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和尚為什么不太說話？大家都是通過取經(jīng)事業(yè)贖罪，但是犯罪過程有的可以很自豪地說出來，有的卻從來不說？

孫悟空遇到妖怪就說，俺老孫500年前大鬧天宮，你們差遠了。豬八戒被打下凡間的原因不太地道，但是調(diào)戲嫦娥也算是風光的歷史。

沙和尚怎么會被打到凡間？在蟠桃會上打碎王母娘娘的玻璃盞，就打入凡間，成為通天河的一個妖精，每隔一段時間還降下飛劍從他胸口穿幾十個洞洞，特別丟臉。他的過錯和他所受的懲罰不成正比，令人猜疑背后有沒有更特別的原因。

《西游記》里有很多這樣的奇趣，充滿各種各樣矛盾的因素，用任何單一的方法解釋都不可能，所以可以去發(fā)揮你的想象。

我在寫文章說《西游記》是部大小說，它有非常大的空間，從哪里來的？就是充滿著矛盾性，從來不用一個單一的理念來述說一切。落實到人物形象，每一個人都有可愛的地方，每一個人都有可笑的地方。

豬八戒這個角色的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史上有特殊的意義。他的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對于人性寬容的愛。通俗化的民間文學作品一般對于人物的善惡分辨比較簡單化。豬八戒雖然本身是一個妖精，可他在取經(jīng)的隊伍屬于一個正面人物。但他身上的弱點又非常多，小心眼、懶惰，嘴皮子有點碎，喜歡說人家壞話，他身上有人的庸俗性。

一個人物身上如果有這么多弱點，通常就是一個反面角色，或者是不受人們喜歡的角色，不容易寫得讓人感到喜愛。我把這個話題說大一點，一個時代的社會規(guī)則、道德觀念越是苛刻，表現(xiàn)的正面人物身上的人性就越容易被沖淡。文革年代的樣板戲為什么看不到描述家庭生活？因為表現(xiàn)家庭生活，會造成對于純粹的、強烈的革命宗旨的沖淡。

文學活力的重要表現(xiàn)，就是人物的人性內(nèi)涵更加充分和深刻，這里面包含對于人性弱點的寬容態(tài)度。因此當我們看到豬八戒的時候，我們會心一笑，豬八戒很像人，或者說，很像我們自己，只不過我們不會那么蠢把自己的弱點都暴露出來。

在整個取經(jīng)過程當中，豬八戒的重要故事都是跟妖精有關(guān)的，或許對于豬八戒來說，取經(jīng)之所以能堅持下去，是因為還有妖精。妖精是他取經(jīng)路上的“福利”。讀者從豬八戒身上可以得到兩種快樂，一種快樂就是豬八戒跟妖精幻想的游戲，很粗俗，但這是男人的快樂之一；當這種幻想游戲遭到嚴重挫敗，我們又得到另一種快樂，好色的人遭受懲罰使我們感受到道德上的勝利，像莎士比亞、關(guān)漢卿的劇作里也有這種情節(jié)。好色之徒由于他們的好色而失敗，由此給觀眾或者讀者提供了雙重的快樂。

86版《西游記》劇照

把老豬和唐僧放在一起看，是非常有意思的，取經(jīng)隊伍里最深刻的沖突乃是發(fā)生在他倆之間。老豬是非常現(xiàn)實的。妖精總要打死，早打死和晚打死、跟老豬快樂一場再打死還是不快樂一場再打死都是一樣，對于妖精來說不是損失，這就是老豬。20個饅頭肯定比10個饅頭吃得飽，有妖精肯定比沒有好，結(jié)果他被妖精捆起來折騰一晚，但是老豬在這個過程里也很快樂。對唐僧呢，妖精是對取經(jīng)道路和崇高理想的雙重考驗，考驗對于國家的忠誠和對宗教的忠誠。

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態(tài)度都是對人生的一種理解。我寫過一篇《豬八戒買棺材》，這個情節(jié)在《西游記》里出現(xiàn)了好幾處，豬八戒總是說把白馬賣了給師父買一副棺材。有時他以為師父死了，給師父買棺材看來像是出于徒弟的孝心。有一次是孫悟空被抓了，唐僧還好端端在那兒，為什么不說“師父仍回長安做和尚”而急忙要給他買棺材？可見豬八戒內(nèi)心里覺得師父最合適的去處乃是進棺材。師父是一切災(zāi)難的根源，放在什么地方都不讓人放心，放在棺材里面最安心。

《西游記》的好玩之處就在于，它的立場不斷變化，所以妖和神都寫得很好。你如果用很簡化、或者很偏執(zhí)的視角去看，就喪失了很多樂趣。

孫悟空的形象從哪里來？一種說法是來自印度史詩里的神猴哈里曼，而魯迅認為孫悟空來源于中國本土傳說里的猿精，我認為這個觀點更合理。

中國古代的猿精一個重要的特點是好色，雜劇《西游記》里的孫悟空還保留了這種特征。但是現(xiàn)在看到的孫悟空，你不能說他是能抗拒異性的誘惑力，而是根本對女性沒有反應(yīng)。

