠地將他們的壽禮瞧上一眼。我看到我的師弟們和宋老先生一頓寒暄，切磋武功。宋老先生使出一套八卦游龍掌法，配合華山混元真氣，七師弟使出十四式擒龍手，配合本門浩然正氣訣四層內力。宋老先生一雙肉掌重重打在七師弟的肩上，六師弟的寶劍在宋老先生的脖子上輕輕劃過。

師弟們從老人懷中拿起一塊手掌般大小的紅玉，我認得，那是來自西域的血玉。無怪宋玉的家那樣暗了，這等寶物每見一次日光，便少一分血氣，放置的場所愈是陰暗，玉上的血色便愈是濃厚。我將玉拿在手上仔細觀看，只見那玉上的血色是那樣地濃重，只是我忽然分不清，這血色到底是這玉本身的，還是宋玉的，抑或是我七個師弟的。

師父壽辰那天很熱鬧。雖然太子身體有恙，未能親來祝壽，但還是派人送來了一盒五百年的人參，與太子使者同來的還有燕王。燕王年紀雖輕，畢竟也是皇家氣派，隨手便將腰中劍上的寶石扣下，扔與端茶的仆人，喜得仆人伏地跪謝。而武林方面，少林武當，崆峒峨眉四大派一個不少，什么海沙幫巨鯨幫，天池峰子午嶺等等小門派更是不敢缺席，紛紛攜禮前來。

我收好燕王給我的寶石，把它和血玉放到一起，站在一旁。直等賓客們都落座之后，師父才姍姍來遲，與燕王一番推辭之后在主座上坐了下來。這是我十年來第一次見到師父，他胖了很多，穿著一身喜氣的紅色袍子，幾乎叫我認不出來。我的內心毫無波動，但眼眶之中卻仍然積滿了淚花。我忍不住走上前去，輕聲喊道：“師父。”他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一會兒，然后對著旁邊的管家低聲怒道：“哪里來的不懂事的小廝，你怎么辦的事，還不快趕出去?！彼l(fā)怒的時候，臉上的肥肉隨著他的憤怒上下?lián)u動，好像東海上洶涌的浪潮。師父果然沒有認出我，但我不怪他，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做兒子的沒有任何理由責怪自己的父親。

我是被管家掐著胳膊帶到柴房的，他的一雙大手好像一把巨大的鐵鉗子一般，使我動彈不得，他用足了全力，我能感受到，他的身上至少有七層的浩然正氣訣內力。師父曾說過，浩然正氣訣只真?zhèn)饕蝗?，但無論是幾個師弟還是這名管家，都足以證明師父騙了我，也許他對每個人都是這么說的，但我仍然沒有理由怪他。

胳膊上傳來的巨大的疼痛使我頓時清醒了，這一兩年里，我?guī)缀鯖]有受過傷，這股痛感直接讓我記起了八年前，那時我的身體也有這樣的疼痛，甚至更痛一些，那時我的胸膛上插著一把短刀。在我胸膛上留下短刀的人最終留下了他的人頭。這一次，也不會有例外。

我把血玉、寶石還有管家的兩條胳膊一起放在了主桌上，朝著師父叩拜道，不肖弟子劉來之瑾祝師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師父拖著肥胖的身體，站起身指著我怒道：是你！劉來之。

師父總算記起我了，還沒有等我答話，便揚手給了我一巴掌，大喊道：你長本事了哇。我待你不薄，你又為什么來鬧我的壽宴。

我說，我是拿來東西的。

他說，什么東西，我還欠了你東西不成。

我說，武林至尊，天下第一。

師父怒道，混賬東西，來人，將這畜生就地拿下！

師父話音剛落，便有人拍案而起，大聲道：早就認出你了，極地罪人！你殺我少林穎通、穎元、穎善三條人命，本來出家人慈悲為懷，看著徐盟主面上不予追究，現(xiàn)在你自投羅網(wǎng)，怪不得老衲。

崆峒峨眉等大小門派順勢而起，皆是執(zhí)劍在手：崆峒派應仁奇師兄弟七人命喪你手、峨眉弟子鄂婦、天池峰莫修德、海沙幫談無言……

是的，這五年來，我殺了不少人，幾乎得罪了天下武林所有的門派。

喊殺聲此起彼伏，但大家都是懂禮的人，并沒有人沖上前來交手，我從背上緩緩解下那把驚天劍，正欲拔劍上前。卻聽得一道聲音道：大家且慢動手。

和尚怒氣沖沖回過頭，卻見燕王攜著太子使者走上前來，連忙賠笑。那聲音卻不是發(fā)自燕王，而是發(fā)自太子使者，他說，武林至尊，能者居者，既然這位大哥想要挑戰(zhàn)至尊天下第一的寶座，不如就安排一場公平的比試。他話說完，大家面面相覷，然后看向師父，師父沒有說話，大家看向燕王，燕王點了點頭。

師父派人從藏寶閣取來的他的兵器，一把鑲滿寶石的巨劍。我想，我的確和師父生疏了，以前師父是不用劍的。

師父把寶劍拔出鞘，說，這把劍是當今皇帝御賜，喚做登云劍，削鐵如泥。我也拔出我的劍，說，驚天劍。不少人認出我的驚天劍，低聲說：原來是沈青臣的傳人，難怪這么大言不慚。便又有人說道：沈青臣又怎么？廢人一個，還能翻出多大的浪。但更多人卻是對著師父的登云劍嘖嘖嘆道：好寶物。

師父說，驚天劍不該出現(xiàn)在我手里。我說是。

師父又說，沈青臣也是他的手下敗將。我說是。

師父接著說，這里人多，我們師徒兩換個沒人的地方比試。

燕王卻說，大家想要親眼見識當世兩大高手的對決。

師父拔劍沖向我，他的身法是那樣的慢，舞起劍來更是破綻百出，如果我愿意，只要一招就能將他徹底擊倒。我不明白這幾年發(fā)生了什么，我想現(xiàn)在的師父或許連六師弟都打不過。這就是所謂的天下第一嗎？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大家一起上。鋪天蓋地的刀、劍、暗器便都朝我使來，我手中長劍左右招呼，身旁鮮血飛濺，長劍過處，一個又一個身影在我身旁倒下。師父沒有騙我，浩然正氣訣九重功力天下無敵。倒下的人越來越多，但加進來的人也越來越多，我身上已經(jīng)完全被鮮血浸透，手中長劍揮舞的速度越發(fā)緩慢起來，從頭上留下的鮮血模糊了我的雙眼。

突然，我的背后一痛，一把長劍從我的后背透體而入，我回身一看，師父將鑲滿寶石的長劍刷的一聲從我的身體里拔出，獰笑道：哈哈哈哈，你還不死，我才是天下第一。正當這時，忽然見太子使者從懷中抽出一把短刀，往師父身上瘋狂捅去，師父倒地抽搐了一下，再也不動了，我終于看清了太子使者的臉，那是張熟悉的臉，那也是張不熟悉的臉，我分明認出來她就是徐靈芝，但她臉上卻掛著和師父一樣的獰笑，我聽她瘋一般哭喊著：爹爹，內奸死了，內奸死了。

她也認出了我，朝我奔來，我身體一頓，長劍脫手，身上似乎又中了幾刀。

我伸出雙手，將她抱在懷里，一把熟悉的短刀再度插進我的心臟，這一刻，我才意識到，那把刀很精致，似乎是女生用的，刀柄上 極地罪人 天下第二背后另有一行蚊蠅般小字，愛女歐陽靈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