86版《西游記》劇照

為什么孫悟空會變成一個無性的形象？如果要按照原來的特點來寫，妖氣很重。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里，“萬惡淫為首”，對于異性的邪惡態(tài)度是所有邪惡當中最嚴重的，這樣會導(dǎo)致孫悟空很難被描寫成英雄形象。中國小說里英雄歷來是不好色的。所以既要擺脫歷史上邪惡的成分，又要描寫成絕對的自由自在的神話人物，只能讓他對女性完全不感興趣。孫悟空那種徹底的無拘無束，不可能出現(xiàn)在任何現(xiàn)實條件下，只有在神話故事里，這樣的自由是人的根本性向往。

不過，無法無天的孫悟空還是要改邪歸正。這就像我們有時候教導(dǎo)小孩子一樣，你玩夠了，你總要走正路，不能一輩子不走正路，因為你不走正路就沒有路可走。

孫悟空似乎對一切都不害怕，一切都可以做得到，但他在如來佛的手掌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微不足道。我讀到這個地方突然感到很悲傷，我們在世上那么張揚，那么熱鬧，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最后大概就是撒了一泡尿，還不知道能不能留下一絲臊氣，這是莫大的諷刺。

孫悟空是一個被贊美的人物，也是被諷刺的人物，這就是《西游記》寫作的基本特點，所有的人物都有可愛的地方，所有人物都有可笑的地方。

《西游記》有兩大系統(tǒng)，神佛的系統(tǒng)和妖魔的系統(tǒng)，我們可以把神佛的系統(tǒng)看作體制化的力量，把妖魔的系統(tǒng)看成反面破壞力量，反秩序的人在反對當中尋求他們的存在和快樂，最終被毀滅，這個框架很好玩。

玉皇大帝是道教人物，如來是佛教人物，但是《西游記》里面形成很奇妙的現(xiàn)象，玉皇大帝變成天上的皇帝，有大臣和文武百官，形成天上的一個政權(quán)；如來是一個宗教力量。中國的社會從來不存在政治權(quán)力和宗教權(quán)力平行的狀態(tài)，唯一出現(xiàn)就是出現(xiàn)在《西游記》當中。而且玉皇大帝什么能力都沒有，但如來佛對于他還是敬重服從，因為他代表了權(quán)力和秩序。

觀世音本來是男性，女性的面貌是他的變相之一，宋代開始觀世音比較穩(wěn)定地以女性形象出現(xiàn)，這個變化使神佛的世界變得可信賴可親近。對于男性來說，這是對于異性很高的期待。所以《西游記》里面孫悟空最服的就是觀世音。觀世音形象轉(zhuǎn)化的過程、《西游記》里孫悟空跟觀世音的關(guān)系，代表了在男性艱難的世界里溫情的存在。

86版《西游記》劇照

如果把神佛世界看作是秩序的世界，妖魔的世界則是違背、對抗體制的世界，同時是更自由更快樂的世界。

人并不總是樂于在秩序下生存，希望獲得更多的自在。很多妖怪是從天上下來“度假”的，孫悟空打了半天，最后天上下來一個菩薩說這是我們家的，要把它帶回去。自由快活的妖魔世界和秩序井然的神佛世界是兩個平行世界，而且還有一個時間差，天上曠工一天可以在地上玩好幾年。在天庭浪漫的生活沒有辦法得到實現(xiàn)，妖魔的世界則跟人的生活非常相近。曾有某副省長因為到外地私會情人失聯(lián)，其實就是做妖精去了，被下屬當成大事上報中央，最終東窗事發(fā)被抓。

牛魔王跟鐵扇公主有一個穩(wěn)定的家庭，外面又有玉面小狐貍。鐵扇公主很漂亮、很有能力，但是脾氣很大，這使得老牛的生活很干燥，不像小妖精又嗲又會撒嬌，給生活帶來一種水分。雖然牛魔王跟小老婆一起過日子很歡快，但如果有人欺負他老婆，他是以丈夫的形象出面決一死戰(zhàn)。他發(fā)現(xiàn)孫悟空欺負他老婆之后，牛勁出來了，變得無比強壯和山一樣跟孫悟空狠斗。這個故事里種種的選擇和無奈帶給我們很多快樂。

以上內(nèi)容選自駱玉明教授

在復(fù)旦大學EMBA人文商道講堂上的演講

我是從一個比較活潑的立場讀解《西游記》。對《西游記》有各種不同的解讀，比如說是修身養(yǎng)性的書，或者說是講造反的，都是試圖從很嚴肅的立場解讀《西游記》。就這個書本身我們的閱讀趣味來說，一部書讓你感覺到快樂的地方，就是作者最用心的地方，讓你感動的地方就是作者精神所在。

* 轉(zhuǎn)自公眾號“復(fù)旦大學EMBA項目”